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人?本性如此。遇到残暴的,纵是对方要杀自己,也乖乖洗干净脖子站着等死。遇到心善的,便凶神恶煞,甚至恨不能?自己也上?去砍个?一刀。”
她问:“若是世上?恩怨都有个?说法?,那么请问二位光明磊落的如玉君子,我究竟哪里有错?”
小孩儿眸光转向?女人?,听着二人?沉默,轻慢地冷笑一声。
她就是看不惯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怀着一腔自以为高洁的情怀来悲悯苍生。
他们在高阁里念着书,背着剑听流离的失乡人?聊两句血泪,醉酒后捏着杯盏叹一声人?间真苦,差不多也就如此了。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解这倒悬的人?世?
小孩儿扬长而?去,坐在街边,四?月的风里带着花草的清香,她吃着发霉的胡饼,手中抛玩着几粒扁平的石子,就听身后脚步声靠近,来者声音清越道:“回涯。”
小孩儿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的名字。”女人?缓声说,“我姓宋,叫宋惜微,先前与你说话的那个?人?,叫宋誓成。往后,你就是不留山的弟子。多余的规矩,现下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会一条条地教你。等到了不留山,你再给我敬茶拜师。可有不懂?”
小孩儿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袖口擦了擦脸,毫无破绽地换上?一副新?面孔,真诚欢快地叫道:“好嘞,师父。”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跟在宋惜微身后,与她上?了同一匹马。
原来宋回涯是这样入的不留山。
虚实的交织带着种似真似假的迷离。宋回涯在这场了无痕迹的梦境中,走马观花地旁观着往事的发生。
白日练剑,夜里挑灯,山上?岁月一晃而?逝,只见春秋,不知长短。
宋回涯尽心全力地练着左手剑,数年?间小有所?成。许是担心她品行不端,会兴风作浪,师父鲜少?允她下山。每日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多年?来道理听了一箩筐,无奈能?钻进脑子的半个?字没有。
宋回涯满身未开化?的野性,越是管教,越是任性,每每下山,非要惹出点无伤大体?的祸事来,故意叫宋惜微头疼,好应了她的担忧。
到后来宋惜微见言传无用,只能?动手责罚,以期让她认错。或是面壁,或是抽打,倒不算严苛。偏偏宋回涯这顽童宁愿吃一顿棍棒,也不吃教诲。直将人?气得牙痒。
她性情孤僻,尤喜独来独往,不留山上?本就人?丁凋零,数年?间自然没交到一个朋友。只有师伯会偶尔带她下山吃饭、去湖边垂钓,并在她蠢蠢欲动时训斥她不得偷鸡摸狗。宋回涯总不以为然。
这日她去山下采买回来,半路遇到个?醉酒的壮汉,对方借着酒劲撒泼闹事,恰巧遇上了宋回涯这个硬茬。
她出手没有轻重,打掉了对方一颗牙。壮汉酒醒后竟还有胆找上?门来,又被她不客气地打了一顿。不料被宋惜微当面撞见,呵斥两句。她实在懒得辩解,挨了两下鞭子,假意反省。走出大殿,便去湖边静坐。
那片湖泊坐落于不留山的山腰,湖面一平如镜,倒映着半片苍翠山头。
她摆好鱼竿,挂好鱼饵,坐在岸边闭目养神,师伯就来了。
宋誓成摸出两个?成熟的野果递过去,慈爱地道:“如何?师伯疼你吧!路上?遇到点吃的,都先惦念着你。”
宋回涯用手潦草擦了擦,直接塞进嘴里,慵懒说:“师伯,你若是真心疼我,师父打我的时?候,你就该站出来,而?不是溜得比狗都快。”
宋誓成叹息道:“可是你师父打得对嘛。”
宋回涯习以为常地扯扯嘴角,说:“什么叫我师父打得对?她要做她的大好人?,讲她的大道理,当然不能?偏帮我。”
她咬了口果子,如往常一般第无数次发出申请:“师伯,要不你做我师父吧。反正都是同门,我挂在谁名下不是一样?我不嫌弃你剑术差、悟性低。你也别嫌弃我不听话。”
宋誓成朗声大笑道:“你若是我徒弟,我已经打死你了!你是不懂,你师父其实比我心善得多。她愿意不厌其烦地同你讲一样的道理,我脾气上?来,只管打。”
宋回涯坚定道:“你若是我师父,我定然好好听话,再不出去惹是生非了。”
宋誓成嗤之以鼻:“这鬼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
宋回涯兴致缺缺,扬手一抛,将吃剩的果核丢进水里,吓退了正在进食的鱼群。
宋誓成用手掩在唇边,歪着上?身与她靠近,神神叨叨地说:“实不相瞒,其实你师父每次打你,都是我撺掇着打的。因为你实在可恶,不揍一顿,我心里发慌,过不去。”
宋回涯倏然扭头:“??”
师伯得意地笑:“嘿嘿。”
宋回涯想抄起手边的石头,冲他那张俊脸来那么一下,好叫他体?验一下什么叫“见不得人?”。
“算了,我知道,我师父本身就不喜欢我,不是真心想收我做徒弟。她认为我本性庸鄙,劣习难改,已经烂进了骨子里,不过是因你再三相劝,加之对我经历同情,才勉为其难收我入门。”宋回涯将斗笠往脸上?一盖,悠闲躺下,“强扭的瓜本就不甜,与外人?没有干系。何况她肯诚心教我练剑,我已是心满意足,不会奢求太多。”
“哦?你又知道了?”宋誓成被她这对势如水火的师徒气得没法?儿,咋舌道,“宋回涯啊宋回涯,你看人?也不怎么准嘛。”
宋回涯说:“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
“那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宋誓成哼哼道,“世人?喜恶若只凭脸色判断,就你宋回涯顶着的这张臭脸,早够死千百回的了。”
宋回涯闭嘴了。
不片刻,她用食指顶开斗笠,露出一线视野,忍不住嘴毒道:“不过对着师伯你,确实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湖面上?泛出一圈圈的水波,宋誓成替她收线,奇道:“说来也怪。宋回涯,你明明什么都不在意。纵是别人?辱你,你也不放在心上?。可你偏偏好像对你师父特别不服气。为什么?”
宋回涯被他问住,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
宋誓成成竹在胸地笑道:“因为你不愿让她瞧不起你。你觉得自己与她脾性相似,可说到做人?上?,坏的处处像,好的半点不沾。好比同一面镜子的正反。这些年?里你一直想挑她错处,岂料她正得堪称邪门儿,你自惭形秽,更加痛恨她瞧不起你,哪怕她没有,你也觉得她对你存有偏见。我说准了吗?”
宋回涯闷声闷气地道:“我若生在不留山,她那样的好人?,我也可以做。”
宋誓成飞快问:“那你如今已经在不留山了,为何这样的好人?你不做呢?”
第031章 鱼目亦笑我
鱼钩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钓上。宋回涯自己坐起身来,挥开师伯,往勾子上重新挂了半截蚯蚓,甩进湖中。
宋誓成两?手揣进袖口,眼尾斜瞄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井底之蛙仰头看天,觉得天不?过井口之高,便以为登天容易。即便是出了井,站在池边,看着波光粼粼,也不?知道池塘深浅。”
“我?知道好人难做,可是,我?为何要?去做世人称颂的大好人?”宋回涯不?屑一顾道,“当年我?在城门前给那?帮狗贼下跪的时候,我?就明白,在这世上,道理不?管用,尊严也不?管用,仁善更是微贱,如山间流萤,天明即灭。只有我?剑术够好,我?才是勇者怀仁,君子行?义。”
宋誓成重重拍了下大腿,表情夸张地道:“好!我?不?留山真是收了一个天下间最愤世嫉俗的弟子!只不?过,你这样深的戾气,坐在河边,连鱼都不?愿意搭理你,更妄论仗剑江湖了。我?怕你一辈子出不?了不?留山,去行?你的君子义。”
他话音刚落,湖面?上的浮漂便往下沉了沉,宋回涯赶忙起身,鱼儿随她拖拽跃出水面?,咬着铁钩在空中奋力挣扎。
宋回涯开怀笑道:“没关系,老天爷还是喜欢我?的。”
宋誓成很不?是滋味地道:“那?是因?为这湖里的鱼太笨,整日?光知道吃吃吃,不?信你换个地方试试。”
宋回涯两?耳不?闻,将鱼放进草篓子里,神采飞扬地挑挑眉峰。
宋誓成气势大幅跌落,不?甘示弱,又说道:“以后我?收徒弟,一定不?收你这样的。我?要?收一位温厚大气,谦卑有礼,喜欢念书,不?喜欢习武的弟子。”
宋回涯不?客气地拆台:“那?你收个屁。你会念书吗?”
宋誓成继续畅想描绘:“然后我?便带着你二人一块儿出去。凡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们,文质彬彬的这位,是我?的徒弟。你嘛,其实是我?小妹的徒弟,只是托我?代为管教。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教化之功便会传遍武林。”
宋回涯瞥他一眼,弯腰收拾了钓具,往边上走去。
宋誓成意犹未尽地喊:“干嘛啊?哪里去?”
宋回涯愤怒道:“走开!不?屑与你钓鱼!”
她换了个位置,整理东西时,不?期然发?现远处树影后站了个人。一身青衣,悄无声息,抱着剑不?知旁观了多久。
宋回涯压低斗笠,盘腿坐下,只当没有看见。
那?目光一直追着她,寒暑更迭。
不?留山上青峰隐隐,白云闲闲。一到春日?,野花遍山红艳,四处一派秀丽风情。
宋回涯十?二岁这一年,已习惯在山头上蹿下跳,俨然成了独霸一方的猴王。春分?这日?,宋惜微忽然将她叫到屋内,同她说,要?带她去茂衡山拜师祖。
自宋回涯入山门起,山中常有外?人前来走动,或请师父指点武学,或入后山采掘珍贵药材。
宋回涯与他们浅浅打过几次照面?。因?来人总是对她白眼相看,她自然也懒得热情相迎,两?两?生厌,彼此未多交谈一句。
是以宋回涯只知他们是茂衡门的弟子,多余的一概不?晓。
分?明是别派弟子,因?着宋惜微纵容,来了不?留山依旧是吆五喝六的无赖派头,惹得群情激愤,叫山下百姓们将宋回涯这猢狲都生生看顺了眼。
宋回涯深以为耻——不?过是帮废物,几年里扒拉不?出一个能打的东西。除却擅长打秋风,唯有眼睛长得高人一等,生在天灵盖上。被与他们相提并?论,纵然远胜,也无异于?是种羞辱。
偏偏宋惜微极其喜欢这群横着走路的螃蟹精,每每教习结束,都会和颜悦色地夸赞一句:“秀外?慧中”,叫这四个字在宋回涯这里有了第二种写法:“一无是处”。
于?是宋回涯听见茂衡门便不?由黑了脸,好比大冬天的一脚踩进臭泥坑里,晦气到头了。阴阳怪气地道:“不?留山还要?借茂衡门的师祖来拜啊?后山那?么多坟冢,却要?去别人的地头,难道是欺负咱们山上缺个牌匾?”
宋惜微听得不?悦,耐着性子解释说:“不?留山与茂衡门渊源颇深,二十?年前不?留山其实只是茂衡门名下的一座山头。后因?种种缘由,开山另立,各行?其事。”
宋回涯在山下隐约听过两?耳朵,当即了然,嘴快说道:“我?知道,贪生怕死的留在茂衡门,舍生取义的入我?不?留山。”
宋惜微面?色一肃,厉声高喝:“宋回涯!”
宋回涯见她发?怒,无所用心地一耸肩,赔笑道:“我又不会当着茂衡门的面?讲。师父不?高兴,我不提就是了。”
宋惜微眉头轻皱,愁容难消,绵着睫毛安静片刻,又细细与她说明:“依循旧例,入山之后,会有一场同门弟子间的考校。你亦不?必太过忧心,所谓考校不?过点到即止,过后师长会赠礼祝贺,若他们训诫几句,你切勿顶嘴。”
“还有礼物收?”宋回涯一本正经地说,“师父您看轻我?了,即便没有好处,我?也懂尊师重道,断不?会给您丢脸的。”
宋回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什么都没收拾,只当是放风游历。
两座山门相隔甚近,可论说排场规模,却是有霄壤之别。
宋回涯跟着师父上山,途中所见是一片繁茂之象,门丁兴旺,络绎不?绝,倒是有几分?理解他们狂悖的底气来自哪里。
师伯见她看得入神,大掌按在她脑袋上,拧着她的头晃了晃,揶揄问:“怎么,羡慕啊?”
宋回涯烦躁将他爪子挥开,忍着一连串的脏话道:“我?羡慕什么?海中巨鲸还要?羡慕小鱼小虾?”
宋誓成扯着小妹衣袖戏谑道:“你这徒弟拐不?跑。听听,开口就是要?驱长鲸吞百川的,寻常人管她这样的叫疯子。究竟是谁教她这么大的口气?”
宋惜微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加快步伐。
师伯又转来同宋回涯告状:“看看你师父这是什么态度!没大没小!”
几人吵吵闹闹进了演武场,宋回涯听着吩咐,混入年轻弟子的队列中。
正午太阳亮得刺眼,宋回涯站在人群后排,对着一排排乌黑的后脑勺,连台上有几人都看不?真切。意兴阑珊,干脆找了处树荫坐下休息。
半梦半醒之际,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名字,才带着倦意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过人群走上比武台。
上首老者指了个比宋回涯高出半人的少年出列。
宋回涯昏昏欲睡,听见四下响起阵阵议论的嘈杂,稍稍精神了些。先是扭头去看师父,对方无波无澜,不?露声色。又转向去看师伯,那?个平日?里和风细雨的男人,此时难得摆出与宋惜微一般严正的神色,与她对上视线,才有所缓和。
宋回涯心中大抵有数,从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意取下把长剑,不?管是否趁手,挽了个剑花,直指对面?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观样貌起码比她大了五岁,打的该是恃强凌弱的主意。厚着脸皮站上了台,又缺一份自知之明。白长了副好骨架,没点武学的悟性,剑也不?会好好握。
想是平日?与同门对招都是惯用右手,宋回涯冷不?丁给他来一个左手剑,即便只是最过平实的招式,亦将他打得晕头转向,手忙脚乱,挡不?住十?招便做捉襟见肘,败下阵去。
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周遭一片错愣的抽气声。少年像是也被吓傻了,痴呆地望着被打脱兵器的右手,躺在地上半晌不?动。仿佛她能得胜,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宋回涯环顾一圈,只觉乏味,也不?怎么期待所谓的贺礼了,念及姑且答应过宋惜微的承诺,表现得极为宽容,将人击倒在地后,不?曾奚落半句,打着哈欠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