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毕竟这许多学子中,虽不乏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但也有崔韶这样对松月居士仰慕已久的人。
先前不得见,而今总能名正言顺地请教学问。
尤其刚开学这段时日,澄心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而谢昭也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既要?为学宫事务忙碌不休,又需筹备自家的秦淮宴。
萧窈自己?练了几日琴,将回京都?这天,特?地去了趟藏书楼。
她原想着取两册书就走,并没打算久留,却?不料竟撞见一场冲突。
“一册书而已,我难道还能为此?扯谎不成??”身着锦袍的青年?声音在堂中回荡,兴许是恰处于变声期的缘故,显得格外刺耳,“打量着谁都?同你?们这等穷酸一样!”
萧窈倚着扶栏,向?下望了眼。
她记性尚可,依稀记得这是谢氏子弟,入学那日曾不情不愿地过了谢昭一声“三兄”。
被他奚落的则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青年?,高且瘦,样貌周正。
被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了,此?人却?未见窘迫之色,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记册,认真?道:“郎君交付的书,确实少了一册。”
萧窈认得他手中的记册。
这是谢昭依尧庄之意定的规矩,藏书楼中的书若要?带离此?处,须得在记册上登记,下次来时必得如数奉还。
若有折损,则要?另抄一份补上。
先前学宫未开,只萧窈随意出入此?处,记册前两页随意一翻,皆是她的字迹。
学宫开后,为免人多手杂,便拨了专人来负责此?事。
此?人双手奉上记册,却?被谢七郎抬手扫落,冷笑着质问:“焉知不是你?这贱奴记错?又或是旁的什么人手脚不干净,栽在我身上。”
周遭立时有人帮腔:“正是。”
“谢氏藏书汗牛充栋,不可胜数,岂会昧下这么一册?”
“你?凭空诬赖学子,是何居心?”
“……”
他捡起记册,拂去其上沾染的灰尘,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又在一边倒的质问中沉默下来。
“去告诉学宫管事,必得撵了此?人,以免留在此?处碍眼。”谢晖不依不饶,吩咐自家仆役。
萧窈托腮看了会儿,见此?,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且等等,”萧窈叩了叩扶栏,打断了这场热闹大戏,“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堂中众人循声看去,见萧窈抱着两册书施施然下楼,皆吃了一惊。
上巳那日后,他们大都?认得萧窈。
纵然未曾见过,也知道而今能这般光明正大出现在学宫中的女郎,除却?公主再不会有旁人。
直至萧窈行至面前,谢晖才回过神?,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公主有何见教?”
“我方才在楼上听了个大概。”萧窈柔声道,“郎君与此?人是有什么过节不成??若不然,他为何要?有意害郎君呢?”
谢晖愣了下,笑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坏种,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尤其这等卑贱出身的仆役。公主心善,却?也不该被其蒙蔽才是。”
萧窈点点头,却?又伸手问那仆役要?了记册。
“郎君兴许未曾看过这记册,何月何日何人借了何书,皆记得清清楚楚。”萧窈想了想,又补了句,“虽繁琐了些,却?是你?家三兄定下的制式,为的就是少些今日这样的争端。”
萧窈不疾不徐翻过几页,寻到了谢晖的名字:“要我念给郎君听吗?”
谢晖脸上的笑容稍显勉强。
他就是再蠢,也看出来萧窈并非只是好奇此事,而是为这仆役说话。
“巧了,缺的恰好?还是记在中间?这册,前后未曾有过任何涂改的痕迹。”萧窈指尖点了点书册,“郎君既是谢氏子弟,自然不屑于此?,兴许是这些时日忙于学业,一时忘了也未可知……”
她压下快到嘴边的难听话,留了个台阶给他,笑道:“不若还是回去找找?”
他们能随意为难一仆役,说撵人就撵人,却?不能随随便便同萧窈过不去。有人打圆场:“公主所言有理。”
谢晖对上她含笑的眼眸,晃了晃神?,随后也道:“我令人回去看看。”
萧窈微微颔首,将手中那两册书连着记册一并递与仆役:“帮我记下。”
原本聚拢在此?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
萧窈看着他端正的字迹,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姓管?”
此?人微怔,点了点头:“正是。多谢公主施以援手,为小?人解围。”
“我听师父提过,说你?极有才华,而今在此?殊为不易……”萧窈接过他双手奉还的书,莞尔道,“不过我信明珠纵一时蒙尘,终有得见天日之时。”
管越溪又怔了片刻,待她转身离开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低声道:“小?人自当勉励。”
-
萧窈在藏书楼耽误了些时辰,及至上车,准备的冰碗已经融化大半。
翠微持着柄紫竹腰扇,疑惑道:“是有什么意外?”
扇风徐徐,带着些薄荷的清凉。
萧窈舀了勺冰水,将方才遇着的事情讲给她们听。
在翠微与青禾面前,她并没什么顾忌,也不必端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讲完便骂了谢晖一句“晦气”。
翠微感慨道:“这位谢七郎与谢司业同为谢公之子,行事却?差了许多。”
“我原以为,谢氏家教算好?的,”萧窈咬着粒莲子,顿了顿,“兴许于他们而言,这些原就算不得什么。”
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禾替她剥着菱角,“我听小?六提过,谢氏那位长?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备受谢公倚重,只可惜近两年?身体仿佛不大好?。”
萧窈也曾听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来是愈发不好?了。”
翠微惊讶:“为何?”
萧窈虽与谢昭多有往来,但很少听他提过家中事宜,除却?与谢盈初见过几面,对他那些兄弟姊妹并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这样出风头的事情,按理说用不着谢昭费心。
毕竟谢夫人不喜谢昭,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
“我前几日就在想,而今学宫才开,他这样一个从前极为清闲的人,怎么在这种关头两地奔波……”萧窈接过青禾递来的菱角,“不过终归是没来由的揣测,过些时日再看,自然明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冰碗中残余的甜水溅在萧窈衣袖上,黏腻的触感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翠微轻轻叩响车门:“何事?”
“有人抢路,”六安倒吸了口气,停顿片刻后才又道,“仿佛是桓氏的车队。”
萧窈原本懒散地倚在窗边,闻言,挑开细密的竹帘看了眼,霎时理解了六安语气中的微妙。
这支抢先一步入城的车队极长?。
宝马香车,随行在侧的仆役无?数,溅起的烟尘之中,运着行李的车仿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门处当值的禁军认出桓氏的车马,殷勤上前问候,寥寥几句后便悉数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惊叹:“这样大的阵仗!”
萧窈看着长?龙似的车队陆续驶过,轻轻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热闹。”
第040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车队实在声势浩大。
这日傍晚, 萧窈在夕阳余晖中看着一辆又一辆车马驶过,烟尘四起。紧接着,整个京都都知晓了这一消息, 议论纷纷。
桓氏那位老爷子是如今的太常卿, 也就是崔循的顶头上司, 生平唯爱美酒、清谈。
虽担着这一头衔,但依他老人?家的话说, 皆是“俗务”。
故而不?屑为之, 当了个极清闲的甩手掌柜。
萧窈只在元日祭礼上远远见过他一面, 兴许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半日下来已是颤颤巍巍的, 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过去。
但无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说桓氏底蕴深厚, 大将军可是率数万兵马坐镇荆州, 谁敢轻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来灵通。萧窈歇了一夜, 第二?日问起时,他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 是大将军嫡出的那位长公子。他这些年长
居荆州,而今适逢桓翁寿辰渐近,特带着一双儿女回来祝寿。”
“同行?的还?有其夫人?,与桓二?娘子。”
萧窈早些年去荆州寻晏游时,算是与这位桓二?娘子打过交道。听六安提起她, 想起当年经历, 不?由得皱了皱眉。
至于桓氏这位夫人?……
萧窈绕着缕头发,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记岔, 桓氏长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 王旖。”
翠微点点头:“正是。”
这桩亲事?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无论于桓氏还?是王氏而言, 颇有助益。
当年王氏嫁女排场之大,为人?津津乐道许久。
萧窈依稀记得来建邺的路上,钟媪曾用颇为推崇的语气同她提过此事?,只是她那时被一堆名字闹得头晕目眩,并没细想过。
而今想来,这便是士族联姻的意义所在,崔翁对崔循的期许应当亦如此。
只是不?知崔循心中如何思量。与他年纪相?仿的桓长公子已然儿女双全,他的亲事?却还?是八字都没一撇。
青禾替她梳篦头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萧窈,好奇道:“公主是有什么顾虑?”
萧窈回神?,随口道:“我在想,不?知王家这位大娘子是否好相?与?”
萧窈已然对各家族谱熟稔,知晓王旖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以她对王滢的了解,只怕这回秦淮宴上再遇着,未必肯消停。
她并不?惧怕王滢,只是对素未谋面的王旖有所顾虑。
翠微宽慰道:“今次秦淮宴是谢氏做东,便是再怎么嚣张,想来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端,拂谢家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