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27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阿勉踩在土墙上,边上斜着?几株早已干枯的桃枝,他一脚踩下,昨夜尚未融化?的冰霜发出碎玉似的断裂声。更远处则是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

  他目光追着?宋知怯走了一段,耐心已如晨雾将散,从墙头?跃下,正欲上前,耳后忽地传来一道破空的嗡鸣声,一缕细风卷起他散落的碎发。

  阿勉浑身肌肉霎时紧绷,抓住背后长剑,只来得及出鞘一半,侧身退开稍许,以剑锋抵着?那东西朝边上一架。

  金属碰撞激起微末的火花,阿勉余光瞥出是把半人多长的大刀,那大刀丢得势大力沉,他上身随之被撞得歪斜。转过?身后,与对面的刀客面面相看。

  那刀客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掸了掸肩膀上的土,又拍了拍头?发上的枯叶,按着?脖颈活动四肢,脊背关节一牵动,便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听着?像是什么刚出土的老锈机关,手脚用着?还不大利索。

  “梁洗?”阿勉认出了她的大刀,烦躁道,“你为何会在此处?拦我作什么?”

  梁洗咧开嘴角朝他一笑,毫无征兆地朝他奔了过?来。

  阿勉如临大敌,剑尖轻抬,便要出手。

  梁洗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跑过?,只是去拿自己的大刀。

  她从地上抽出那把精铁制的刀身,扛在肩头?,也不嫌邋遢,就地盘腿坐了下来。抬手比了个告饶的手势,让对面的人容她休息片刻。从腰间取下水囊,豪爽地喝了起来。

  她身量不算高,体?型虽不清瘦,可配上那把刀,却是十足的不协调。

  那也确实不是她的刀。

  当?年为争这把神兵的归属,明里?暗里?死了少说数百人。最?后莫名其妙落在了梁洗头?上,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刀客一夜间名震武林。

  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用刀。

  梁洗正仰头?灌水,后面又追来一白衣书生。

  男子?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见到人影,单手狼狈地撑住墙面,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指着?梁洗斥责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一来就没?头?没?尾地找人打架。梁洗,你这样的做派,我父亲如何放心让我跟着?你?”

  他衣袍飘逸,绣纹精致,五官轮廓趋于?温润,不说话时看起来像是个端庄公?子?,即便误入江湖这浊潭,也舍不得碰脏鞋子?半点泥渍。

  与阿勉对上视线后,显然有些犯怵,拿扇子?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忙着?撇清关系:“与我无关,这位兄台有事只管找她。”

  阿勉实在无暇搭理这古怪的二人,脚底生风,翻身上墙,便要离去。

  梁洗眼尾一斜,扔下水壶,再次提着?刀截他去路。

  两人一来一回地对了几招,梁洗刻意阻挠,只为纠缠,阿勉被逼下墙头?,也打出了凶性,一把剑再无顾忌,杀意沸腾,剑尖扭转着?朝对方心口绞去,被梁洗后翻了个跟斗惊险躲过?。

  梁洗扫了眼被剑气割破的衣服,张开嘴刚想开口,那没?用的书生在一旁悠然欣赏,先行抢了她话:“嚯,好凶啊!这位兄台虽然看不见脸,但表情定然骂得够脏。梁洗,这你还忍?”

  阿勉恼怒道:“你要做什么?滚!”

  “你这人说话好不客气,怎么跟边上那人嫌狗厌的蠢货一个样?”梁洗总算开口了,她嘴唇干得起皮,说出口的声音嘶哑粗粝,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此前我与她有约,要帮她断个麻烦。虽说我不讲究什么言出必行,可她毕竟人还没?死,我前脚刚答应,现下就出尔反尔,有点太不仗义,还是得做做样子?。你又是谁?”

  阿勉已快找不到宋知怯的身影,情急中?语气不善道:“我是她师弟!”

  梁洗挑眉:“你说是就是?”

  “那你说是就是?”阿勉探究地注视着?她,“不曾听闻你与她有过?什么交情。你哪里?来的?”

  梁洗点了点额角:“江湖传言怎么好信的?你动动脑子?嘛,我说这谎,白白吃罪,讨别人疑心做什么?何况谁想跟她扯上关系啊?嫌自己麻烦不够?”

  书生闻言笑出声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挑唆道:“被梁洗嘲笑你脑子不好,这位兄台,她分?明是在骂你祖宗十八代呢。岂可忍?”

  阿勉置若罔闻,满腹疑团道:“你同她是怎么认识的?”

  梁洗一身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胡言乱语像在说着?梦话:“此事说来话长,但是我不想长话短说,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坐下,我从太阳打东边升起开始讲,咱们好好聊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书生摇着?自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站着?,唯独一张碎嘴委实闲不住,坏了他气质:“能被梁洗称为朋友的人,自然是能陪着她偷鸡摸狗的家伙了,还能是怎么认识?”

  他难得好心提醒了句:“我劝你别问了。她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搪塞人的本事,答非所问,能把你气死。你问到天?亮,她也不会正经回答你一句。省省口水吧。”

  阿勉又望一眼东面,眼见小孩的身影彻底没?了踪迹,一时半会儿又摆脱不了对面的两个麻烦,只能认命,手中?长剑收回鞘内,不平哼声。

  梁洗正是求之不得,当?即退开两丈收起大刀,生怕自己浑身上下哪里?碍眼,惹出了这位爷的怒火。

  她站到书生身侧,抬脚便踹。

  “喂你这人——!”书生躲闪不及,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到底不敢当?面说什么狠话,小声嘀咕了句,“暴躁得很!”

  梁洗抱了下拳,拎起书生要走。

  “等?等?。”阿勉将人喊住,扔去一个包袱,“劳烦转交给我师姐。”

  梁洗捏了捏,又打开包袱瞅了眼,发现是几根金条,还有几瓶伤药,讶然道:“你真是她师弟啊?”

  阿勉额头?青筋开始狂跳。

  梁洗又一板一眼地道:“那也没?的商量。她只让我帮她扫尾,没?说可以放人过?去。顶多下回我帮你问问。”

  书生站在她身后,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仗着?她看不见,指着?她脑子?做了个敲木鱼的动作,再一摊手,表示这货的脑子?就是木头?做的,开不了窍,自然不知变通。

  梁洗指着?阿勉,特意强调道:“我要去吃饭了,你不要跟着?我。吃完我还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所以你跟着?我也是没?用的。”

  阿勉背上剑利索地走了。

  梁洗讨了个没?趣,嘟囔道:“真不讨喜。”

  她眼珠转了两圈,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问:“刚才那小姑娘呢?”

  书生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忙着?看戏呢。”

  ·

  宋知怯在街上拼命地跑。

  宋回涯的梦里?也看见一个人在拼命地跑。

  两侧的街景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那小孩儿光着?脚,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宋回涯以为是自己徒弟,但瞧身形又觉得不大相像。

  直到小孩儿回头?,露出一张熟悉且稚嫩的脸,宋回涯才意识到,那或许是年幼的自己。

  比起缥缈的梦境,诸多切转的画面更像是往日的重现。那些在记忆中?深埋的故人旧事,忽然从黄土下被挖了出来。叫宋回涯无所适从。

  小孩儿还在不停朝来路张望,一只手已悄然搭上她的肩膀。对方不过?轻轻一捏,小孩儿便吃痛地弯下腰去。

  所幸对方也不是为教训,逼着?她转过?身来,便迅速松开了手。

  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指着?身边人道:“小姑娘有点儿本事啊,可惜没?什么眼色,居然来偷我小妹的东西。”

  小孩儿揉了揉痛处,昂起头?,不以为然地道:“我就是故意要偷她的东西。”

  “哦?为什么?”男子?张开双手,低头?审视一遍,自觉极有高手风范,又拍拍腰间的剑,笑说,“你看不出我们是江湖人吗?”

  小孩儿眸光扫向他身后的女子?,笑容里?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邪气:“这位女侠满嘴的仁义,又长着?一张神仙似的脸,先前在客栈里?,看到一个路过?的老瘸子?都忍不住流露出满眼的慈悲。我偷女侠的钱,女侠总不会生气打我的。”

  她这番话说着?像是夸奖,可配上她惺惺作态的语调跟神色,就实在是太讽刺了。

  ——浓勃的恨意、冷漠、凶戾,她将所有能被看出来的恶劣态度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性情远比当?初的宋知怯要棘手许多。

  男子?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片刻之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至极的事情,兴奋拉着?边上人道:“小妹,这孩子?跟你真像啊!”

  边上女人先不说是什么反应,小孩儿都忍不住翻着?白眼朝他瞪去。

  “她这脾气够犟,跟你一样,十头?驴都拉不回来。尤其这根骨,好得有些吓人。”男人笑了两声,再次看向小孩儿,好奇问,“你才第一次见我小妹,为何就这样讨厌她?”

  “我讨厌两面三刀的人。”小孩儿将手中?的钱袋还给他,面上毫无惧色,直白与他对视,说,“我讨厌太像好人的人。”

  男子?推了回去,当?是送她了,饶有兴趣地问:“因为你觉得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人?”

  小孩儿反问:“你说的好,是指皮囊披得好吗?”

  男子?还在笑,只是笑意变得冰冷:“‘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世面,就觉得自己对人性看得透彻了?”

  小孩儿歪着?头?,一脸“大不了你打死我”的无畏表情。

  男子?哭笑不得,被她的油盐不进?气得头?疼,手肘碰了碰边上女人,大声唆使道:“小妹,那你就收她为徒,非不如她所愿!叫她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慈悲为怀!”

  小孩儿看他的眼神,已跟看傻子?没?什么分?别了。

  男子?紧跟着?问:“怎么样?你敢不敢拜师?”

  小孩儿不假思索地道:“她若敢收我当?然敢拜!我也想学本事。我若是学到了通天?的本事,我便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你们敢收吗?”

  男子?拍掌大笑,俨然不信:“好大的志向啊!小妹,你就试试,看这活炮仗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子?的目光没?什么波动地落在她身上,旁观至此才说了第一句话,不严厉,亦不算温和:“朽木不可雕也。”

  小孩儿唇角的肌肉轻微抽了抽,若无其事地笑道:“自然是比不得二位尊贵,出生便是一块打磨精致的玉石。”

  男子?摩挲着?下巴,一脸的享受:“这话我爱听。意思是说我长得英俊,又风流倜傥?你这孩子?,夸人真是委婉。”

  小孩儿也装傻,冲他甜甜地笑。

  “小狼崽子?,你够狠啊。”男子?半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问,“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无所谓地回道:“我没?有名字。名字是为了给别人叫的,但在这座城里?,没?有人谁敢叫我的名字。”

  “天?皇老子?的名字都有人敢提,你算哪位?”男子?匪夷所思道,“奇了怪了,你这狗脾气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你独独看不惯我们两个?”

  小孩儿定定看着?他,未几,突然乐呵呵地一笑,吊儿郎当?地道:“骗你的嘞。”

  她将钱袋塞进?怀里?,有模有样地给他们鞠躬:“多谢二位大侠打赏。”

  说罢抬眸瞅一眼女人,见对方神色依旧寡淡,也冷下脸转过?身。

  走了两步,无端改了主意,折返回来。

第030章 鱼目亦笑我

  小孩儿指向?一处,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座城门的底下,埋着很多人?。其中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就是当年?这里的县老爷。他做官如何,我不说了,毕竟当年?我还小,说了不算。胡人?打过来的时?候,他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领着城中百姓关门守城。”

  小孩儿的脸上?沾满灰尘,唯独一双眼睛澄澈明朗。

  “胡人?在外招降,朝廷援兵未到,百姓们便先怕了,决定临阵倒戈,于是几名守卫趁夜将县令的脑袋割下,双手奉到胡人?面前。胡狗不费兵卒夺下城关,长驱直入,当场虐杀了数百虎夫庆贺,欢呼雀跃地入户寇掠,将城中财物洗劫一空,最后狂言羞辱一番拍马离去。”

  她说到此处,恨不能?抚掌叫好,语气仍是轻描淡写地道:“死了人?,又没了粮食,城中百姓便责怪是县令没及时?投降触怒了胡人?,才使得众人?遭此横祸。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示众泄愤。又害怕县令的小孩儿长大以后会报复,打算斩草除根。小孩儿的母亲为求活命,逼着女儿下跪向?众人?求饶,自己则一头撞死在了城门的门柱上?。”

  她甩甩手,笑容不变:“从?此以后嘛,我只要在饿肚子的时?候拿着碗上?街乞讨,觍着脸骂一骂我那不知所?谓的爹,他们便会抖抖自己那仅剩一星半点的良心,施舍我一口饭吃。我活得可好着呢。”

  这一段过去被撕开,场景顿时?扭曲得光怪陆离起来。纷纭变化?的梦境里充斥着与女孩儿如出一辙的憎恨。

  宋回涯想醒了,可一时?又分不清梦与醒之间那微妙的错杂纠缠,只觉得屋檐上?、寒窗前、云雾中、日色下,到处都飘着潇潇的细雨。绵密的雨脚打得她继续沉沦在这漫长的回忆里。

  男人?听完陷入静默,半晌一耷眼皮,认真给了个?评价:“真是个?好故事。”

  “二位少?侠看来真是神仙啊,所?以还不了解什么是人?。这样的故事人?间多得是。”小孩儿倔强的面庞上?写满了叛逆与偏执,一身难驯的反骨,根根都在表露着对这尘世的嫌恶。

上一篇:她不是潘金莲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