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但她?眼尾泛红,眸中水色潋滟,便怎么都不显得凶,
反而更似娇嗔。
崔循拭去她?唇角残存的一点?唇脂,原本的躁动随着?呼吸渐渐平复,旧事重提:“我教你琴。”
萧窈:“……”
哪怕看出来他情绪已然稳定?,对此提议,萧窈的态度依旧谈不上积极。归根究底,得追溯到年前?,崔循为她?讲元日?祭礼章程那事。
崔循六艺精通,博闻广识,能力毋庸置疑。但他实在谈不上是个好夫子,能将诸事讲得波澜不惊、枯燥无趣。
她?那时听得昏昏欲睡,还曾腹诽他不宜教书,更适合去庙里念经。
短暂沉默片刻,萧窈试图推脱:“还是不必……”
“为何?”
萧窈一言难尽地看了崔循一眼,提醒道:“你还记着?,当?初教我祭礼章程之?事吗?”
崔循的记性向来极好,何况还是与萧窈有关。经她?一提,立时想起那时的情形,甚至记得比萧窈还要更为清晰些:“你那时宿醉才醒,听我讲礼,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萧窈脱口?而出反驳道:“是你讲得太过枯燥乏味。”
崔循有些错愕。
他虽未曾当?过教书先生,但族中子弟偶尔会?向他请教学问,从没人胆大妄为到如萧窈这般评价,一时间心情十分微妙。
他与萧窈的年岁相差不算太多,但的确算不得同龄人。他有时会?觉着?萧窈年纪轻,心性不定?、胆大妄为,却又不可抑制地被她?仿佛与生俱来的鲜活与恣意所吸引。
而他在萧窈眼中,必然是古板、无趣的存在。
萧窈原本以为崔循要拿她?“宿醉”来说事,这才下意识反驳,说完便有些后?悔。
觑着?崔循仿佛逐渐冷淡下来的神色,她?亡羊补牢似的描补道:“而今再?想,我那日?确实未曾睡足,就被翠微她?们强行从床榻上拉起来了……兴许这个的缘故更多些。”
崔循叹了口?气。
虽什么都没说,萧窈却莫名有些心虚,捏着?他的衣袖稍稍用力:“我前?些时日?看了篇乐谱,还没来得及好好练过,你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说的乐谱,是《秋风曲》流传于世的残篇。
此曲本就是出了名的难,她?这些时日?又疏于练琴,故而有颇多凝滞之?处。
再?一次弹错时,萧窈没忍住看了眼崔循。
崔循在她?心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颇为严厉的形象,严于律己、严于律人,萧窈破罐子破摔地想,崔循看过自?己有多不成器,兴许也?就再?不提教她?学琴这件事了。
但崔循不曾皱眉,脸上甚至并无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先讲了指法如何改进?,又将方才那段重新弹了一遍给她?听。
萧窈托腮听着?,目光落在崔循指尖,看他指法。
崔循的手生得很好,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拨弄琴弦时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闲庭信步似的,全然不似她?那般生涩。
她?看得出神,崔循却只当?她?又觉着?无趣,覆上微颤的琴弦,沉默片刻后?道:“此曲本就不易弹,你今日?初学能如此,已算是难得。”
萧窈正?打算再?练一回,闻言,目光难掩惊讶。
崔循似是有些不自?在,挪开视线,淡淡道:“继续练吧。”
萧窈打量着?他,若有所思道:“当?初我刚随班师姐学了几日?,携琴去祈年殿弹给父皇听,结果?不大像样……你那时应当?也?在?”
她?那时是揣着?向阿父炫耀的心去的,结果?弹完才知晓崔循与谢昭在西偏殿,尴尬不已,只觉成了“献丑”。
崔循一听便知她?说的哪件事,颔首道:“是。”
“你那时可曾暗暗笑我?又或是挑剔我不学无术?”萧窈轻咳了声。
崔循道:“不曾笑你,也?不曾挑剔你。”
萧窈将信将疑:“那你那时在想什么?”
崔循想了想。
他那时是在眷写拟定?的碑文,生涩而稚嫩的琴声响起时,兴许有因为被打扰而皱过眉,但很快就意识到抚琴的人是谁。
宫中断没有这样的乐师,能在祈年殿这样弹琴的人,唯有备受重光帝宠爱的小女儿了。
他那时已因为王闵之?死与萧窈有过往来,也?早就听人议论过,这位武陵来的公?主是如何空有其表、不学无术。若是士族长大的女郎,断然不可能到这等年纪,琴艺这般生疏的。
但他的确不曾因此讥笑萧窈。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曾浮现过模模糊糊的念头:若由他来教,断然不至于此。
只是这样的念头实在不着?边际,转瞬即逝,未曾多想。
而今被萧窈问起,崔循对此难以启齿,才倏然意识到原来早在那时,他对萧窈就已经隐隐有了出格的念想。
萧窈见崔循神色复杂,却又什么都不肯说,被吊起胃口?来。她?倾身近前?,满是好奇地催促:“为何不说呢?”
崔循垂眸道:“我那时在抄录碑文,并无什么念想。”
萧窈撇了撇嘴角,作?势起身。
崔循本能地攥了萧窈的指尖,抬眼对上萧窈带笑的眼眸,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她?给拿捏了,近乎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低声道:“只是怕宣之?于口?会?有些冒昧。”
萧窈抿了抿唇,意有所指道:“你方才怎么不觉着?冒昧呢?”
她?一早就发现了。兴许是自?小所处的环境使然,有些事情崔循敢做,但要他亲口?说出来,仿佛比登天还难。
崔循对上她?戏谑的目光,喉结微动,终于还是叹道:“那时曾想过,若我来教你会?如何?”
萧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没了练琴的心思,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忍笑道:“我少时曾有过一位教书先生,是旁人举荐给阿父的,说是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可他实在又无趣又严厉,逼着?我每日?背许多书,若是第二日?答不出来还要挨罚。”
“我忍了一旬,实在受不住,便避开青禾她?们独自?藏了起来。”
“阿姐带人找了许久,最后?还是晏游在假山石间找到我,背我回去时天都黑了。阿父虽为此生气罚了我,转头却又辞了那教书先生……”
萧窈从没这样向他讲过自?己少时的事情。崔循听得入神,只是在听到“晏游”的名字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你若当?我的先生,必然也?十分严苛,兴许还要拿戒尺打我手掌……”萧窈不着?边际地信口?夸大,最后?笑道,“兴许过不了几日?,就要被我阿父辞掉了。”
崔循无奈。却还是顺着?她?的设想辩解:“我不会?打你戒尺。”
“可你会?罚我抄书。”萧窈想起那几卷令她?手酸的南华经,终于寻到了算账的机会?,旧事重提,“上巳那日?我虽醉了,可学宫尚未正?经开学,如何能拿条例来罚我?”
崔循道:“酒醉伤身。”
旁的女郎并非滴酒不沾,但萧窈心情大起大落时却易饮酒过度,在他看来终归伤身,还是改掉为好。
萧窈心中虽明白这话没错,却还是没忍住道:“你像我阿父似的……”
“萧窈。”崔循微微皱眉,语气里中依稀带着?些申饬的意味。
萧窈也?知道这话不妥,立时道:“是我失言。”
“我并非你师,更不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崔循说不出口?,只叹道,“你我之?间的年岁,并不曾相差许多。”
萧窈“哦”了声,难得拘谨道:“知道了。”
第055章
立秋后, 暑气日渐褪去。
崔翁早前先是?病了一场,后又因崔循的事情烦心,再没什么闲情逸致垂钓。这?日一场秋雨后, 天气凉爽, 他难得又起了兴致。
只是?仆役们布置妥当?, 才下饵食,崔栾便到了。
崔栾自回到建邺, 没少陪着朱氏出游、会友, 但交代的“正经事”却不见任何进展。崔翁原就打算将他叫来问话, 见此, 指了指一
旁的空位, 自顾自地落钩。
崔栾也没急着开口, 落座后端着盏茶悠闲品着, 目光落在湖面?的浮漂上, 仿佛当?真是?来看自家父亲钓鱼的。
父子俩相?对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崔翁淡淡瞥了他一眼, 先开口道:“你这?些时日想必已经与琢玉聊过了。”
“是?。”崔栾叹了口气,怅然道,“琢玉这?些年着实不易,朝中、族中这?么些事务压在肩上,难为他了。”
“正因此, 才该叫他尽快娶个出身名门的世家闺秀, 能帮着分担几分,不至于这?般操劳。”崔翁三言两句将话头?扯到此事上, 隐隐懊悔, “若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由他随意推了与桓氏的亲事。”
崔栾一哂:“儿倒以为婚姻大事不急在一时, 宁可多等些年岁,也要寻个自己心仪的女郎才是?。”
这?话说出来,崔栾的来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翁瞪了他一眼,长?须微颤:“你到如今这?等年纪,反倒愈发不知轻重。我令你回来,是?为了劝醒琢玉,不是?叫你由着他胡闹的。”
“儿早已写信劝过,还专程问过夫人的意思,欲说和琢玉与顾娘子。”崔栾倍感?无奈,叹道,“实是?他性如磐石,一旦认准的事情,旁人便是?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啊。”
他虽说得言辞恳切,崔翁却并?没那么好糊弄,一针见血道:“你倒是?来我这?当?说客了!”
崔栾咳了声,索性开门见山道:“琢玉自小跟在您身边,是?您亲自看着长?大的,又岂会不清楚他性情如何?当?初他跪在您面?前,却依旧不肯改口,执意要娶公主时,就注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变了。”
崔栾打量着崔翁的反应。见他眉头?虽皱起,但却并?未勃然动怒,就知道自家父亲怕是?早就想明白这?点,只是?不愿接受,犹自挣扎罢了。
毕竟崔循是?族中最为优秀的儿郎,自小到大无一处不好,人人称赞、艳羡。身为长?辈,自然是?希望他能尽善尽美?,不出半分差错。
若真娶萧窈,纵然不论能否为崔氏带来助力,却难免会带累崔循被人非议,白璧微瑕。
“琢玉这?些年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栾并?不曾将“声誉”看得如何重要,“他从来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只求过这?么一桩,生死?之?外,又有?什么不能应他?”
“崔氏东山再起,琢玉居功甚伟。他无需倚仗联姻便能做到这?般地步,纵公主虽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愿,又有?多大干系?何况有?时血脉都算不得什么,联姻也不见得就当?真能同进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孙?三媒六礼便要耗上不少时日,怀胎还得十月,若是?再不尽快定下琢玉的亲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孙,岂不可惜!”
崔栾先前答应崔循要为其说服崔翁,并?非虚言,变着花样将能想到的说辞悉数讲了,到最后只觉口干舌燥,又端了茶盏。
崔翁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动不动,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动才终于有?了动作,不疾不徐收杆,钓上来一尾颇有?分量的肥鱼。
自有?仆役上前,将鱼取下,置于鱼篓之?中。
崔翁这?才缓缓道:“你就当?真能断定,琢玉今后不会愈发出格?”
崔栾一愣。
“咱们这?位圣上并?非面?上看起来那般平庸无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灯。”崔翁一寸寸抚过身下蒲团,声音愈沉,“是?你小觑了此事。”
若萧窈并?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兴许都不会如此犹豫。可她偏偏姓萧!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倒也罢了。
但冷眼旁观她到建邺后种种,尤其是?崔循的转变,崔翁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来,萧窈与这?几个字半点都不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