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杀王俭,收拢湘州兵马。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观望事态的人大都回过?味,意识到王家这是?落入早就设计好的圈套,损兵折将,又先一步被坐实?了“谋逆”之名。
如此一来,就连原本坚定不移站在王家这边的,都不免犹豫起?来。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闲的崔翁听罢仆役的回禀,盯着湖中枯黄的落叶看?了许久,令人传话。
崔循是?在傍晚到别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从官署归家。
崔翁开门?见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笔?”
他虽与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对?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说好听些是?温和宽厚,难听些便是?优柔寡断。
这场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惊蛇,再以“收没奴客”令其自以为是?,最后以雷霆之势收束……
实?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独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虑,只是?无法?明着问到崔循眼前?罢了。
崔循并?不解释,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从头算到尾,萧窈拢共也就在装神?弄鬼时?问他借了几个暗卫罢了。
后来种种,无论是?领兵奔袭的晏游,还是?取信王俭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换的家书,都与他没什么干系。
崔翁道:“你难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这两日我倒也听了些风声,说圣上与王氏这般过?不去,是?因昔年长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这消息放出来,是?为了安抚观望的士族,令他们不必忧虑。
可崔翁依旧放心不下,摩挲着钓竿上的竹节:“此一时?彼一时?。若湘州兵马当真自此落到圣上手中,有这样的倚仗,谁说得准将来会如何?届时?崔氏、陆氏难道能独善其身?”
“你喜爱公主,由着她报了亲人仇怨也罢了,却没有万事听之任之的道理。”崔翁深深地看?他一眼,强调道,“宿卫军与湘州兵马,也没有悉数归于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黄凋敝的树下,朱衣与残阳一色,衬得人如美玉,却在这萧瑟寒风中透出几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时?,萧窈还未归来。
婢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禀:“夫人午后出门?时?留了话,说是?今晚未必回来用饭,请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仆役们将备好的饭食送上。
崔循却并?没落座,更衣后,自顾自去了前?头的书房。
柏月见势不妙,悄无声息找了青禾,窃窃私语道:“夫人去了何处?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压低声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催也没用,事情办
完自然会回来的。”
“你,”柏月气结,“……那也没有叫长公子这样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驳,议论着的萧窈倒是?恰回来了。当下也顾不得多言,连忙出门?相迎。
萧窈今日带翠微出门?,并?没要她相随。青禾迎出去,打量着两人的形容,惊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何处不舒服?”
“许是?累着了,你扶她歇息去。”萧窈神?色自若地安排过?,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长公子现下在书房,还未用饭。”
萧窈便“哦”了声,解了披风,吩咐道:“叫人将食案搬去书房,我换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腾,她身上除了尘灰,还沾染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原想?着归家之后便要沐浴的,听了柏月的回话,匆匆更衣净手后,便也去了书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两盏灯。
昏黄的烛光映在静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致而清隽的面?容,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看?不真切其中情绪。
“巧了,我回来便想?着要喝一碗莼羹。”萧窈视线扫过?食案,绕到崔循身侧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从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来用饭,怎么换你等我一回,就这样不情不愿?”
崔循偏过?头看?她:“今日去了何处?”
“料理了温剡。”这是?王旖那位表兄。萧窈声音发?冷,“我令人挑断他的脚筋,扔到了山林中……”
她虽未动手,但从始至终,都与翠微亲眼看?着。
看?原本风度翩翩的士族公子从咒骂到讨饶,恨不得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所有错处都推到王旖身上;也看?他如死猪一般在地上拖行,泥泞满身,粗砺的碎石划破精美的绸缎,在他身上留下狰狞的血痕。
这样浑身血迹的人扔到山林中,是?活不过?夜的,会有飞禽猛兽要了他的性命,尸骨无存。
第088章
往前数个?三两年, 萧窈还在?武陵没心没肺撒欢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纵然?从始至终未曾沾上一滴血, 可温剡实实在?在?算是死在?她手中。
换了衣物, 翻来覆去洗了几回手, 那股子混着尘土的血腥气却仿佛挥之不去。
她贴得近了些,嗅着崔循身上清幽而沉静的气息, 自言自语似的强调:“……可他实在?该死。”
不知温剡咽气之前是否后悔, 自己曾带私兵拦了萧容的车马, 将许多性命平白葬送于叛贼之中, 受凌虐而死。
他做出这样?的事, 却还锦衣玉食、作威作福许多年。
如今这点报应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窈并不后悔, 也算不上惧怕, 残存的不适褪去后甚至觉出几分安心。
这便是权力的意义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气吞声, 如今别?说是泼王滢一杯酒,便是杀了温剡, 也不必去跪什么伽蓝殿赔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温剡,还有何想做之事?”
“还有王旖。”萧窈指尖划过他腕上的脉络,轻声道, “可我并不想立时杀她, 想看看,王家?是否还会?如最初那般回护这个?女儿?”
而今, 王家?意识到大?势已去。
族中子弟跪于宫门之外请罪, 试图将起兵谋逆之事悉数推到王俭这个?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重光帝不可能为此夷灭王氏上下数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逼得狗急跳墙。
萧窈也没心狠手辣到要那么些人为从前旧事陪葬,不过想借此机会?重创王氏,收归他们手中的权利、钱财。
至于王旖的性命,无?需她亲自动手。
她本不该明白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经能笃定地预料,不出两日王旖便会?“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来张扬跋扈,所倚仗的家?族,会?在?利益的权衡之下弃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问?她还想做什么,萧窈垂首想了许久,发觉自己一时半刻的确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这段时日以来刻意忽略的疲倦涌上心头。
她依偎在?崔循身侧,有气无?力地笑了声:“还是先?用饭吧。”
因白日所见?,萧窈实则没什么胃口,只?捏着汤匙慢慢喝了碗莼羹。崔循也没怎么动食箸,配着那张清冷的脸,倒像是话?本里?餐风饮露的仙人。
萧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话?要说。”
崔循颔首:“是。”
“是怕我听了吃不下饭吗?”萧窈撂下汤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并没笑,抬眼看向她:“你应知道,湘州兵马并没那么容易收拢妥当。而今晏游不过借着群龙无?首,得以暂时镇压下来,可想要将其中势力梳理清楚,收为己用,绝非一时半刻能成。”
萧窈在?他的注视之下坐直些,眉眼间的笑意褪去。
“你决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卫军统领的位置须得让出来。”崔循缓缓道。
萧窈抬手按了按心口,尽可能平静道:“晏游离开之前,已举荐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为她办事,率人劫下温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从慕怆的回禀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过他的出身与经历,一针见?血道:“他虽有几分能耐,却坐不得这个?位置。”
沈墉虽非寒门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颓的末流士族,在?建邺说不上什么话?,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来交好的大?都是军中人士。
别?说晏游举荐,纵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见?得能服众。
萧窈问?:“那你属意谁来接替晏游的位置?”
见?崔循不答,又?追问?道:“陆氏子弟吗?”
她话?音中不经意带出淡淡的讥讽。见?崔循皱眉,意识到自己态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释:“我并非对陆氏有何不满。只?是就先?前所见?,其中恐怕并无?通晓军中事务,能当好这个?差事的人。”
时下士族以谈文论道为雅,大?都不屑于舞刀弄枪的军务,微末出身世代从军的“将种”一度成了鄙称。唯有桓大?将军这样?出身高门,据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陆氏是鱼米之乡的富贵人家?,不会?自折身价,令子弟从军。
若真遣个?一窍不通的去接手宿卫军,只?怕不多时,又?会?恢复早前散漫的风气,军中饮酒赌博甚至于狎妓。
晏游勤勤恳恳费的心思悉数泡汤。
“无?论谁去,皆有我照看过问?,”崔循修长的手指扣入她指间,十指交握,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显出几分凉意,“卿卿,你不信我吗?”
悬着的那把匕首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崔循先?前由着她糊弄,由着晏游接手湘州,不过是在?这里?等着罢了。
萧窈红唇微抿,一时没能想出合适的答复。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论,实则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后不再为这些费心,不好吗?”
“那我该做什么?”萧窈试图挣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愈紧。终于还是没能维系住面?上的平和,语气生硬道,“日复一日呆在?后宅,料理庶务,翘首盼你归家??”
深宅后院的妇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论什么情?情?爱爱,只?将此当做一桩“仕途经济”来经营。
可无?论哪一种,都非萧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摆了一道而着恼,便顾不得装乖,张牙舞爪起来。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反问?道:“有何不好?”
“你若想要这样?贤惠的妇人摆在?后宅,何必娶我?”萧窈试图掰开他的手指,拧眉道,“你弄疼我了。”
若是从前,崔循早就卸了力
气,眼下却笑了声:“难为你按捺性子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