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宋回涯抬手想擦干净他的脸,可那些血渍已经干涸,掌心崩裂开?的伤口更?不断有鲜血在淌流。
她摸向阿勉的胸口,上面是贯穿心肺的刀伤,跟被斩断的半截箭头。
“疼……”宋回涯轻轻按着,哽咽道,“阿勉好?疼,师姐知道。”
她才?明白过来师弟不在了,痛不欲生地喊:“阿勉!”
她的小师弟。
这天底下若是有人,待她无半分作伪,全心全意为她考虑,只有阿勉。
可是他死了。
清溪道长等人闻讯赶来,站在她身后,见她从未有过的失态跟沉痛,错愕中组织不出语言,干涩地道:“宋回涯……”
宋回涯贴着阿勉的脸,泪如?泉涌,嘴唇翕动着,说出两?个字:“回家……”
她抬起?头,眸光闪动,似乎找回了失散的魂魄,心心念念只剩下一件事:“回去,阿勉,我们这就?回不留山。”
她抱着阿勉起?身,环顾一圈,找到方向,朝着南边的街道走去。
清溪道长等人满眼忧虑,又不能?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梁洗牵着马,拉来一口木棺。她跳上后方的板车,将棺材推开?,喊道:“宋回涯。”
宋回涯看了眼狭小的棺木,怕阿勉一个人躺在里面会觉得害怕,摇了摇头。
梁洗对?着她又喊了声:“宋回涯!你——”
清溪道长拦住她,走上前好?声道:“他会冷的,宋回涯。”
宋回涯抱着阿勉,感觉他的身体冰冷似铁,一双手上布满冻裂的伤口,恍然惊醒,这才?顺从地将人放进?棺材。
梁洗要将棺木盖上,宋回涯抬手挡住。
“别。”宋回涯说,“让他看看,这条路是回家的。”
梁洗不再强求。
宋回涯翻身上马,梁洗跟了上来。
走到街尾,陆向泽蓬头垢面地追了过来。
他一身战甲未卸,上面覆着厚重的血污,背上背着一把长弓,手里还握着把宽刀。看见车上的棺木,眼珠缓慢转动,怔怔地喊:“师姐……”
“我先?走了。”宋回涯没有看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缰绳,低声道,“阿勉等久了,我先?带他回去。”
陆向泽两?腿一弯,跪了下来,字字含血道:“师姐,你怪我吧!”
他想解释,手中长刀坠落在地,发生一声清响,嘴里千言万语,吐不出一句。
“不怪你。”宋回涯转向他道,“阿勉定是欣慰,你能?达成他此生夙愿。陆向泽……这名字起?的真好?。到底是场缘分,你要不要送他一程?”
陆向泽站起?身,过去清开?街道中间的障碍,一路走在马车前面。
不少百姓正在街上收拾昨夜乱战后的残局,见此退到两?侧,给亡者让行。
唐掌柜也带着伙计出门,混在人群中间围观。
年轻的伙计沉不住气,拍了拍边上一名梁兵的肩膀,好?奇问道:“这是谁死了?怎么还有陆将军送行?”
将士目视宋回涯远去,觉得该是听不见了,才?神?色庄重地开?口:“宁国的那位七皇子。”
伙计愣了愣,当即伸长脖子朝车辆背影吐了口唾沫,又要转身回去拿扫帚,扫一扫门前的晦气。
将士抓住他的手臂,怒喝道:“你做什么!”
伙计粗着脖子,同他对?骂:“如?今是我们大梁赢了!还要叫这狗东西招摇过市?那么多梁国的士兵死在异乡,都没一口薄棺收殓,凭什么他一个胡人的杂种可以?”
那将士环顾一圈,拔高声音,朝四面宣告道:“他就?是大梁的子民,他是不留山的弟子!昨夜杀死宁帝,放我梁兵入城的是他!卧薪尝胆、助我大梁平定边关的也是他!为我大梁征战沙场的将士,一片丹心自是英豪,以身许国,将军会亲自扶棺,带着他们魂归故里,可是今日,将军只是要远送他的师弟!”
伙计身上气焰退去,有些茫然地看向前方。随后明白过来,狠狠抽了下自己的嘴。
·
落满黄叶的山峦顺着道路连绵无尽,长天弥漫起?冬日的寒烟。
宋回涯带着阿勉,马不停蹄地朝大梁进?发。
来时不觉,回去时才?发现,这条归家之路坎坷曲折,似比天涯更?远。
梁洗只抱着刀,默默陪同。
抵达光寒山下时,宋回涯被人拦下,戍边的将士同她道:“前面的路被宁兵用?山石堵了,还没清开?,需要再等几日。”
宋回涯站在巍峨高山前,听着高低不一的风号,宛若在吹奏一曲归乡的笛音。
她走到棺木身边,俯身看着安静闭着眼的青年,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勉,师姐带你回家,一日也不多等了。”
她将人从棺柩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一步步朝着山中走去。
这段路她带着魏凌生走过,带着魏玉词走过,次次都是险象环生,又安然无恙。
唯有阿勉,流离万里,漂泊多年,除却梦中,再没能?见到那山脉之外的故国。
流云东去,日暮月升,残星几点。
这片积雪不化的天地,日与夜是相?似的漫长。
风从二人身边滔滔穿过,那阵阵呜咽的呼啸,时而叫宋回涯产生阿勉还在呼吸的错觉。
分不清有几里归程,这片凄迷的雪色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灯火重重叠叠。宋回涯支撑不住,跌坐下去。一群人蜂拥而至,将阿勉跟她扶起?。
宋回涯听着嘈杂的人声,只看清抱住她的人是魏凌生,便在大梁明月的环拥下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魏玉词已给阿勉换好?衣服,将人安放在棺木之中。
轩窗外,满街飘洒着黄色的纸钱,哭笑声连成一片。
百姓们跪坐在街头,点着盏浑黄的灯火,在得胜的消息中告慰着先?祖的英灵。
宋回涯听见那一声声的倾诉,整理不出一条连贯的思绪,起?身走向阿勉。
细长浮动的影子投在阿勉身上,呆坐在棺木边的魏玉词这才?回神?,仰头看着宋回涯,迟钝地开?口说:“他叫我离开?时,我就?有预料。”
魏玉词握住阿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常在嘴里念叨,想着见了面亲自告诉师姐。他想同师姐说,师门的剑法,他有在练,虽偶有懈怠,但一招一式皆铭记于心。师姐信中叮嘱他看的书,他都看了,经文抄过八遍,已能?熟背,后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没有告诉他……他想告诉师姐,他从不曾变过,他不是一个恶人……”
宋回涯听着,感觉字字句句,噬人心肺,整个人浑浑噩噩。
魏玉词整理好?心情,拿过一旁的被面,盖到阿勉身上,看过最?后一眼,便要盖棺。
宋回涯将手里的剑一并?放到阿勉身侧。
“到家了,阿勉。”
棺木沉沉合上。
推着阿勉走出落脚的空屋,却见夜深时分,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百姓。
他们眼中是感同身受的哀痛,目送着宋回涯等人,一路向南。
千里之外的不留山上,下起?一场淅沥繁杂的雨水,山腰那片澄澈缥碧的湖水,荡漾着点点的清波,水中倒映着山影流云,每一圈水波都犹如?一场打碎又重构的梦。岸边草色依旧青绿。
一夜风过,梅花飘满山坡。
·
“你说,阿勉死了?”
高观启坐在孤灯下,怅怅地问出一句。
术士装扮的武者很轻地答道:“是。”
“到底是……到底是输了。看来他与我一样,运气都不怎么好?。”
高观启肩膀耸动着放声大笑:“从此以后,天下又多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
术士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那干涩变调的笑声在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后戛然而止。
高观启虚软地靠坐在宽椅上,良久后,双手在桌上一按,挺身站了起?来,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府中仆役已遣散大半,昔日车马喧阗、长明不夜的豪门望族,而今人丁凋零,只剩惨淡萧条。
高观启从空旷的府邸走出,在城中与武将会合,带着一队精锐,闯入宫城,在禁卫的看守下将年轻的君王接出。
青年在长久的幽禁下精神?已有些癫狂,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见到高观启,激动冲过来大喊:“二郎!”
高观启搀扶住他,带着仓促赶来的几名皇子宠妃,匆匆朝备好?的马车赶去。
“陛下为何要逃?”一武将不舍得一身荣华,最?后仍在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受命于天,才?是大梁正统。而今魏贼在北,宋匪在南,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手中亦有精兵良将,难道就?怕他们不成?干脆我趁夜去杀光那帮悖逆的叛臣,明正典刑,肃正朝纲,不怕他们不服。将天子的权柄再抢回来,陛下就?不必西逃去那蛮荒之地多吃一番苦头了!”
青年望向观启。
后者冷笑道:“是啊。北地大捷,正是天赐良机,魏凌生却在此时走了。想必他也希望陛下能?动手肃清反贼,他设下的伏兵,好?名正言顺地动手。”
边上的宠妃抱着幼童哭喊一声:“陛下!”
怕他动摇,自断生路,跪下抱住了青年的腿,哀哀恳求:“还请陛下先?送三?郎走。妾愿留在京城,陪伴陛下!”
青年早被高观启一句话打消了念头,面对?一干亲信的注视,卑微求助地喊:“二郎。”
高观启按住他的手,温声道:“凭陛下之灼见洞明,再有诸位贤能?的智勇远识,便是退守西方,也未尝不能?建一番伟业,来日重振旗鼓,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何必在此与魏贼相?争,枉送性命?”
青年不住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奔逃。
眼见临近大梁边境,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舟车劳顿,青年一日日衰微。
他喝过几贴药,始终不见好?,心中被死亡的恐惧占据,对?着前来把脉的大夫苦苦哀求。
“再多开?些药吧,我咳嗽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絮絮叨叨地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今日早上还吐血了。我是不是不该往西面去?不如?我们往南?听说南方要暖和些。”
大夫手上写着药方,嘴里安抚地应上两?声,告诉他多调养几日即可无碍,正在一句句叮嘱,话语忽然停下,目光偏移,转向门口。
青年也看见了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那人缓步走到他身后,衣衫上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靠近过来,便有种冰霜似的的寒意。
他一寸寸回头,果然看见了那张叫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脸。
惨叫声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内的烛火一阵扑朔后猛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