作者:佩灵
第七卷 第四章
几名婢女将桌案上吃剩的饭碗食盘撤下,垫脚点燃半月门两旁的油纸灯笼。乐文青捋着自己灰白的长髯,凝视着坐在对面的班翀。后者则坐在一张檀木高脚凳上,银针扎腚似的坐立不安。
“婚期定在哪天?”
“红鹤和媒婆一同看过,说这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我会尽快过完礼,与她成亲。”班翀说道:“不过她说入赘之事毫无必要,因此就普通男娶女嫁好了。不过婚后她仍想暂住新会与你们一起,我阿耶娘娘对此应无意见,一切都按鹤儿的想法来办。”
“我猜测你如此着急迎娶鹤儿的原因是因为你在忧心蒙舍国的出身会害了她?”
“大唐现在和蒙舍国的关系恶劣之极,大唐境内兵将正在四处捕杀蒙舍国人。若鹤儿被查出真是蒙舍国人,她绝无半分生机可言。”班翀沉脸说道。
“但嫁给你,她就是班夫人。”
“依大唐例律,只要外族人嫁与大唐人,她就能依律入籍。”班翀坚决地说道:“只要过了礼下过婚书,就无人再可推翻她的身份。”
“她果然聪慧过人,性情爽朗利索,绝不在关键时候因小女儿的情绪忸怩作态。”乐文青频频颔首赞叹道:“颇为有我的风范。”
“乐大人能看透的事,红鹤自然也能看得透,她说她的性命大于一切,甚至比她的终身幸福更重要,因此她需要嫁给我。”班翀苦恼地说:“我万万没想到最后能与她成亲的原因是因为要保住她的性命。”
“你也不必苦恼,在我看来,你那种种浮夸行径,鹤儿倒是从未对别的少年郎容忍至此过。因此你二人之间应还有许多没挑明的事,说她对你心怀情愫也无不可能,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而已。”乐文青喜气洋洋地说:“既然现在无需再入赘,我即刻修书一封给你阿耶和阿娘,想必他们也会因此欣喜万分。其它一切就依照你们的意思办了吧。”
七郎在这座叫泊头湖村的小村子住了颇长一段日子。一开始曲娘为他准备了一根桐木树枝做的手杖,让他在沉闷时可撑着手杖出门随意逛逛。后来他已经可以丢下手杖随意地在村落里四处闲走。七郎没打探香儿的消息,心中也知道她其实会吃一些苦头,不过在自己被抓回去之前,那个人绝不会让香儿出事。他也自知早该打道回府,至少要回到房州用自己换取香儿的自由,这是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可在这里他不再是被追杀的七郎,而是青州的教书先生潘绵。七郎身怀仇恨屈辱,虽衣食不缺,却过得毫无尊严;而潘绵只需操心眼前这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小日子。
“潘先生,昨日我家小阿郎回家说你教他又识了几个字,这一个月下来他已识字百来个,和我去菜市都能识得菜牌了。”一名粗衣农妇热情地将竹篮递过来:“这是我替小阿郎谢谢潘先生的。”
男子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一只凤嘴衔珠的木钗,高高兴兴地对着农舍里喊:“灵儿,今晚有鱼吃。”段灵儿很快从农舍中走出来,身段结实而均称,身着素白缎袍,一条水绿色腰带拴住细腰。
“段小娘子,恭喜你和潘先生喜事将近啊,日子到了我和我当家的说了,会过来帮忙上下打点。”那农妇说道:“不过你们成亲后可是要离开此处去潘先生的家乡?”
“多谢武婶,我们不打算大办。”段灵儿柔声说道,转头看向男子:“潘郎的父母早逝,成亲后他也打算留在此处,以后进城做一名教书先生。”
“潘先生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小娘子。”
“确实如此。”男子微笑点头,由衷而言。
如此这般,他是多么贪恋这样的一段时光啊。他出身高贵,是家中第七子,受过极好的教育。即便现在人落了难,谈吐气质也都与常人有所不同,加上他本身就非常地倾慕胡灵儿,为了与她日日相伴甚至假装自己腿疾未愈都要滞留在此处。他痴心情长,纠缠下去,因此灵儿对他也是暗生情愫,答应了他的求娶。大婚后,潘绵每日都进城去一家小小的书院教那些咿咿呀呀的幼童识字,黄昏时他就骑马归家,远远见到那农舍中有温暖明亮的灯火和小院中升起的袅袅雪白的炊烟,心中居然感到无比幸福。段灵儿的肚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是男孩还是女孩?”潘绵将耳朵贴在段灵儿的肚子上:“我才猜是个女儿。女儿才能生得好像你这般美。”他好像彻底忘了自己在房州还有正室一事,甚至并没有告诉过段灵儿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只因为想要彻底地成为潘绵,也许就窝在这小村庄里过完一世,但这势必是不可能的。与段灵儿的这一年,这真是个没有分寸的美梦。
巫柯的手肘从桌案上滑下,顿时惊扰了他的美梦。他用手搓搓困顿的双眼,燕林在桌案前看着书吏递呈上来的案卷,户房书吏们忙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找出巫柯送过来的对月贴备案。上书:天顺圣皇后神功元年元月十五泊头湖村潘绵,段灵儿,结为百年佳偶者,喜溢门楣云云。
“姓段?”巫柯坐在一旁打着哈欠:“段姓似乎是蒙舍国姓。不过大唐境内也有颇多段姓人家。”
“不幸的是,这两人我们都未曾在新会县户房的案卷中找出其他信息,他二人似乎是从外地移居到此。只是在成婚时报呈了婚书备案。”
巫柯转身看向毛虎,问道:“你可派遣不良人到新会城中四处去打听这个名字?说不定会有结果。”
毛虎放下手中汤饼,口齿不清地说道:“给我一天时间就行。”
厢房里的床榻上放着几套喜服,红鹤手持折扇,随意朝着其中一套青绿喜袍一指:“就它了。”说罢要推门出去。
“你回来!就它?鹤儿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要不你再选选?”白蕙兰问道。
“结婚所用喜袍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个花样。”红鹤心中着急地说道:“没什么可选的。阿娘你也可以随意为我挑一套合适的就是。反正我也只是成亲当日在县衙后院里穿上一天,连这后院的大门都不会踏出。现在我还得去户房,手里还有许多事要弄个明白。”
她需找到邱牧,问问他是否了解太子府为何要监视自己。那名太子李显,自己只见过两次,一次在大理寺,一次在梁王府门前。红鹤自问与他并无关系,也谈不上有过结怨。太子妃韦氏就更不用说,她压根就没有见到太子妃的机会。坊间传言韦氏早些年遭遇变故,右眼受伤,因此一见强光头痛就会发作,目前常年幽居在太子府的大院内从不露面。
因此,他们为何要纠缠在这小小的新会县衙?
第七卷 第五章
长安清晨寒风呼啸穿堂而过,香儿走在廊下,拢了拢肩上的紫色厚披子。身后两名羽林执戟郎跟在身后,小心催促:“庐陵王妃还请走得快些,梁王还在书房等。”
“离我远些。”香儿肿起一只眼睛,仍然厉声呵道:“狗仗人势的东西,我与七郎何时怕过那武三思?”
“你若不将我放在眼里,那么圣人呢?”一个沉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走出一名紫衣宽袍的中年男子,两道浓眉下是一双锐利鹰眼,正是梁王武三思:“你与庐陵王违抗圣旨擅自离开房州,我奉旨将你二人捉拿回长安,庐陵王妃若你还想有半点翻身的机会,我劝你从此听命于我。”
香儿脸色一沉:“我与七郎被你们赶去房州那等苦寒之地数年,早已经翻身无望。求的不过是一些寻常夫妻能过的日子罢了。梁王你又何苦要出言讥讽?”
梁王的语气软了下去:“我已劝过圣人,眼下突厥与蒙舍国都对我朝蠢蠢欲动,朝堂上下根基震动,有传言说圣人将传位于武姓人,真是荒谬可笑。大唐自然是要传给李家才是正统,庐陵王是姓李的,王妃,你若想重回往日尊贵地位,需得听信于我才行。听说你在来长安的途中,不慎被飞石伤到了眼睛,我已传了院判为你好好诊治。”
“你是说,圣人有意复位于七郎?”香儿眯着肿眼问。
“那是自然。”梁王说道:“这也是我须将你二人找回来的原因。不过只找到你,却丢了庐陵王。
“我要如何信你?”香儿冷笑一声。
“我有圣人手谕。”梁王拿出一叠明黄绸卷:“她知你二人这些年吃足了苦头,或许不会轻易听信于我。因此才写了这封手谕,庐陵王妃可自行查验。”
新会县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毛虎和不良人在新会城中打探了一天,最后终于领着红鹤巫柯等人去了一处破落书院。
书院外墙已有数处塌陷,墙内的杂乱野草长得与人一般高,依稀可见草丛内是两处结结实实的砖房,门内里黑暗而空洞,见不到烛火之光,似乎并无住人。几只灰毛老鼠肆无忌惮地从房梁上下来回地窜,身形犹如闪电般飞快,也并不怕人。
“奇怪,那些乞丐说他就住在此处。”毛虎喃喃自语道。
“你要带我来找何人?”红鹤问。
“我们从一群乞丐那打听到十八年前有一位叫潘绵的男人就在这里教书。此处书院院长是一对文雅的伉俪,后来不知为何这书院一夜之间关闭,院长夫人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名院长被人切掉了舌头,官府的人去问,他也不言不语,对着给他的笔墨也不肯写下个字,因此书院之案也就成为悬案,此后他不能再教书,就渐渐沦落成为乞丐。不过人倒是一直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
红鹤听到舌头被割掉时,心念一动,想起宝安县尼姑庵里那位溺水而亡的老师太,她也是被人切掉了舌头才不能说话。红鹤的心中顿生怒火中烧,这些人到处割掉人舌头,是想要掩盖住什么?
“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可还有告诉过别人?”七郎认真地看着胡灵儿,他当下心情焦虑,犹如万蚁噬心。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啊。”段灵儿不解地说:“我的确来自于蒙舍国皇室,不过只是一个皇室旁支,我的阿耶是蒙舍国八皇子,我是逃婚才跑来大唐,他们要将我当做牛羊送给突厥人,我并不愿意。曲娘是我的奶妈,从小养育我长大。”她坐在竹编摇椅上,双手按住自己硕大的孕肚,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此事有何干系?我既然已嫁给你,自然也就入籍了大唐……”
“我不能……”七郎的话语未说完就戛然而止,他还并未告知段灵儿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庐陵王,一个王爷若娶回一名异族女子可以理解为情趣,他从前在府中也豢养有数名美貌的胡姬。但王爷娶回的是敌人皇子的女儿,并与她在一起单独生活了一年有余,以圣人那多疑神疑鬼的性情,他定要背上通敌的嫌疑,到时说不定连性命都会丢掉。
毕竟从前,圣人也曾亲手杀死过自己的孩子。他的阿娘,是一个杀掉自己孩子和丈夫要自己爬上龙椅做皇帝的女人,男人只是稍微将她的行径略微思忖一番,就惊出一身淋漓的冷汗。
“夫君,你在担心什么。虽然蒙舍国现在和大唐交恶,这村庄里的村民并不介意我的出身。”段灵儿好言安慰道:“我未曾想过我的出身竟让你如此困扰。眼看这孩子就要出生,我也想带他回蒙舍国让我阿耶看上一眼。”
“你决不能再回蒙舍国,也包括这孩子也不能和蒙舍国牵扯上任何关系。”七郎厉声说道。
“为何不能?”段灵儿的脸也冷了下来,她虽然平日温顺,但也绝非是对男子言听计从的性格。
“因为我乃大唐庐陵王,前朝圣人李显!”
三日前,梁王的暗探在书院中寻到他,呈上一封来自于韦香儿的密函,信中言辞急切地请他回到长安,圣人已决意要复他太子之位以稳定动荡不安的朝政。那封密函上有他与韦香儿两人的私人暗记在,确认是出自她的手笔。李显心中大喜,回到家中刚想要对段灵儿亮明自己的身份,却迎来了晴天霹雳的消息,段灵儿还打算生下孩子后就回蒙舍国去认祖归宗。
“你绝不能!”李显再次怒喝道。
段灵儿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孕肚,仰卧在摇椅中,她看见丈夫温文尔雅的面目逐渐扭曲,伴随着自己在这段姻缘中的美梦一同碎成了千万块。
那被切掉了舌头的老人蜷缩在砖房的一角,身上盖着潦草的芦苇席挡风。“胡先生,是你么?”毛虎站在门前,借着夕阳金色的光望向屋内。
老人从芦席下伸出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珠茫然地望着他们,而后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双手不住地向他们摊开。
“这是在做甚?”红鹤问道。
“他是在乞食呢。”巫柯说道,回头问身后的几名不良:“你们身上,可有带什么吃食?”一名不良人从怀中掏出半张胡饼来。
巫柯刚将胡饼递过去,那老人一把抓过胡饼,艰难地吃起来。
“他没有舌头,因此平时只能喝些稀粥果腹。胡饼这种过于干咽的食物,他很难咀嚼。”毛虎说道:“不过看他似乎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胡先生。”红鹤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那老人一边啃饼一边点点头。
“我想问问,十八年前,你是否见过太子府的人?”
胡先生听到此处,突然一愣,抬起头来仔细瞧瞧他们,将手中胡饼丢到一边,从地上站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要向门外逃窜而去。
“按住他!别让他跑掉!”毛虎高声喊道:“他定是知道些什么。”
第七卷 第六章
胡先生被一群不良人按在了砖屋的门口动弹不得。他垂着头,脸颊紧贴泥地,活像只被折断脖子的鹅,一双深陷的眼窝中滚出两行浊泪来。
“放开他。”红鹤说道。胡先生从地上坐了起来,梭黑的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她蹲下来,将地上的胡饼捡起来仔细拍了拍灰尘,再递给他,压低了声音:“胡先生,我们并无恶意。”
那皱巴巴的老头抬起头来,用浑浊的双眼看着她,手上不停比划着,戳向自己的心脏。
“如果你说了什么,他们就会杀你?”红鹤问道。
胡先生点了点头。
“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你了,无论你说与不说,他们都会害了你。”红鹤将向引师太一事告知与他,然后说道:“你若将此事说出来,这位毛大人就会想办法将你带走藏起来,新会城中的千名不良人都会保住你性命。”
不想胡先生却突然大叫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地要往一旁的墙上撞去。身后的不良赶紧又扑上前去按住了他。
“他出了何事?”毛虎惊愕道。
“我猜那向引师太就是胡夫人了。”巫柯在一旁说道。
红鹤道:“他始终需要知道此事,等他将悲伤哭出来后,再慢慢和他说罢。”
“你是如何知道胡夫人就是向引师太?”毛虎凑到耳边问。
“刚刚走进小院之前我曾见到门柱上刻着青竹书院四字,去宝安尼姑庵时我也曾见到师太的手中有一把写着青竹书院的绢扇,虽褪色她却十分地珍惜。你刚刚又告诉我,他有一位也被切掉了舌头的夫人,因此我就将此事联想到了一起。”
胡先生哭了足足半多时辰,才慢慢地平缓下来,抽抽涕涕用他腌臜的衣袖抹着眼泪。红鹤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先生想要为夫人报仇的话,此刻就是一个契机了。”
胡先生接过手帕哽咽着,又抽搐两回,面色愤懑地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两字:梁王。
“你是说现在的梁王,武三思害了你们?”红鹤问道。
胡先生点点头。
“你可知他为何要害你们?”
胡先生又在地上写下几字:“因为韦香儿。”
在场众人均大惊失色,他们都知道韦香儿就是当今太子妃,前朝的皇后的名讳。
“那韦氏又为何要害你?”红鹤急切地问道。
胡先生茫然摇头,若有所思地又流出两行热泪来。
“你的书院,可有一名叫潘绵的人?”红鹤接着问道。
胡先生神色一愣,写下:“教书先生。”
“除此之外,他身上可有发生过什么事?你可知道他最后去了何处?”
胡先生茫然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不过却又写下一行字:“妻子,蒙舍国。”
“潘绵的妻子是蒙舍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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