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崔循:“……”
他近来常觉对萧窈来建邺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听她讲些少时的事情,得了这么一句后,淡淡垂了眼。
萧窈揉捏着冰凉的耳垂,见他久久未言,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时无?奈一时想?笑。
正琢磨着要怎么岔开,崔循已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着才散下的长发。
萧窈身上?的寒气逐渐褪去,整个人也松散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么忍着厌烦,同他们打交道的?”
有些话术、事迹在她看来都觉着不可理喻,着实不知,崔循这样一个顶顶聪明的人是怎么不厌蠢的。
崔循知她这是看奏疏看得不厌其烦,反问道:“若他们人人皆聪慧上?进,于你?而言,会?是好?事吗?”
聪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虽看不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货色,但与谢昭这种人相比,却还是宁愿前者多些。
萧窈沉默片刻,领会?到崔循话中的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崔循又问:“你?想?做什?么?”
萧窈三言两语讲了浙东受灾之事,这回倒没提晏游的名字,只叹道:“便是秦彦他们筹划得再怎么好?,一层层落实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后要耽误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过她绸缎似的长发:“你?很看重?此事。”
萧窈道:“我若一无?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晓,又岂能袖手?旁观,当个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后仰,倚在崔循身上?,轻声道,“你?若不曾忘,便该知道从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场连绵不休的大雨。那时因在夏日,灾情尤甚,水患之后甚至起了场疫病……”
□□不聊生,灾情严重?处,积尸盈路。
天师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贫寒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断然是没有银钱请医问药的,只有死路一条。这种时候,哪怕是随手?画就的一纸符箓,于他们而言也是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侥幸生还的,便成了口口相传的“神迹”。
信徒们逐渐聚集成众,人愈多,胆愈壮。
自某处开始抢掠府衙、富户,并将其生生焚死开始,压抑太久的愤怒连带着与日俱增的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时还曾叫家?仆设粥棚,救济百姓,后来见时局彻底失控,便如浙东等地其他士族一般迁往建邺。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轻或重?总有折损。
彼时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众人不以为意时,就觉察形势不对,多方游说,拉扯起京口军。后又与桓大将军合力镇压叛众,杀天师道教主,尸身悬于城门示众,才渐渐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复起。
崔循又岂会?忘记?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边来的消息,最先浮现心头的,亦是此事。
当年?那个装神弄鬼的教主陈恩死后,信徒群龙无?首,如风沙四散。但他们只是散了,而非死绝了,那些曾经哄得他们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见得荡然无?存。
“我从?前替师父整理书稿,见他写过,死人多处易起疫病。若这场灾殃不能及时控制,他们绝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会?故态复萌,如野草疯长……”萧窈长叹了口气,“届时岂非又要生灵涂炭?”
潜移默化中,萧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经与他越来越像。
崔循一时竟有些欣慰,只是在听完她唏嘘的最后一句后,却又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萧窈与他是不一样的。
他所?忌讳的不过是麻烦,是又生事端罢了。
“你?想?得不错。”崔循不动神色道,“明日再召人议事,我亦来。”
萧窈的眼立时就亮了。
因崔循这么说,便不是准备只在那里当壁花听半晌,是真会?帮着做事的。
任是谁来,哪怕再怎么衔恨崔循的,也只能质疑他的品性,而非能力。
萧窈仰头看着崔循,眸中映着烛火,亮晶晶的。
崔循垂眼同她对视片刻,却忽而抬手?,遮了她的眼。
“做什?么……”萧窈软声抱怨。
“还有一事,”崔循看着她嫣红的唇,暂且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杂念抛至一旁,低声道,“你?既知浙东动荡,这时节,流言蜚语极易疯传,为何不想?想?如何为己用?”
崔循从?前不会?教萧窈这些,因知道她秉性良善,并不会?喜欢他这样本质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人,多
少总会?掩饰些。
但如今,却想?将自己这一面?剖开给她看。
丝缕微弱的烛光从?指缝透过,并不足以令萧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但没来由得,竟仿佛觉出几分忐忑来。
她眨了眨眼,蝶翼似的眼睫拂过手?掌。
崔循正欲收手?,却见她摸索着抬手?攥了他的衣袖,认真道:“我明白了。多谢。”
床榻上?已经换了帷幔被褥等物?,皆是萧窈往日用惯了的。跌入绵软的锦被之中时,她原以为今夜又少不了要如往常一样厮缠许久,却不料崔循这回竟没做什?么,只是将她拥入怀中。
“睡吧,”他的声音在风雨夜显得格外低沉,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温柔,“明日还需忙。”
萧窈这夜睡得格外沉,第二日便不免起得晚些。
才出朝晖殿,葛荣恰遣内侍递了消息过来,说是东阳王家?那位四公?子来了。
萧霁才到建邺,便来宫中拜见重?光帝。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珠,微微颔首:“来得也巧。”
说罢,又向崔循道:“今日议事,叫他去旁听吧。”
萧窈未曾提及过继立储之事,但崔循原也不用她多说什?么,一听便知,无?可无?不可道:“随你?。”
见到萧霁是在祈年?殿外。
少年?人的身量便如抽芽的小树,与上?回相见时比长高不少,相貌也长开些,便如犹在雕琢中的璞玉。
彬彬有礼问候过,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送至萧窈面?前:“这是棠姐、枝枝叫我带来的。”
萧窈不由抿唇笑了起来。
他倒像是信使,每回过来都要替家?中姊妹带些书信。
枝枝年?纪尚小,写不得多少字,特地叫萧霁带过来的是一副画。画作?笔触幼稚,颜色上?得生硬,甚至还有涂出边界的,一看便是孩童的手?笔。
萧窈眯了眯眼,认出这是当初上?元夜,崔循抱着枝枝同她一起买糖画的情形。
甚至在一角,还画了只小雀,正是枝枝当初要的糖画式样。
崔循也认了出来,目光温和许多。
萧窈先去陪重?光帝说话时,他看了萧霁片刻,颔首道:“随我来。”
第096章
崔循的介入, 令原本?艰难推进的赈灾事宜顺遂许多。
一来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一封亲笔信过去,保不准比盖了玉玺的圣旨还?要好用些;二来, 崔循实在是个有能耐的聪明?人, 极擅审时度势, 运筹帷幄。
而萧窈每日耗在宫中的时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说话, 或是隔着一道屏风听朝臣们议事。
哪怕已经再熟悉不过, 有时听崔循用那清冷的声音条分缕析, 却还?是不由自?主听得入神, 赞叹于他的能耐。
同时, 她也会有意观察萧霁的表现。
萧棠的书信中, 提过几句这位四弟, 说是他生母去得早, 少时起便养在祖母膝下?,虽沉默寡言了些, 性情却好。
而前回年节,东阳王带他与枝枝来建邺朝见。
小孩子的喜恶总是格外?简单,枝枝很是依赖萧霁这个兄长,足见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错。
是以萧窈并不担忧他的性情,只忧心他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能否担得起那些即将压在肩上的重?担?
萧窈对此并没?敢报以太高的期待, 而萧霁的表现,倒叫她松了口气。
平日议事之时, 萧霁并不主动常说话, 更不会凭空插嘴卖弄。唯有被崔循问?及时,才会斟酌着谨慎回答。
得了认可, 并不自?骄自?傲。
若是说错什么,被崔循否了,也不会为此羞恼。
每日众人散后,他还?会多留些时候,将白日里积攒的问?题向崔循一一请教。
总而言之,是那种教书先生会极喜欢的学生。
萧窈看看他,再想想当初自?己听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来的模样,顿觉自?己先前的担忧实在多余。
但她也知道,与萧巍这样的虎狼之辈相比,萧霁还?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经看出?来,重?光帝将萧霁自?东阳接过来的用意,但面对萧巍的拉拢,也并没?人明?着回绝。
毕竟这是他们萧家内部的事情。
只要没?到摆上明?面闹得不可开交那天,大可不必着急站队。观望妥当再下?注,才是聪明?人应做的事。
而年节前学宫这场雅集,萧巍与萧霁齐聚,便注定暗流涌动。
萧窈近来忙碌,有段时日未曾来学宫拜会尧祭酒,此番过来,头一桩事便是去见他老人家。
尧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长不少,须发?皆白,但兴许是教书育人乐在其中,精神炯烁,气色也颇为不错。
萧窈见此,由衷地松了口气。
尧祭酒知晓重?光帝卧病在床,问?了两句,打量着萧窈的反应,不由得怅然叹道:“圣上这几年殊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无论坊间如何评议这位帝王,于尧庄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学宫,给予颇多厚待一事,便足已无愧。
“父皇近来安心将养,身?体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来,应当还?会好转许多。”萧窈在自?家师父面前,并未遮遮掩掩打机锋,摊开来讲,“只是为防万一,还?是召了东阳王家的四郎萧霁来建邺,属意他过继承嗣。”
萧窈顿了顿,叹道:“这些俗务,原不该拿来扰师父的清净……”
“你既唤我?一声‘师父’,又何须见外??”尧祭酒虽避世多年,但对于这些人情世故并非一无所?知,从容道,“虎狼在侧,谁能独善其身??更何况我?本?就蒙圣上礼待,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萧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这句后,彻底放了心:“多谢师父。”
当年萧窈有意提拔管越溪,虽被崔循横插一手,没?能成,但拟定的那套学宫考教章程却留了下?来。
只是此番无御驾亲临,宾客便不再齐聚宴厅之中空等学子们答题,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谈。
平日只在别院钓鱼、养生的崔翁,此番也与几位老朋友一道前来。
崔翁与尧祭酒相识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见面后还?未来得及寒暄,先瞥见陪在他身?侧的萧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