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若只是防备天师道死灰复燃,倒没什么意见,但要他们自家出人出力时,救济百姓时,就没几人心甘情愿了?。
哪怕此事是太子亲自提起,经由崔循背书,也依旧不免有人质疑。
“敢大肆祭祀,推崇邪道的,抓起来?杀了?就是,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陈恩死了?这?么些年,剩下的,又能翻出什么浪?”
“先前放粮施粥,如今又要为着?那些庶民这?般,岂非尊卑颠倒?”
“这?于?我们,有什么益处?”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辞藻颇为讲究,引经据典,但意思大抵是这?么些意思。
萧窈早就知道他们的秉性,倒不至于?为此动怒。
但眼看着?质疑的奏疏日益增多,大有一日不收回成令就决不罢休的意思,却还是不免冷笑。
“没要他们的命,也没要他们毁家纾难,不过是让渡些利益,便这?般急不可耐了?。”萧窈磨了?磨牙,向崔循道,“若都是些这?样的人,倒也无怪,当年天师道能壮大到那般地步。”
如今是崔循的声望在这?里压着?,又有谢氏、程氏等人家附和,才不至于?被?他们所携裹着?,改了?决定。
崔循一哂:“利益本就是他们的命。”
士族所谓的清高大都流于?表面。
虽说士庶之别如云泥,可刨根究底,都改不了?人的根性,熙熙攘攘,争名逐利。
世人皆有贪欲,算不得多大的错,只是他们实在太蠢了?些。
人不能既坏又蠢。
“江夏那里的形势不大好,异动繁多,”萧窈翻看着?晏游那里递来?的公文?,虽也想如崔循那般八风不动,但兴许是养气的功夫不到家,不自觉皱起眉来?,“粮草兵甲已经送去,晏游对上江夏王应当没什么……”
哪怕如今的形势看起来?还算好,萧窈却还是隐隐焦虑。
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令她始终难以放松,更没法如那些上书质疑的士族一般,高枕无忧。
而这?忧虑,在不久后成了?真。
浙东各地疫病四起,连带着?传开的,还有“陈恕”这?个尘封数年的名字。
奏疏递到建邺时,士族正纠集起新?一轮的讨伐,试图迫使萧霁低头,收回先前的旨意。
他们提早商议过,连谁先挑头上奏,如何附和都已经定好。但准备的所有说辞在这?一消息面前悉数卡住了?,面面相觑。
因为但凡还没失忆的人,都还记得,当年天师道的兴起正是伴随着?水灾之后的疫病。
信徒将陈恩奉若神明。
愿为他的一纸符箓舍生忘死。
而如今,陈恩那个本该溺亡的侄子“死而复生”,那些曾经四散的信徒会?不会?再度聚集?
惊疑的情绪堵住了?他们的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不约而同?地看向崔循。
哪怕这?几日,他们大都在心中骂过崔循这?个士族的“叛徒”,但到如今这?种境地,却还是下意识地指望他站出来?,说些什么。
只要崔循说一句“无妨”,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能放下心来?。
萧霁端坐在高位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看出这?几人的微妙变化,心中不由冷笑了?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顾卿方?才提及浙东事宜,想必是有见地,但说无妨。”
顾桓已经没了?方?才成竹在胸的气势,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终于?有了?些许自知之明:“臣未知浙东情形,不敢妄言。”
第115章
萧窈这日并没?入宫, 而是在宿卫军营,看将士们操练。
沈墉陪同在侧,适时讲着双方所用阵法。
萧窈早前做过功课, 对此?有所了?解, 但并没?班门弄斧, 只安安静静听着。
于将士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与那些?明明一窍不通, 却还要指手画脚的士族子弟而言, 公主?这样的就很好。加之自她接手后, 营中?伙食都比先前多了?些?荤腥, 每旬对阵演练获胜的一方还有额外赏赐, 便更好了?。
起初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公主?这个女流之辈手上?时, 他们暗暗有过质疑, 只是看在晏游的情面?上?暂且按捺下来。如今打?的交道多了?, 倒是真心实意认了?这个新主?。
六安行色匆匆登上?高台时,萧窈正偏过头, 同沈墉商议将士们家眷探亲之事。
余光瞥见他这模样,顿了?顿,向沈墉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六安在宫中?这些?年,虽不是那等老谋深算之辈,但也算是能藏得住事的人, 本不该这样失态。
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沈墉会意, 退避开。
六安躬身上?前,低声回了?疫病与陈恕之事。
萧窈端坐着听完, 起身道:“回城。”
依着原本的打?算, 她准备看过军中?演练,再往学宫去一趟。只是出了?这样的变故, 旁的事情少不得都要往后放一放。
马车进?城后,自御街驶过,径直往皇宫去。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萧窈独坐在马车中?,心却如浸在隆冬的冰河之中?,平素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不自觉皱起。
因担忧重蹈覆辙,年前赈灾之时,萧窈特地吩咐了?要多加防范灾生疫病,各地办得也还算妥当。原以为?此?事算是有惊无险度过,哪知?如今开春,反倒泛滥开来。
此?事实在棘手。
她几乎要将下唇生生咬破,也没?任何头绪。
议事厅中?的官员亦是一筹莫展。因此?事实在太过突然,不少人尚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被问及时,硬着头皮答得乱七八糟,又或是游移不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霁听得头疼,情知?再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打?发了?他们,只留崔循说话。
而萧窈匆匆赶到时,议事厅中?只余崔循。
他坐于书案后,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
依旧是那幅八风不动的模样,平时看起来兴许会显得疏冷、不近人情,但这种?关头,倒好似定海神针。
听到她的脚步声,崔循抬眼看来,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不是还要去学宫吗?”
萧窈叹了?口气:“我放心不下。”
在他身侧落座后,稍一犹豫,低声道:“我想了?一路,总觉着此?事实在蹊跷。”
疫病来得本就怪异,而好巧不巧,陈恕这个天师道少主?在这种?关头“死而复生”,又算什么?
崔循听出她话中?深意,颔首认同:“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于乱臣贼子而言,太平盛世是翻不出什么波
澜的。
如今萧霁已是祭过宗庙、昭告天下的太子,名正言顺。若是由着他平稳接手政务,地位稳固,将来再想改立新君难上?加难。
所以必得将水搅浑,令他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才行。
至于这其?中?会折损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会因此?支离破碎,幕后之人并不在意。
“是桓大将军,还是江夏王?”萧窈磨了?磨牙,“我倒想问问桓氏,昔日大将军上?书言明陈恕溺亡,如今这个所谓的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桓大将军远在荆州,难以管辖。
纵是当真下旨责问,萧窈也能猜到他的反应,无非是递来一封请罪的折子,不疼不痒。
但桓氏少不得要给?个交代。
萧窈自不会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是宿卫军中?尚未配齐皮甲,她一直琢磨着这笔银钱该从何处要,如今倒是找到来处了?。
为?着济贫事宜,萧窈这些?时日常同世家“打?秋风”,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卡在那个界限。
令他们肉疼,却又不至于为?此?翻脸。
一视同仁,就连崔、陆两家都没?放过。
崔循应得干净利落,眼都没?眨一下。崔翁得知?时噎了?半刻,但早前已经发了?话,总没?有出尔反尔地道理,便忍下来没?多说什么。
陆公虽不大情愿,但见过崔循,问过外甥的意思后,还是应了?下来。
“不必再这样费心,精打?细算,”崔循轻握她指尖,目光柔和,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你手中握着宿卫军。自今日起,若谁悖逆你的心意,除去就是。”
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谨慎算计。
如果说先前还是隐约浮现的预感,崔循这句,便坐实了?萧窈的揣测。
她无需忌讳。
因为?令士族都开始自顾不暇的乱局再次到来。
萧窈料到终有一战,却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就会牵连这样多的无辜百姓。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真正能够削弱士族的契机,但无法为?此?感到分毫喜悦。
她回握崔循的手,定了?定神,缓声道:“这所谓的疫病来得古怪,未必就真是那么回事,须得叫人仔细查验。”
“只是如此?一来,未必还能拦得住天师道复起……”
崔循道:“便是最坏的处境,也有我在。”
这一日下来,不知?多少人盼着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这句,便是萧霁,也不可?避免地有过这样的期待。
萧窈却摇头:“此?事不该全由你来承担。”
“陈恩死于我手,放眼朝中?,原也没?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崔循从容道,“我这些?时日原也在想,兴许该将建邺事务交由你来掌管,我带京口军出战……”
萧窈瞪大了?眼。
她先前的设想是调京口军西去,放到晏游麾下,由他调兵遣将,与荆州、江夏对战。
并没?想过要崔循亲自前往。
她知?道崔循并非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也决计不是沙场历练出来的将士,要他去刀光剑影的地界,总难免放心不下。
震惊之下,她没?顾得上?掩饰情绪,又如从前那般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崔循摇头低笑:“卿卿未免看轻我。”
萧窈作势掐了?他一把:“我明明是担忧你!”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崔循笑过,正色道,“你心中?应该也明白,与天师道较量,晏游不如我。更何况……”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攀爬,勾起一阵痒来。
先前看起来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留下的痕迹纵然用了?最好的药,也不知?过多久才能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