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杯酒
胡成文曾娶过两任妻子,头一个是在乡下娶的原配发妻,那原配也是个贤惠女子,他忙着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原配便为他操持家务,俩人很快育有?一子,在得知胡成文高中进士的消息之后?,母子俩满心欢喜地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只等来了一纸休书,胡成文还派恶仆警告,让他们?不得把二人成婚的消息泄露出去半个字儿,否则就要了他们?的命!
原来胡成文中进士之后?,被世家高官相中,嫁以爱女,他也由此?青云直上?,在遇到?谢钰之前一向是仕途顺遂,而?他原配得知他另娶他人的消息之后?,带着儿子伤心远走,从此?了无?音讯。
他这长?子出现还是在几个月前,那时候胡成武被谢钰杀害,他正为亲弟之死伤心怨愤不已,偶然一日在街上?看到?了这个和自己相似的年轻人,便命人打探了一番,果然是当年那个他不曾认下的长?子。
胡成文此?人见利忘义,但这长?子恰好出现在他悲恸之时,算是暂缓了他心内的怨怒,他便把长?子留了下来,但为了避人耳目,他自然不敢与之相认,只拿他当半个下人使唤,派遣他做些杂活儿。
后来胡成文得了瘟疫,外人来照料他不放心,让他和贵妻生的子女他又舍不得,担心孩子们?被他传染了瘟疫,他思来想去,便把原配所生的长子唤来伺候他,为了防止长?子害怕染病不肯来,对他也隐瞒了自己得瘟疫的事儿,只说自己年迈,身子不适。
这孩子平日也算勤谨,把他照料的无?微不至,汤药食水无一不是奉至眼前的,日久天长?,他也真?对这不起眼的长子生出了一分父子情义,这几日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让他能接触到?一些要事了。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他逐渐信重的儿子,居然在这时候出面指证他!
偏偏两人相貌如此相似,他连辩白都辩白不得,他嘴唇哆嗦着看向谢钰,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仔细想想,他这长?子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几乎专门挑了自己最脆弱怨愤的时候过来,偏偏他以为是老天冥冥之中夺走了亲弟,又把长?子送来到?自己身边儿聊以慰藉,他竟然半点不曾怀疑。
现在看来,他分明是谢钰专门挑选的时机,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谋划了!
更可怕的是,他和原配长?子之间的纠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也不知道谢钰是何等通天手段,不光查到?了他旧日的一段恩怨,更是神通广大地找到?了他的长?子,还把此?人准之又准地送到?了他身边儿。
他之前对谢钰多番打压折辱,谢钰甚至不能反抗,亏他还以为谢钰是被消磨了心智,没?想到?一出手便是这样?的杀招!
此?时此?刻,胡成文再?否认也没?用了,他转向长?子,把手中的惊堂木砸了过去,神情怨毒:“到?底是贱妇生的孽种?,我好心好意把你接到?身边,给你财物,给你差事,庇护你不必如寻常百姓一般受人欺凌,你倒好,竟和外人串通起来算计我!孽障!畜生!”
论怎么样?,他都是长?子的亲爹,有?他这个一州刺史?在,断不会少了儿子的前程,他实在想不明白,长?子为什么要听谢钰一个外人的差遣?谢钰能给他什么好处?!
胡成文长?子不避不闪,脑袋被重重砸了一下,鲜血汩汩冒了出来。
迎着胡成文怨毒的目光,他没?有?分毫心虚,定定地和他对视,面上?甚至浮现几缕厌憎之情:“要不是受你逼迫,我娘怎么会忧思成疾,年不过二十五便撒手人寰,她?过身的时候,甚至买一块像样?墓碑的钱都没?有?,我得卖身为奴,由良籍入了贱籍,才勉强凑够了为她?修一处坟茔的钱,你在官场平步青云的时候,我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任人打骂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这些你可曾问过半点儿!”
他恨声道:“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得借助谢大人之力才能扳倒你,不然我真?想砍了你的脑袋慰藉我娘在天之灵!”
胡成文见大势已去,却半点不思悔改,恨声道:“孽障,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一时心软,二十年前没?有?除去你和那贱妇!”
他想到?自己半生前程居然毁在了这个孽障手中,站起身扒出差役腰间的佩刀便要劈砍长?子。
谢钰冷冷道:“认证物证俱在,还不把胡刺史?拿下,听候发落!”
屋里的其他官员和差役都被这番变故惊呆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还是谢钰这泠泠的一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智,几个差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胡成文按住了,又顺道儿把哆嗦着求饶的陈大夫拖了下去。
不过胡成文到?底是一州刺史?,品阶低于他的官员自然无?权审理他的案子,谢钰伏案写了一篇公?文,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命人骑快马送给郡王。
郡王也无?权直接处置刺史?,便先将罪臣关?押起来,又把谢钰的公?文快马送去长?安,交由中枢定夺。
只是胡成文这么一倒,明面上?统领大局的人就没?了,此?时又恰在防疫的紧要关?头,众人十分默契,齐齐举荐了谢钰担此?重任,一场席卷蓟州官场的风波终于落下帷幕。
这样?一来,谢钰难免忙的脚不沾地,直到?第三天才抽空回家了一趟。
这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沈椿就在门檐下等着,肩头被细雨打湿了一片。
谢钰忙解下披风给她?裹好,有?些歉疚道:“是我回来晚了,让你等这么久。”
沈椿摆了摆手:“没?事,我自己心急。”
她?急着询问细情,匆匆忙忙把谢钰拉进院子里,问:“那胡成文真?的倒了?”
谢钰颔首:“眼下他已经被看押起来了,他这次惹出来的乱子太大,连他岳家也不肯再?保他。”他边说边要帮她?解湿透的衣服。
沈椿喜上?眉梢,兴冲冲地问:“你是啥时候开始下这一步棋的?你咋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儿子,难道你真?的能掐会算?”她?正在兴头上?,身子左扭右扭地不让谢钰动她?。
谢钰无?奈道:“就在他以你血肉为药之后?。”
他见她?有?兴致,便与她?细说:“自进入蓟州起,我便着意详查胡成文生平,但他受岳家庇护,之前的错处都被抹平了,一时查不到?什么,就在瘟疫爆发前后?,我派人去了他的老家,查出他曾经停妻另娶,还有?个长?子流落在外,我便派人与他这长?子接触,发现此?人品行不错,且对胡成文恨意极深,我便帮他赎了身,慢慢送他和胡成文接触,让他逐步取信于胡成文。”
他摇了摇头:“胡成文虽然狠毒,行事却极为缜密谨慎,他也是小心蛰伏了几个月,才慢慢得了胡成文的信重,将此?人一举拿下。”
“至于那陈大夫,我本也没?放在心上?,他是胡成文心腹,怎么可能轻易吐出他的阴私?既然胡成文想让我咬钩,我便遂了他的意,只盯着陈大夫这边儿,正好让胡成文松懈。”
这才是真?的草灰蛇线,伏延千里,沈椿听得叹为观止,又异想天开地问:“蓟州现在没?了刺史?,上?面会不会让你当刺史??”
谢钰失笑:“怎么可能?我不过从六品同知,和从三品刺史?之间相差何止万里?文官不比武将,朝里不会这般越级提拔的。”
他曾经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就担任高官,都是因为领兵打仗的缘故,皇上?又不想让谢家沾染兵权,正好京兆府有?个同级的空位,他便把谢钰调回来做了府尹,本想着日后?随便寻点错处把他撸下去,没?想到?人家干京兆府尹干的也是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就行事老辣,硬是没?让皇上?挑出半点错儿。
要不是突然被贬谪到?边关?,不出后?年,他便能升往中枢六部了。
他又低头看了眼她?,微微笑道:“不过大约会升上?一两级。”
到?时候就能给昭昭买大宅子了。
第109章
墙倒众人推, 胡成文这?一倒台,还牵连出他之前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旧案,直接被押入长安候审了,这?下?蓟州刺史的缺便空了出来, 蓟州虽然是边关, 但行商众多?, 人口繁盛, 因此不少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个肥缺。
蓟州刺史的人选尚未定下?, 谢钰升迁的谕令倒是先一步下?来了——从四品郡守,居然连升了两级。
沈椿掰着手指头算:“三?和?四就?差了一个数。”她记得谢钰之前是正三?品,又惊又喜:“你是不是马上要升回京兆府尹了。”对于谢钰被贬官的事儿, 她心下?颇是愧疚,总盼望着他能重新升回去。
她这?话一听就?是个外?行, 谢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取笑道:“想什么呢?”
曾经谢钰觉得,妻子只需安于内宅,担负好中馈之责便好,免得知道太多?生出口舌是非, 他也极少和?沈椿讨论?政务,以至于俩人成婚都大半年?了,沈椿连最基本的官位爵位都搞不大明?白。
他喟叹一声, 心下?自省了一番,方才细细和?她分说:“郡守是地方官, 本就?比中枢官员低了一等,更何况我只是从四品, 和?正三?品中枢大员自然无?法相较。”
见沈椿神色懵懂,他没有半分不耐, 温声道:“能不能升迁,除了看?自身政绩和?品阶之外?,也得看?有没有空位,京兆尹摄京兆府事,正儿八经的实权官员,我离任的时候,已经有人顶了这?个位置,更轮不着我了。”
沈椿这?才听明?白了,颇为失落地道:“啊,这?么说你离当回京兆府尹还远着呢?”
谢钰见她一下?子蔫了,便宽慰道:“我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在外?放上多?历练几年?也好,不必急着追名?逐利。”
他又道:“郡守亦是一地实权长官,我这?回越级升到从四品,已经堪称神速了,若非这?次好些官员因这?次瘟疫暴病而死,郡守这?个位子还是轮不到我的。”
这?话倒是实情,因为胡成文蓄意隐瞒自己得了瘟疫,导致好些跟他接触过的官员得了疫病,谢钰上头的几个上司都死干净了,朝廷实在无?人可用,才给他提了郡守。
不过他升了这?么高?的职位,相应的也得担责,蓟州瘟疫如今由他一应接手,风险也是极高?的。
沈椿听完,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儿。
半个月前,谢钰就?给家?里去了书信,让家?中早做应对,谢钰的升迁令刚下?,长公主就?派了个人过来——沈椿看?着乌央乌央十几个人站在院外?,傻眼了:“怎么来这?么多?人?”
为首的那人是国公府极得用的一位女?管事,她还带来了近二十位家?仆——之前在谢府的时候,沈椿常和?这
?些人打交道,一眼就?认出来了。
柳管事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十分谦卑地回道:“回夫人的话,如今小公爷是地方大员,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凡事亲力亲为让人笑话,难道还要让堂堂四品大员亲自去挑水劈柴洗衣做饭吗?长公主说,该有的规矩也得立起来了,您放心,我们都是小公爷往日用惯了的人,一定能把小公爷和?您服侍周到的。”
之前谢钰不过是芝麻大的小官,又是被贬谪而来,自然不能讲究什么排场,如今他已经是正经实权官员了,总不能像之前一样亲自操持家?务端茶倒水,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倒不是他贪图享受吃不了苦,只是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儿,他若还像之前一样住在穷门小户里,难免被人取笑作秀或者指摘没规矩——长公主为这?个儿子考虑的极是周到。
她派来的这?些下?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数上也不逾制,十分符合他如今的官阶。
柳管事的话合情合理,沈椿却本能有些排斥,甚至下?意识地找了个由头拒绝:“这?,这?不大合适吧?我们这?小院也住不下?这?么些人。”
柳管事笑道:“您不必担心,公主自然给我们带了银子,在蓟州购置一处合适的院子便是了。”
她又诚恳道:“小公爷怕是会在蓟州待上数年?,长公主特意叮嘱了,让小公爷和?您多?置下?些田地铺面?,否则只怕无?法维持日常开销,银钱的事儿您不必操心,明?日婢便把账目移交给您过目。”
沈椿心里莫名?生出一缕忐忑,她甚至不知道这?缕不安来自哪里。
有下?人伺候,有大宅子住,有田地有铺面?,以后?不必再为银钱发?愁,这?不是天赐的好日子吗?她有什么好忐忑的?
再说了,像长公主这?样的神仙婆婆哪里找?沈椿要再多嘴那真是不识好歹了,她张了张嘴:“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谢钰最近忙着防治疫情,沈椿也得忙着去医馆救人,买屋置地的事儿便全权交由柳管事负责,柳管事很快定下?了一处四进的宅院,离官府衙门很近,又在城外买了良田若干,在府城购置铺子数个。
不过五天,她就?把宅院收拾出来,恭敬地请谢钰和?沈椿入内,这?院子四进四出,带了东西跨院子,还修了个小院子,谢钰大略看?过一眼,见没有任何逾越之处便罢了。
倒是沈椿觉得这?院子有些太大了,私底下?跟柳管事道:“院子也太大了吧?咱能住的过来吗?”
柳管事宽慰道:“您放心,这?宅子绝对不逾制,蓟州土地广,地价便宜,上到官员下?到百姓住的地方豆大,好些品阶比咱们小公爷低的官员住的院子比这?个还大。”
沈椿就不多说什么了,当天两人就?搬了进来。
第二日,谢钰去当差的时候,也不用沈椿提灯送他了,等她醒来,立马就?有侍女?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就?连早饭都是提早备好的,倒春寒的时候,吃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当真舒心。
沈椿忍不住享受了会儿,一瞧更漏,发?现自己快迟到了。
她也忘了身边儿还有侍女?服侍,直接从胡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胡饼就?要往外?冲。
柳管事正要向她汇报账务,被她这?样风风火火的吓了一跳,等沈椿都跑出门儿了,她才在后?面?高?声叫道:“夫人?夫人可是有什么要事?只管知会婢一声儿便是了!”哎,高?门绣户的娘子,哪有这?般没规矩的!
沈椿边跑边回答:“来不及了,我要去医馆坐诊,今天是我坐堂!!”
娘嘞,这?宅子到底谁买的,她怎么跑都见不到头,都快跑迷路了!
她在前面?猛跑,柳管事只能带了一屋子婢女?后?头追,两帮人绕着回廊红墙你追我撵,倒成了一副鸡飞狗跳的奇景。
到最后?,还是沈椿不认得路,柳管事才终于在二进院子处把她给堵上。
她身为长公主身边儿的得意人儿,这?辈子就?没这?么累过!她一条老?命险些交代在这?里,扶着肋巴骨边揉边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椿顺手帮她拍背,莫名?其妙地道:“柳姑姑你追我干嘛?”
柳管事气儿都喘不匀,断断续续地道:“您,您如今是郡守之气,又是,又是谢家?宗妇,怎么能,咳咳,怎么能抛头露面?去医馆坐诊呢?”
沈椿一愣,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不过她这?回颇为坚决:“眼下?防治疫情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怎么能这?时候撂开手?”
她不等柳管事开口,又表情严肃地道:“眼下?是谢钰主持防疫工作,我们周氏医馆是方圆五十里最大的医馆,光我一个人就?接诊了将近四十个病人,如果这?些人出了什么岔子,谢钰怎么向上头交代?这?不是害了他妈!”
柳管事对内宅庶务十分精通,但对于公事可就?一窍不通了,她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阻拦,只得道:“那您好歹带几个下?人过去服侍,不然婢实在不放心您的安危。”
她立即道:“您稍等片刻,婢这?就?为您安排。“
柳管事三?两下?就?安排妥当,不光给她安排了一辆高?大马车,还派了四个婢女?和?两个部曲跟着服侍,不由分说地扶着沈椿上了马车。
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在医馆露面?,效果有多?震撼可想而知,就?连她的师父师母都给惊个不轻,更别说来来往往的病患和?其他大夫了,沈椿这?一天都过得如芒在背,根本没法儿专心给人瞧病。
等到了下?差的点儿,沈椿逃也似的回了家?里,立马跟柳管事道:“谢钰回来了吧?我刚才在后?院见到他的马了,你去把谢钰给我叫来。”
不成,这?样下?去可不成,要再这?样折腾排场,她还怎么给人看?病问诊啊!
她得和?谢钰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么缩减排场。
柳管事迟疑道:“小公爷回来是回来了,但正在外?院和?人议事,咱们不敢过去打扰...您要不要再等等?”
沈椿一顿。
柳管事犹疑片刻,到底按捺不住,又提醒道:“夫人,您身为妻子,不该直呼小公爷的名?讳的,若是让外?人听到了,只怕会笑话咱们的。”
沈椿终于意识到,自己连日来的不安究竟出自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