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崔循原本?因?她这轻挑的动作皱了皱眉,垂眸看了眼,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萧窈愣了愣,无?师自通地体会到微妙的意味,立时又缩回裙下。抬起手?中的书遮了半张脸,带着些送客的意味轻声催促:“还有什么事?”
大多数时候,崔循的神色总是八风不动,落在旁人眼中看不出?什么区别。可萧窈还是觉察到,他似是有话想说?。
但不知因?何缘故,却又难以启齿。
像是在等着她自己意识到一样。
萧窈很少见他如此,收起戏谑的心?态凝神想了会儿,却依旧毫无?头绪。最后只好?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究竟何事?”
崔循未答,叮嘱了句“仔细着凉”,便下了车。
萧窈:“……”
直到青禾回来,马车回到官道赶路,她才回过神,没好?气地抱怨:“纵是有什么事,为何不能直言?”
害得她再三思量无?果,继续想也不是,撂开也不是。
直至晚间,在下一处驿舍落脚歇息,萧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度怀疑崔循是不是故意吊自己胃口。
驿舍提前得了吩咐,知晓今日有贵客停留,特地令仆役们将里里外?外?洒扫一新,菜色也十分?丰富。
青禾挨个打开食盒,摆了足有一桌菜。
萧窈托腮看过,兴致阑珊道:“我没什么胃口,你们不必拘着,坐下一起用饭吧。”
翠微递过热水浸过的帕子给她,青禾则道:“方才去厨下取饭时,我又见着了崔少卿身边的仆役,叫做‘松风’的那个。”
两人在学宫时就打过照面,只是未曾有过往来。
萧窈漫不经心?问:“如何?”
“他主动与我搭话,说?了几句。”青禾想了想,语气游移不定?,“听他的意思,明日仿佛是崔少卿的生?辰……”
萧窈捏着汤匙的手?一顿。
青禾解释:“他并非那等健谈的人,平日不言不语的。我想着,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同我提及此事,兴许是想借我之口转告公主。”
萧窈“哦”了声,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她只一听,便知道青禾的揣测没错,也终于明白?为何崔循会那般作态。
此事得追溯到夏日她生?辰之际。
那时为了要崔循帮忙约束谢晖等人,她随口扯了由头,说?当作是送自己的生?辰礼,还允诺将来要还崔循的礼。
但萧窈实则压根不知崔循生?辰是何时何日,敷衍之后也没想过令人去问,就这么抛之脑后了。
若非松风觑着自家长公子心?绪不佳,擅自作主,将此事透漏给青禾,只怕她想到猴年马月也不见得能意识到是这件事。
萧窈无?语过,又忍不住笑,自言自语道:“怎么这样别扭。”
若换了她,早就理直气壮知会对方,讨要贺礼了。
她吹散莼羹热汽,暗暗盘算那两车特产土仪,其中有一方砚台成色不错,虽八成及不上崔循书房那方,但当作生?辰礼也不算寒碜。
思忖片刻,又转头问翠微:“明日会在何处落脚?”
翠微向来细致,稍一想,“应是万流驿。”
萧窈咬着汤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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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跟随在崔循身边多年,很少会不经允准,擅自行事。只是他再三掂量,体会上意,总觉着长公子应当是希望公主知晓此事的。
离家前柏月就曾同他算日子,暗暗琢磨,“公子兴许是想与公主同过生?辰。”
故而还是趁着去灶房时,告诉了公主身边的婢女?。
他原以为就此便算无?事,哪知第二?日,却始终不见那边有任何表示。别说?什么贺礼,甚至连句话都不曾传过来!
崔循倒不曾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翻看建邺送来的公文,又批注了写回信。
松风却不由得有些替自家长公子委屈。
哪有这样不识好?歹的?推了那么些正事,数百里过来接人,却连一句好?话都换不回来。
这时日若是在建邺,必是宾客盈门,各家送来的贺礼怕是都能堆满半间房!
虽说?长公子往年也不曾为此高?兴,但总比眼下这境况要好?。
因?着这想法,傍晚在驿站落脚时,再见着萧窈那边的婢女?,松风连客套的笑意都欠奉了。
垂着眼,不冷不热道:“何事……”
话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不大对?,一抬头,正对?上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萧窈并没穿繁复的宫装衣裙,只一套简洁利落的劲装,踩着双鹿皮裁制的靴子,又被翠微叮嘱系了披风。
一看便是要出?门的装扮。
“公、公主。”松风嘴上磕绊了下,倒顾不得先前那点计较,不自觉殷勤笑道,“您是要见长公子?”
萧窈理所当然:“不然?”
松风立时侧身让开,正欲请示,房门已?经从里间打开。
崔循身着宽松的细麻禅衣,墨发?半散,漆黑的眼眸映着灯火,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有两个选择供你挑选,”萧窈抬手?比了下,笑盈盈道,“要么收一方成色上好?的砚台,回房继续歇息;要么,随我出?门。”
此时天色已?晚,驿舍四下掌灯,犹能听到隐约传来的风声。
常人压根不会在这时辰出?门。
崔循并没问,甚至没怎么犹豫,只道:“稍待。”
他折返房中披了鹤氅,随萧窈下楼。
守候在外?的仆役连忙上前,等候吩咐,萧窈却只是要了他手?中提着的风灯,向崔循道:“我还算擅长记方位,应当能寻到地方,不至于迷路。”
崔循微微颔首:“好?。”
萧窈循着记忆走了一段,百无?聊赖,偏过头看他:“你为何不问我要带你去何处?”
崔循道:“你若想,自然会说?的。”
萧窈无?语望了眼夜空,只见月明星稀,不似先前那般繁星满天。还没来得及辩解,便只听他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这样才对?。”萧窈终于满意,边走边解释,“早前我去阳羡时,也曾在此驿舍落脚。无?意中听人提起,说?是这边有一处湖泊,夜色极好?,便特地来看过……”
只是青禾胆子小,虽没说?什么,但萧窈觉出?她的不安,便没多留。
看过就离开了。
“我那时就想着,若返程时还会途径此处,便要带个如我自己一般胆大的来此处,再看看。”萧窈厚颜自夸了句,将手?中的风灯挑高?些,戏谑道,“我见过不少养尊处优、胆小的郎君,身量那么高?,胆子却芝麻大点……你应当不至于怕夜黑吧?”
烛光映出?崔循那张精雕细琢般无?可挑剔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此时的神色显得格外?温柔,漆黑的眼眸噙着笑意。好?似春风拂面。
萧窈心?跳仿佛快了一拍。
挪开视线,正欲放低灯,却被崔循接过,温润的声音响起:“夜间风凉,还是我来吧。”
萧窈没推辞,她收回手?,轻轻揉搓着冰凉的指尖,又牵着他的衣袖:“这边。”
此处芦苇丛生?,足有一人高?。虽不似夏日那般繁茂,但兴许是湖水周遭气候使然,却也不曾干枯。
萧窈牵着他
穿行其中。间或有枝叶从她脸颊拂过,她自己浑不在意,崔循凝神看着,抬手?以衣袖替她遮挡。
他的注意全然放在萧窈身上,直至她满是雀跃地招呼他“快看”,这才抬眼看向周遭。
夜色中幽光点点。
这时节,竟还有不少宵烛聚集于此。流光溢彩,照出?朦胧湖景,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像是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似是被萧窈与他惊扰,原本?藏于芦苇丛中的宵烛也四散开来,越来越多,幽光飞舞,犹如繁星满天。
“崔循,”萧窈立于其中,夜风拂过鬓发?,脸颊不知何时蹭了灰,像只花了脸的小狐狸。自己却毫无?所觉,眉眼弯弯,回头向他笑,“生?辰安乐。”
崔循一时没能说?得出?话,只抬手?按了按心?口。
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无?边夜色中,如擂鼓。
他心?中倏然生?出?个念头。
这辈子直到老、直到死,自己应当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了。
第066章
这些年来, 崔循的生辰总是热闹极了。
到底是崔氏的长公子,自出生起便备受瞩目,后来入朝真正意义上独当一面?开始, 想要与之交好、讨好的人就更是多不胜数。
崔循喜静, 对打着各种名?义的筵席素来谈不上热切。但?他也并非孤僻到特立独行的人, 每逢此时,也总会含笑应付宾客, 熟稔地与之寒暄, 谢过好意。
他从?未有?过这样冷清而别致的生辰。
也没有?哪一回生辰, 能令他如今日这般触动。
萧窈并不会如那些宾客一样, 说着辞藻华丽的吉利话恭维他, 道了声?“生辰安乐”, 便从?袖中取了只纱囊, 抓萤烛去了。
她并非精心准备为他庆生。
只是有?自己喜欢的去处、想做的事, 顺道带他来看?而已。
可崔循还是因此感到久违的欣然。
他自少时起就被祖父教导应沉稳,经年累月下来, 与其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倒不如说,很少有?什么能触动他喜怒情绪的事物?。
早前?因王旸之事,姑母曾泣不成声?,指着骂他“薄情寡义”。崔循平静听?了, 未曾争辩, 心中亦认同此语。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但?与此同时,他又总是会被萧窈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所打动。
萧窈与他截然不同, 喜怒都很热烈, 仿佛世上再没什么能约束得了她。崔循时常会觉着她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有?时又以为, 灿如骄阳。
清霜般的月光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