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妇人从下方窥见了她半张侧脸,轮廓与?她印象中稍有不同,不敢确认,可心里的直觉在?大声地嘶吼,叫她失神地往外走了两步,等看清女?人骑着的马背上挂着把漆黑的铁剑,瞬间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耳边的人声仿佛撼天?动地的轰鸣,世界一下子活了过来,她就要追着那背影过去,没跑出多久,被人拽着手臂拦住。
男子额头冒着热汗道:“你?是怎么了?被勾了魂了?怎么喊你?都不听!”
妇人嘴唇翕动,好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抬手指着远处,带着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见眼前已没了那一人一马的背影,颤声道:“宋、宋回涯回来了!是她啊!”
男人当她是起得太早睡糊涂了,碰了下她的额头,说:“怎么可能?你?别说又看错了。”
“我没有!真?是宋回涯!你?问?他!”妇人返身回去,死死抓住赌鬼的手腕,久蓄的情感勃发出来,近乎嘶吼之道,“你?说,同你?们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宋回涯!”
她扭头冲着同行的几人大吼:“是不是?你?们说啊!”
周遭的百姓相继推开门窗走了过来,迷惘地看着数人,很快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郑九微微一个点?头,言简意赅的“确实”答复中,才?反应过来,回身望向远处巍峨的山林。
第102章 南风吹归心
鸟声轻碎,山花明媚,尘世的纷扰似乎在愈发深浓的山色中?静止下来。
宋回涯站在山门前,仰头?注视前方的青石,抬手在虚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笔锋。
当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从门前经过,都未驻足停看,以致于今时回顾,才发现所书形体?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山门弟子那等前赴后继、正身直行的刚毅,总叫世人?以为“不?留山”这个名字天生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如剑一般宁折不?弯。
但刻这山名的人?,刀锋锐利,如锥画沙,却一笔一划写得中?正柔和,气韵沉雄。如今被一层脆嫩的苔草覆盖,仅能看见一个行云流水似的轮廓,更显得飘洒自然,酣畅豪爽,与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体?。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指尖沾满露水的潮湿,她轻捻手指,踏进山门。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经常打扫,两旁如茵的杂草被剪短,露出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路中?也仅有昨夜刚落下的碎花,轻盈飘动,如同别致的彩绣。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见什么行人?,在经过一排新建的屋舍时,远远听见了齐整的诵读声。
免起纠纷,宋回涯绕了过去,避开人?群,顺着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坟冢打理得亦是整洁。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红黄白绿地?束在一块儿,看起来生机勃勃。
她摘下斗笠,将花分别摆在相邻的两座坟前,半跪着拂去石碑上的灰尘,又?将周边新长的野草仔细拔去,而后跪下虔诚叩首。
跪拜过后,宋回涯站了起来,上前数步,朝四面散落着无?名冢的方向又?拜过几次,以敬深埋黄土再无?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坟前,孤立良久,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用极轻的声音,伴着风道:“师父、师伯,我回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成空白,扯出个生硬的笑:“等我将师弟们带回来,再与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
宋回涯停顿良久,又?说?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山间回荡着和暖的风,晃动的草叶如同荡漾的碧波,一阵阵地?作响。
宋回涯低垂着头?,被绵长而妩媚的春光环绕,忘了时间。最后用手擦了擦碑上的名字,道一声“走?了。”,转身离去。
宋回涯此前听北屠说?过不?留山被外人?所占。他们重?修了藏书阁,仍在祭拜旧时的祖师堂。
后来与郑九等人?打听,得知?是群本分良善的人?,不?知?从哪里来,这些年在山上花过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银钱,但从没?顶着不?留山的名声进江湖闯荡,只与世无?争地?守着山门。
在见到后山那些坟冢前,宋回涯的本意是将它买回来。若是后山荒疏,凄惨冷落,她就是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将山门夺回,给师门前辈一个清净的栖身之所。现下却是有些动摇。
唯一不?忍,是不?愿见两位师长的居所就此败落,一些过去常用的物件被草草丢弃。
宋回涯惋惜担忧之际,人?已走?到宋惜微的屋前。
那间古朴的屋舍与她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连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极好,没?了宋回涯时常来此捣乱摧折,此时几株桃花开得繁盛,比往年还要明艳。
宋回涯的心一阵暖又?一阵疼,站在林木的阴影后温情脉脉地?看,见有一小童在里面辛勤浇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靠近,转道去了湖边。
水光潋滟,映照着亘古不?变的明日,仿佛十多年的久别真只是弹指一挥间。
鱼竿依旧架在原处,该在雨打风吹中?摔落过无?数次,长竿早已崩裂,不?知?被哪个执拗的弟子又?摆了回去。
宋回涯盘腿在湖边坐下,望着澄明湖面,水中?游云,只觉世事如空,万物皆明,一时不?舍离开。
身后风也轻,山也青。
十多岁的少年,坐在湖边,想的是江湖之大,天地?之远。
如今的宋回涯,坐在湖边,想的是饭饱黄昏,鸡鸣犬吠。
究竟哪个更像是南柯一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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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少年穿着件过于宽大的衣袍,拎着扫把来扫后山的落叶,困倦中?半阖着眼,不?住打着哈欠。
他沿着石碑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今日风吹得尤为得急,飞走?的沙尘几次扑进眼睛里。几次扯了扯下滑的衣领,揉搓着发酸的眼睛。
等打扫到宋惜微跟宋誓成的坟前,才发现地?上无?故多了顶簇新的斗笠,边上还摆着一堆野花。
一些细碎的花瓣已被风卷走?,剩下的也有些散乱。
少年脑子还未清醒,弯腰将地?上的花枝捡了起来,很快觉得不?敬赶紧放下,两手紧握着扫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朝前几步,眺望山脚的方向,可惜目力?所及只有重?重?的绿影。
少年抱着扫把转身,朝原路狂奔而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师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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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朝着山下走?去,心事纷呈,正在思索往后的打算,听见山前传来一阵沸腾的人?声。
她脚步稍顿,继续下行,迎面看见一群人站在山门外,在她出现时,那些喧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灼热地朝她射来。
郑九得以从围聚的人群中走出来,退到路边,朝她摊了下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赌鬼等人?不?见踪影。
为首的妇人?看清她的脸,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大声哭道:“你这臭丫头?!怎么才回来啊?我就知?道你不?能撂下这么一帮人?不?管!可你也走?得太?久了!”
她快步冲到了宋回涯面前,抬起手本欲埋怨地?拍她一掌,要落下时忍住了,捂住脸,泣不?成声地?道:“你……你怎么不?回来?非要在外头?与他们争个对错?对错就那么重?要?”
宋回涯不?大认得她了,但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不?由有些触动,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被妇人?下意识地?接过,攥成一团捏在掌心,胡乱地?擦拭脸上眼泪。
宋回涯玩笑说?:“我争赢了回来的,那对错自然重?要。”
妇人?被她一句话?说?得破涕而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可那点欢欣太?过稀少,看着她拔高的身形与沉稳的气质,又?被莫名的悲伤笼罩,闭上眼睛,哭得难以自拔:“你这妮子——你跟你师父,一样的犟。你师父起码还赢了个身后名,人?人?称道,怎么你出去闯荡一圈,就由着他们欺负?还敢说?自己争赢了呢,外头?那帮人?都怎么骂你?”
哭得后面一群人?跟着落泪,一时间山门前全是凄凉哀伤的抽泣声。
宋回涯有些一筹莫展,想叫气氛不?那么沉重?,豁然道:“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都过去了。”
妇人?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挪眼地?瞧,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才大变样了,老成持重?得叫她快要不?认识,急促呼吸,愤慨不?平道:“你这魔头?,我家里养条黄狗都要被你撵着满山跑,怎么离了不?留山,就由着别人?骂?你给你师长报仇,这道理江湖传了上千年了,凭什么到你这里就行不?通?不?过是仗着你师父不?在,连起伙来欺负你。”
说?着不?禁哀怨自责起来:“也是我们帮不?上忙……才显得你势单力?薄,没?别的依靠。”
宋回涯见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是红了,柔声宽慰:“世上人?情总随时势变转。你们再等等,往后传来的消息,多会是赞扬我的。不?留山的委屈到头?了。”
一两鬓霜白的男人?走?上前,周身萦绕着股轻微的草药味,出来得太?急,手中?还握着只笔,右手被墨水染得乌黑,比了下自己肩膀的高度,声音低哑道:“好孩子,你走?的时候,才到我这里高,伤也没?好全,还生着病呢,半大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以为你会回来,给你留了信和粮食的,你找着没?有?”
宋回涯不?记得了,不?过书中?没?写,那多半是没?有,否则该是一针一线都记得清楚,遂摇了摇头?。
妇人?顿时横眉倒竖,面目狰狞道:“定是叫那帮不?要脸面的东西给抢走?了!也亏得说?自己是个好汉,怕不?是几辈子祖宗都在地?下讨饭吃,才跟个过境蝗虫似的什么都贪!”
宋回涯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迟缓地?问:“你们是在等我?”
“你说?的什么浑话?!”妇人?气急,“不?等你等谁?不?留山没?了你,还叫不?留山吗?”
后面一群人?跟着出声:
“江湖上几次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晓得回来?便是传个信,叫我们好找你,也是可以的。”
“如今还说?什么晦气话??都别说?了。回涯一身的好本事,你师父若是瞧见,定然很是骄傲。”
“回来就好。莫管山外那些风风雨雨,回到不?留山,就是到家了。”
“回涯,这次回来,要么别走?了,要么我们同你一起走?。”
妇人?一抹眼泪,抓住宋回涯的手,大声道:“走?什么走??我在山下给你摆几桌大席,为你接风洗尘!回到家里,哪里不?得先吃顿好的?”
“好!村里许久没?这样的喜事,我家里还有几坛好酒,这就都拿出来!”
山门后方,两位年轻弟子仓促往下跑来,见到门前这哭作一团的场景,怔了一怔,确认了宋回涯的身份,想上前却踯躅不?定,对视一眼,互相抓着手,复又?莽莽撞撞地?朝上冲去。
宋回涯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可被众人?拉扯着推脱不?得,只能顺从地?先往山下去。
第10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被簇拥着往下走,余光扫见?了自己的徒弟。
怕将她弄丢,赌鬼拎着她的后衣领等在?最后方的人?群外。
此时宋知怯正牛鼻子朝天地跟边上人?炫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宋回涯道:“那个人?,就是?我师父!相信了吧?我就说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敢说她半句不好,你爹娘都得?先打你一顿!”
她边上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小?童,身上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直流鼻涕,吸了口气?,眼神向往地问:“那我怎么才能叫她也做我师父?”
“你?”宋知怯高傲地拍拍赌鬼的大腿,说,“你这样的呆头鹅,过?不了我师父那一关,只能拜他做师父。”
小?童仰起头,觉得?面前的壮汉高大得?跟棵巨树一样,光是?要看清他的脸,脖子都得?抬酸了,而且举止粗犷,脸上几乎就写着“才疏学浅”几个字,想起他爹娘敦促他多念书时的诸般教?诲,认定这男子除了拳脚没太大的前途,便失望地张开?嘴道:“啊?”
宋知怯当面就开?始告刁状:“听见?了吗?连个大字不识的小?子都瞧不上你!”
小?童焦急澄清:“我识字!”
赌鬼居高临下地瞄向二人?,扯出个和?善的笑容,阴恻恻地问:“你们两个小?东西,喜欢被当球踢吗?”
小?童陡然噤声。宋知怯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小?童两手捂住嘴,憨实地笑了起来。
赌鬼将她提起来,板着脸问:“你这小?狐狸又在?编排我什?么?”
宋知怯乖巧地道:“没什?么啊!”
她扑腾着手脚要下去,闹了没一会儿,山上乌泱泱地冲下来一拨人?。
为首的青年?在?山道上跑得?太急,眼瞅着像是?要翻滚下来,见?到几人?,舌头都捋不直地喊:“宋、宋——”
赌鬼听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抬臂往山下一指。
一群人?脚下不停,唯恐宋回涯跑了,继续着急忙慌地追赶。
宋知怯望着这壮观的一幕,砸吧着嘴道:“……不知道的要以为我师父是?欠人?钱了。”
赌鬼故作高深地道:“这叫人?情债啊。可比什?么银钱难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