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她展现出此等雅量,怎奈对方不?懂珍惜。
趴在地上的少年挪动了下,低着头,佯装去擦脸上伤口,手腕下压,趁宋回涯松懈时猛地一甩,自隐蔽袖口处打出数道暗器,侧过身来,露出一张羞愤与不?甘交加的癫狂面?容。
宋回涯听见了暗器破空的爆鸣声,倏然回头,手中长剑惊起,震落电射而?来的暗器银针。
目光投向少年有恃无恐的脸,心中也随之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唇角弧度一点点放大。剑锋斜转,带着浩荡杀机朝少年咽喉刺去。
宋惜微站得近,眼角肌肉抽搐,身形一闪,转瞬腾挪至宋回涯身前,两?指带着寸劲按在剑身上。
只听得一声刚脆的碎响,剑刃登时断作两?截,闪着夺目的银光崩裂开来。
座上老者表情惊变,在宋惜微动手之时震怒咒骂一句“该死!”,一掌狠拍扶手,木屑纷飞中身形拔地而?起,跟着杀去。
却是直取宋回涯的命门,出手狠辣,不?留生路。
宋惜微面?覆寒霜,眸光一下冷了下来,微侧过身,左手运劲,跟着对上一掌。
宋回涯未看出门道,只见老者连退两?步,才带着堪称失态的惊愕站稳脚步。宋惜微则定在原地,下垂的手轻轻捋过被晃乱的剑穗,再死死按住宋回涯的肩膀,将她扣在身侧。
边上的中年男子起身叱责:“小杂种!”
他眸光怨愤,出口恶毒,指着宋回涯毫无顾忌地大骂:“好一个杀坯!从哪个山沟里爬出来野骨头,如此不?服管教,人前竟也敢放肆行?凶!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礼义孝悌吗?!”
他说话时余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宋惜微身上,想是忍耐了多时,才终于?借着这机会指桑骂槐,将憋在心中多时的真意说出口来。
一时激动得脸色涨红,浑身颤抖,转过身高呼道:“门主,决计是这小猢狲出手太重在先,才逼得弟子万不?得已,垂死反击,仅是如此,她就要?当着你我?的面?杀人!小小年纪戾气如此深重,以招式狠辣胜之不?武,可谓阴毒!我?茂衡门从未出过如此败类!门主你定要?好好教训这没教养的小东——”
“啪——”
宋誓成忍无可忍,一剑鞘抽在他的脸上,抽得那?贼匹夫脚下不?稳,晕晕乎乎转了两?圈,跌回座椅,才被身后弟子惊恐扶住。
宋誓成怒极反笑道:“我?不?留山出来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教养?”
他咬着牙关骂完,深吸口气,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姿态,自己主动打起圆场来:“大人不?懂事,小孩儿更不?懂事,教训过两?句,就此作罢,莫在自家人间生了嫌隙。”
数人翻脸发?难,又袖手辄止,皆发?生在片刻之间。
现场还有大半弟子未能醒过神来,云里雾里地望着中心,不?明白为何忽然打起来了,更不?明白为何又不?打了。
茂衡门的门主背过身藏起右手,衣袍翻飞,纵身跃回主座。
他斟酌稍许,干瘪的脸颊上面?皮绷紧下垂,威严开口:“弟子宋回涯,傲慢不?逊、任意胡为,对同门无手足之情,对师长亦无尊崇之意。有违我?茂衡山之门风。责令闭门思过,再做考校。”
老者肃穆训斥过后,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示意那?受伤弟子上前,当众放入对方手中,又一脸慈善地拍拍对方肩膀,激励了两?句。
少年欣喜若狂地接过,朝着门主郑重鞠躬,领赏退下。
宋誓成看清物品,眸光一紧,举步上前,又被一旁沉默寡言的宋惜微给按了回去。
宋惜微推着徒弟的后背,无视在场众人,朝石阶走去。
宋回涯快走两?步,与师父拉开距离,出了演武场,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做作地长叹口气:“唉,白来一趟。”
她笑着挑衅宋惜微:“看来师祖对师父,就同师父对我?一样,不?甚喜爱啊。真是可怜。”
说罢好似今日?大获全胜,摇头晃脑地走了。
宋誓成欲言又止,终是咽不?下这口气,面?带愠色准备回去。
宋惜微将他拦住,半阖着眼,只平静说:“你随她下山,送她回家,以免她意气之下惹出是非。”
宋誓成怀疑地打量着她的脸,试探问:“那?你呢?”
宋惜微提着剑,火红剑穗下悬摆动,随她脚步,又重新进入身后演武场。
宋誓成无奈扶额,头疼不?已。
他小跑着下山,在半途追上正独自憋火的宋回涯,从后面?粗暴推了她一把,笑骂道:“听那?花白胡子污言秽语,你竟能忍得住气?我?还等着你这小魔头大杀四方,先宣泄一场,我?再跟在后头为你求情呢。谁知你是个窝里横,真叫师伯失望,你哪来的脸怄气?”
宋回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出行?前我?答应过师父,不?与那?帮混球顶嘴。我?可不?敢乱说话,免得最后什么脏锅污水,全赖到我?头上。”
宋回涯摸着虎口处的老茧,郁闷问:“他们这般恨我?做什么?嫉妒啊?
宋誓成听笑了:“嫉妒自然也有,不?过此番过错,根不?在你。你算是替我?二人遭罪了。”
“不?留山到我?这辈,山头冷清,近乎绝代。他们原以为不?留山已是他们囊中之物,声誉、金钱,皆已攥在手中,岂料又多出个你来横插一脚,自然心中愤懑。你师父念及旧恩,不?欲同室操戈,是以多年隐忍。如今看来,他们得寸进尺,真拿我?二人当软柿子揉扁捏圆了。”
宋回涯薅了把路边的草叶,幽幽道:“软柿子,只能被捏成一团浆糊。”
宋誓成好声好气道:“你也别怪你师父不?敢为你撕破脸。不?留山下还住着数万百姓,多年来倚仗山门声望,才得以在风雨飘摇中保全,而?今年月,能得一叶遮蔽已是可贵,你师父护不?住不?留山,多少也想争一争那?朝夕安稳。”
他声调抬高,带了些怒其不?争的情绪道:“实在也是你叫人难以依托,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将不?留山交予你的。不?然你奋发?苦干一下,改过自新,证明给你师父瞧瞧,你也有撑门拄户的志气。”
宋回涯木着脸抬头看他,说:“师伯,你导人向善的手段,着实有些拙劣。”
宋誓成被哽得气结,捂着胸口怅然叹道:“师伯与你说真心话呢,你这糟小娃是真不?懂事。简直比那?群快入土的老东西还顽固不?化。”
宋回涯不?愿多听,快步冲下山。回到自己住所后,拿着木剑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勤勉练习。
一直到精疲力竭,浑身虚软,才洗过澡躺下休息。
是夜月色如水,明河在天,宋惜微小心推开木门,走入房间。
窗外?透入的一抹光华冰凉柔和,她立在床边,借着光色垂眸看了片刻,弯腰给宋回涯掖平被角。
看见徒弟露在外?面?的左手,虎口处满是血迹斑斑的剑伤,知她回来之后没少练剑泄愤,又在床头坐下,从袖中取出伤药,小心为她包扎伤口。
最后将一枚玉佩放在她的枕边,静静坐着,与夜色融为一体。
“……师父。”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宋回涯浑浑噩噩,觉得自己也要?在梦中睡着了。
她看着宋惜微恬淡温婉的脸,下意识想伸手去抓。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偏偏那?些零碎浮现的记忆,似乎到此断绝了。她如何绞尽脑汁,都只剩一片空白。
天外?又有人在喊:“师父?”
小孩儿忧伤哭道:“师父你别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人。你走了,我?又是没爹没娘的小野种了。师父!”
宋回涯即将涣散的神智因?这话又重新凝聚,好似神魂梦游到九霄外?,被一缕细细的线牵了回来。
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一个苍凉的声音:我?没有师父了。
——可是她的师父呢?
宋回涯终于?想起她的书来。
她写在书册上,满满十?多页都是宋惜微临别前与她的夜谈。
那?些文字配上梦境中宋惜微的音容笑貌,叫逐渐灰暗掉的画面?再次变得鲜明。
“回涯。回涯。”
有人摇晃着她的身体,宋回涯从四肢无法动弹的窒息中挣脱,掀开眼帘,又看着宋惜微坐在她的床前。
时间宛若又回到师父离别前的那?一晚。
宋回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想将她的五官铭刻下来。
宋惜微两?手举着一把黑色铁剑,郑重送到她手中,说:“宋回涯,这把剑赠你,往后,你便出师了。”
宋回涯靠在墙上,抽出长剑,手指贴着剑刃轻轻一滑,指腹瞬间被割出道血痕。她舔了舔手上伤口,兴奋问道:“这把剑叫什么?”
宋惜微说:“它?是你的剑,你乐意叫它?什么,它?便是什么。”
宋惜微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缓声道:“当年逼死你父母的几名守军,如今已散入天南海北,这些年我?追查他们踪迹,除却几人早已死于?风波,余下的我?已为你报仇。剩下一位贼首,由你自己处置。”
宋回涯愣住了,将剑放下,坐直了身,伸手去接信封。
宋惜微张开嘴,半晌没能出声,字字辗转推敲,才谨慎开口道:“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我?从不?与你讲恩仇,是因?为世上恩仇并?不?分?明,更谈不?上快意。人命之下,是万丈尘埃,剑尖之上,是骤雨疾风。唯有问心无愧,才能屹立山头。可惜这个道理,你不?懂,我?也教不?会。”
宋回涯摩挲着信纸,又抬起头,看向师父。
宋惜微目光清邃,注视着她,好似一汪深泉将她浸没,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跟慈和。
“宋回涯,你总觉得人心阴秽不?可信,但?是你为何不?想想,你父死母亡,缘何能在这萧条乱世活到今日??”
“你只记得你母亲撞死在门柱前,父亲的头颅高悬在城墙上,怎么不?记得还有许多人,齐齐跪在地上为你求情,才留下你一命?”
“你说那?些伤人又伤己的话,怎么不?肯回头看看,那?些饱经风霜的人,低着他们本就抬不?起来的头,在你身后惭愧万分?地抹眼泪?”
“你怎么不?记得,一双双满目疮痍的手,食不?果腹时,也舍得从自己碗里,给你施舍半碗粥。”
“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呀。”
“你瞧不?起那?些随波逐流、微如飞蓬的平民,可他们不?过是想活着,哪里是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
“宋回涯,你不?能因?为见到一群恶人,眼中便只剩下恶人。”
宋惜微轻柔抚上她的脸,说:“宋回涯,‘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你来去栖惶,颠沛流转,何不?停下,回头看看呢?”
宋回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师父,我?明白的。我?知道错了。
可是梦中的自己只呆愣地坐着,看着宋惜微转身出门,一张脸消失在缓缓阖紧的门扉之后。
一抹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眼前的一切悉数化为茫茫的齑粉,她偏了下头,从那?熠熠流光中醒了过来。
“师父?”
宋知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抬起手一丝不?苟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宋回涯嘴里满是苦味,舌尖还残留着草药的酸涩。
终于?醒了。
第032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喝了两口水,积蓄了些?体力,从床上坐起身。
手?上那?可怖的青黑已经退去,只是伤口依旧红肿,久未结痂,她让宋知怯端来一盆热水,割去腐肉,清洗伤口,换下脏衣物。
宋知怯蹲在?门外?烧火,抓了两把米扔进锅里,拿着根木棍在?里头搅和,眼睛不时瞟向屋内。
听?见宋回涯的咳嗽声,立马端过?一旁的水壶,敲了敲门,迈进一条腿,朝里挤进半个身子。
不过?是简单处理,宋回涯已累得满身虚汗,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宋知怯忙跑过?去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见她闭着眼睛不动,在?床边站了会儿,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宋回涯哭笑不得道:“你怕什么?”
“师父,我今天看见老头儿了,他躺在?棺材里。”宋知怯红着眼眶问?,“师父,你也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