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魏凌生不解地将书递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关的字句,叮嘱道:“只许看这一页。”
魏凌生就着火光,去认上面?的文字。
一页纸上不过百余字,一半是在?担心他,另一半是在?担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两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点?燃的蜡烛,浑身披着澄澈的光,一动不动。
直至宋回涯将书册抽走,他才?随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师姐是真?心惦念我的。从我入不留山,师姐就待我以诚。”
宋回涯见他呆头呆脑的,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那倒不是,当时的确是在?挤兑你?,那么明显的好赖话你也分不出来?”
魏凌生跟着笑?了起来,人有些回过魂来。
宋回涯如实坦诚:“也是真?的戏弄过你。对你一阵好一阵坏,是在?生你?的气?。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头。是你又说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侧击地请我帮你?做事,进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没意思的话。”
魏凌生承认得很快:“是我的错。”
但又反驳:“可有时不是,是真?的在?想师姐。”
宋回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踱步,说:“换做别人,我或许就直接骂了。可离开不留山时,我许过誓,再不会对你们说伤人的话。”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闻到?风中带着股清甜的花香,思维发散,想着许是春风到?了。
他一脚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问?:“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说:“天?气?暖和一些再走。不过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
魏凌生对“抽空”二字从没有任何乐观的期许,但敏锐地从中听出了几许离分的隐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长在?江流两岸的树叶,能隔水相望,可哪怕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树来,顺着河流漫游过去,才?有相会的可能。
夜阑灯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静谧。
魏凌生一颗心高高扬起,又问?:“如果不论以后,只看眼下,师姐会喜欢我吗?”
宋回涯叹了一声,说:“很难回答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中很少会出现困扰。尾音轻得像要化开,也有一种淡然的洒脱。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镜,看起来恻恻动人。手握得很紧,向来冰凉的皮肤此刻热得烫人。
他放缓了语调,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我师父带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对他这样好吗?”
“不知道,或许吧。”宋回涯几乎没有思考,说,“可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选你?做我师弟。”
魏凌生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宋回涯看着他,眼神中悠然不尽,徐缓流出的情绪,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动而?混杂的情怀。
竟不是他的错觉。
他听见宋回涯反问?:“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师弟觉得,我会对他说那些大胆又越礼的话吗?”
魏凌生有些昏头转向了,脑子沉得厉害,手不自觉松了开来。
他如坠梦里,说话的声音极轻,怕惊醒了自己,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宋回涯转身走到?路边的杏树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绽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别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宋回涯笑?了起来,轻轻抚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皱,说:“有不明白的事,好过胡思乱想。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与?师弟辞别了,回来时再叫师弟来接我。”
魏凌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应下,没有出口挽留。
他问?:“那师姐走时,我能送师姐把剑吗?那把铁剑快要断了。”
“还?不想换新的。”宋回涯摇了摇头,自然牵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
一场小雨过后,这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天?气?日日转暖。
春意闹得热烈,满城开遍红粉的桃杏,花繁似锦。
沈岁的腿脚逐渐康复,能下地行走,出门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个新乐趣,日日腻在?郑九院里薅他养的花草。
宋知怯背会了一篇长达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赌鬼则整日去高府门前晃荡,泪洒衣襟。那痴恋缱绻的模样,看得众人不胜其?烦。
沈岁讽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认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没应和,赌鬼反来怨她,嫌弃道:“宋门主如今连处能落脚的山头都没有,我还?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过几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礼,准备择日动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给她带来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开信纸,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龙飞凤舞地占了半张纸。
“宋回涯,何时来我严家?堡做客?严老堡主近日身体康健不少,命我学字念书。
“我想死,常觉已死,又实在?推脱不开,寻不到?合适借口,否则该去京城找你?饮酒。或者你?写封信来,邀我前去不留山。”
短短一句话,宋回涯已翻过三张纸,尤其?是中间的“死”字,写得尤其?的大,恍悟难怪信件入手如此厚重,还?以为是梁洗对自己思念过深,特意作了本书出来表以慰藉。
宋回涯啧啧称奇,几行字翻来覆去地读。
看得出这顽猴确实是有用心,只是描出来的横竖撇捺各有风貌,奇诡扭曲,比重岩叠嶂的崇山还?难以翻越。
其?中夹杂着几个异常清秀的字,该是严鹤仪代?笔。
梁洗还?说:“我找到?一位号称举世无双的工匠,跟着他学了半月的铸铁,现下觉得打把神兵也不算多难。我那逆徒不许我替严家?那把传世刀改名,我决定自己铸把真?正的梁洗刀,下次见面?,由你?掌掌眼,再与?你?比一回,定不能输你?。”
后面?笔锋一转,改口道:
“对了,我近日有件私事,要离开严家?堡一段时间,归期不定,你?先不要过来。先给我写两封信,届时回去路上我绕去找你?喝酒,再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宋回涯失笑?。
看来这封信是攒了有段时间,一字一句皆是梁洗的心血。想到?她每日念完书、练完武,还?要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地给自己写信,宋回涯便忍俊不禁。
再往后翻。
“我到?了北宁,胡人的东西我果然是使不惯,好在?我不挑食,饿不着自己,你?不用担心。”
“今日我偶然见了个有些眼熟的人,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幸亏我那逆徒提醒,我才?记起,那不是你?师弟吗?我去断雁接你?时与?他打了一架,好在?他没放在?心上,找我报复。怎么他也在?北胡?你?们不留山的人真?是各个来历不凡,就是吓得我那没用的徒弟好几天?不敢入睡,半夜都来摇我起床催我回去。再这样,我下回就假装没醒,给他脑门上来一掌。唉,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胆小的徒弟?”
后面?的威胁分明是写给严鹤仪看的。
最后一句被人用笔涂去。对方重新在?下面?端正写道:“梁洗虽莽撞得不带脑子,可天?性机敏,不犯大错,未露端倪,只混在?人群里凑热闹地瞧了几眼。北胡正值多事之秋,风云变幻不定,宋大侠声名过显,毁誉颇多,是非不断,万勿现身。切记。”
宋回涯看见阿勉,不由心神一震。飞速往后扫去。
“我见识到?你?师弟的长枪了。从前看你?使剑,觉得自有一股风流韵味,不想你?师弟的枪亦是极为威猛。我若练枪,你?觉得如何?”
没别的多提,最后添了一句催促:“速速给我回信。我的朋友。你?不回,那逆徒笑?我。”
宋回涯铺平信纸,提笔回了两句:“前时相别,已有春秋。闻君佳信,忽忆往昔。以君意之慷慨,志之坚毅,若要使枪,自然也是匹夫难敌之勇武。”
她知道梁洗还?认不得几个字,顶多也就嘟囔一句她废话太少,笔墨金贵。这信最后还?是得送到?严鹤仪手上。若是不巧,指不定还?要去严老堡主手里转一圈,是以语气?说得十分客气?。
多余的不敢提及,怕信件被人半道截走,只含蓄地说,自己不日要回南面?拜见师长,确实给她留了杯酒。待她平安,记得给自己回信。届时相见再做详谈。
宋回涯将信差人送走,回到?院中,看着满屋的杂物,坐着发了会儿愣。
这里面?有许多是魏凌生同陆向泽送来的,还?有一笔银钱与?挑好的地契。
二人案牍劳形,奔波忙碌,只有宋回涯一人清闲,过去探望过他们几次,陪他们坐上一会儿,经常说不出上几句话。
开春之后,陆向泽该也要走了,只比她晚上几天?。
如此一来,不留山的弟子又要四面?流散,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这日春光晴好,草木翠新。
宋回涯不再多留,决定启程回家?了。
·
不留山的山脚有个曾经闻名江湖的村落。
自宋回涯弃山而?去,这座远隔尘世的村庄也被迫卷入江湖浩荡的风波,山脚下的百姓失去了遮风避雨的依靠,相继搬迁远走,在?艰辛的世道中寻找可以栖身苟活的住所。
时间倏忽而?过,最近数年,宋回涯的声名传遍南北,远走逃荒的百姓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不约而?同地住进往日的住所。
曾经荒废的村庄重新汇聚起人气?,虽不如从前那般平稳安定,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是保留了十多年前的痕迹。只是对比往昔,始终有几分心潮难平的凄凉。
人事变迁的缺憾,如同山上永不停歇的长风、终年飘落的树叶,无论多少日复一日的苦守,也无人再从山顶弥漫的烟波中走出,扫去堆积在?青石边上枯朽的残骸。
巨石上雕刻着的“不留山”三字,早已在?岁月磋磨中覆盖上厚重的青苔。
这日清晨,山脚下的村镇在?一阵鸡鸣中苏醒。
昨夜起了场风,路边全是从山上飘来的花瓣,透过窗纱望去,街上满是春色照临的和美景象。村外的杂草一天?一长,深得能绊住人的脚步,林间的黄莺春燕,吵得人不堪懒睡。
妇人刚困乏地搬开挡门的木板,将几张老旧的桌椅摆到?街上,就见几名小童呼喊着村口跑来,提醒附近的百姓:“骑马的人又来啦!又来啦!”
妇人陡然清醒,恼怒摔了下抹布,嘴里叫骂着道:“这帮狗犊子!白瞎这好天?气?!”
她大感晦气?地踢了脚桌子,转身走进铺子。
不多时,一阵错落的马蹄声靠近过来。
妇人握着把菜刀,背对着大门泄愤地剁肉,刀片与?菜板发出震天?的响声,却还?是遮不过外头几人说话的声音。
来人嗓音浑厚地喊:“来十个饼,十个馒头,再来几碟小菜。有酒吗?”
男人从楼上下来,小跑到?门口迎客,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
外头那人中气?十足地道:“中午也在?你?这儿吃,都有什么好吃的?”
妇人听不下去,举着刀冲了出来,带着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唾骂道:“老娘把后巷里的狗屎捡了塞你?嘴里吃不吃?你?们这群浑人,给你?们两分脸色——”
赌鬼正在?数手心里的银钱,被那刀上沾着的肉末甩了一脸,抬眼见妇人满脸的凶神恶煞,一时愣住了,都忘了躲。
妇人看见他手里的钱,也是傻眼,骂到?一半大张着嘴僵在?原地,边上男人赶忙将她的手按了下去,低下头告罪。
赌鬼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反是笑?了,觉得不留山的风土人情就是与?别处不同,连山脚下随意一个平头百姓都如此豪迈,有江湖的快意,打趣道:“黑店啊?”
妇人当即变换脸色,挂上笑?容,涎着脸告罪道:“哎呀,原是外来的贵客啊?失礼失礼,实在?是对不住,近日山脚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强人,总是在?村里占便宜。打发了一回又一回,还?不罢休。这村子闭塞,少有外人,才?误将贵客当做是那边的喽啰了。也是心急没先见到?人,否则看到?大侠如此伟岸的身形,我断不能认错。”
她说着将刀放下,接过赌鬼手里的银钱,分出视线朝街上扫去。
一行不算人多。
为首一位是名年轻的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遮住了眉眼,松弛地坐在?马上,循着声音微微偏了下头,见事情已经解决,略一颔首,夹紧马腹,朝前缓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