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 第61章

作者:深碧色 标签: 古代言情

  萧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晖殿,下了马车,径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着的内侍恭敬行礼,低声提醒道:“晏领军正?在殿内回话。”

  萧窈点点头,脚步未停,熟稔地进了内殿。

  隔着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风,重光帝的声音不大真?切,却依旧能令人感觉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没王氏那些多出来的奴客,填充军户。”

  萧窈停住脚步。

  “昔年百姓流离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计其数,纵得渡江,依然一饭难求,不少人为求生计是能依附士族为奴、为佃客、为部曲。”重光帝缓声道,“他们须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却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服徭役。”

  晏游道:“臣听闻宣帝昔年曾为此下旨,明文规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赋税的仆役。只可惜令虽下,却未曾落到实处,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屡屡阳奉阴违,王家泼天富贵由?何而来?”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净,无非是贪多贪少的差别,若强行收没,恐怕会引得怨声载道。”晏游微微停顿,斟酌道,“纵使只?罚王氏,也难保不会人人自危……”

  萧窈一听便知,办成此事的难度不逊于学?宫之事,甚至难上?不少。

  学?宫虽允准寒门子弟入学?受教?,可人数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为官也得过?崔循那道坎,并非几?年间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时虽有人激烈抗议,却也有人对此并不在意,无可无不可。

  可收没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是切切实实夺取他们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视的人也能看出这点,又岂能轻易如愿?

  “朕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应安抚好各家,予以宽赦,以免他们与王家抱成一团……”重光帝早就考虑过?晏游提出的这些问题,沉吟良久,叹道,“此事亦得徐徐图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这两年已经竭力收拢,仍难免处处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贯瞻前顾后的行事风格,见他似是铁了心要促成此事,难免有些惊讶。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为何一反常态?”

  晏游正?色道:“无论因何缘由?,臣皆愿为陛下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顾自道,“当?初朕因窈窈坏了王氏寿宴,便罚她去跪伽蓝殿,已是多有忍让,他家却不肯见好就收……”

  风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难以释怀。

  他不敢想象,若非萧窈既是察觉不对,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们所安排的那般,如今会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却还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辈子悉数毁尽。

  经此一事,他若是还忍气吞声,无所作为,怎配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发妻?

  重光帝心绪起伏,说着说着,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难以平息。在空荡而静谧的殿中回荡,令人揪心不已。

  萧窈攥着衣袖,只?觉眼中酸涩。

  葛荣端着汤药匆匆进殿,见她驻足于此,不由?得一惊:“公主?怎得不进去?”

  “才来,”萧窈扯了扯唇角,“正?要进去呢。”

  她从葛荣手中接过?托盘,绕过?屏风,将药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没按时用药?还是近来太过?操劳?”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来,无力笑道:“咳嗽几?声而已,不妨事。”

  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萧窈每每喝药前,总要拖上?许久,其后还要吃些蜜饯等物去苦。可重光帝显然是已经喝了太久的药,如今已经如吃饭喝茶般,稀松平常。

  萧窈回头看了眼葛荣,了然道:“葛常侍应当?是来回禀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讶,葛荣迟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还是我自己来说好了。”萧窈在蒲团上?坐了,并未隐瞒,一五一十讲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气势汹汹的为难,以及桓维的态度。

  与王旖对峙时,萧窈曾特意问过?一句,她如此举动代表的是王氏,还是桓氏?后来桓维露面,言辞间将桓氏择了出去。

  此举确实令她松了一大口气。

  至少说明桓氏尚未嚣张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显不占理?的事情上?回护王旖。

  她冷静地分析着,全?然不见任何委屈,重光帝却只?觉唇齿发苦,笃定?道:“朕定?然会叫王氏就此给出交代。”

  萧窈点点头,略一犹豫,又将崔循大庭广众下那番说辞也一并讲了。

  此事必然瞒不过?,纵然她不提,葛荣也会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听此,神?色愈

  发复杂。倒是晏游皱了皱眉:“崔少卿此举虽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稳。”

  崔循素来行事谨慎。正?因此,无人怀疑他实则是在为萧窈作伪证,只?好奇语焉不详提及的两人私会。

  毕竟谁都知道,崔氏这位长?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会与公主?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世交,宁愿当?众拂了王旖的脸面,也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晏游不知内情,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直觉此举不妥。

  重光帝问道:“窈窈怎么看?”

  “他说是解围,便算是解围吧。”萧窈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堆叠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吗?如此说来,也没什么不好。”

  重光帝又问:“窈窈是真?心想嫁他?还是方才在外听了许多,为旁的考量?”

  萧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着胸口,将险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缓缓道,“窈窈再多想想。”

第053章

  萧窈回宫居住的时日算起来并不长, 尚不足月,却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见过重?光帝, 隔日便又带着翠微她?们回栖霞学宫, 依旧过她?清闲的日子, 练琴、整理书稿。

  至于重?光帝责问,以致王公亲自代大女儿请罪一事, 也是听?六安转述。

  “桓氏对此一言不发, 并无回护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没脸!”六安讥笑道, “早知如此, 她?还?不如好好待在荆州, 何必大张旗鼓地?回来丢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长媳, 又生了一双儿女, 自然以为地?位稳固。可她?那日所作所为实在出格。若是为着桓家,兴许还?能?掰扯几分。

  可她?偏偏是为着娘家的妹妹, 闹出这样大的事端。

  桓氏虽势大,却还?没猖狂到明目张胆践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萧窈看?着婢女们在院中晾晒书册,听?六安回完话,觑着时辰差不多, 抱着绿绮琴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三五成?群的学子, 挑了条僻静小路来了知春堂。

  原本还?想着谢昭忙于庶务,未必在官廨, 已经做好多等些时候的准备。到了发现谢昭端坐其中, 视线虽看?向书案上的公文,却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谢昭才倏然惊觉,含笑问候:“公主回来了。”

  萧窈点点头,随口寒暄:“这些时日心不静,未曾好好练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谢昭一眼看?出她?换了新琴,端详片刻,称赞道:“此琴甚好。”

  萧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好在谢昭并未问她?这琴的来历,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过去了。

  她?将?绿绮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调弦正音。

  谢昭知晓她?的喜好,亲自倒了杯凉茶,放置一旁:“前几日,师姐差人送了些新茶过来,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时,记得带上。”

  萧窈莞尔:“多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讲了你为我解围之事,我便一直想着应当正经谢你,只可惜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

  前回萧窈生辰,虽见了一面,但有晏游在侧作陪,有些话不便多言。随后又被崔循截去,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提及。

  萧窈微怔,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摇头道:“我并没做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于你是几句话,于我却并非如此。”

  谢昭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从前曾问过我,早些年的日子,过得是否颇为不易?我那时并未直言……”谢昭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确实不易。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命悬一线,收到的善意寥寥无几。若非侥幸得师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又会在何处讨生活?”

  “后来认祖归宗成?谢氏子弟,浮名绕身,应有尽有,却无知音。”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处时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纯善,心生仰慕,难以自持。”谢昭眉眼含笑,郑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询,不知公主可愿纡尊嫁我?”

  这番话不知准备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目光又这样专注,俨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会有些触动。

  但于萧窈而言,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

  她?一直以为,谢昭是极为内敛、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来,没头没尾地?说起此事。

  萧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见琴案上的绿绮琴,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太久,反应也谈不上惊喜。

  谢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声问:“公主迟疑,是因琢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萧窈迟疑,“桓家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若谢昭早些时候求娶,她?兴许还?会多想想,又或是问问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与崔循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若转头应了谢昭的提亲……

  众人的非议暂且不论,崔循会如何?

  她?稍一想就头疼,只觉还是免了这些风波为好。

  归根结底,她?与谢昭之间并无深厚感情。而论及利益,嫁与谢昭能?带给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无非是因风荷宴那夜之事,”萧窈斟酌着措辞道,“可纵使?你我之间未曾更进一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依然会仗义执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自觉话说到这般地?步,就该点到为止了。

  谢昭却又忽而问道:“公主是真心喜爱琢玉吗?又或是,形势所迫?”

  萧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愈发一言难尽,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这话该如何回答,恰有叩门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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