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6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小乞丐心虚,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支吾着道:“我错了。我不是说你。大侠您聪明得很,我没念过书,说的都是很……很什么鄙?很卑鄙的话。我怎么能有你们大人——”

  “不!”宋回涯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说得很对!”

  小乞丐:“……”

  宋回涯忍不住又夸道:“小雀儿,虽然你只活了别人指甲盖那么长,可比有些人活一辈子都明白。”

  小乞丐受宠若惊,懵道:“谢……谢谢您?”

  宋回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断断续续地闷声发笑。

  小乞丐觉得略有些瘆人,再次求证:“您……您真不认识宋回涯吗?”

  宋回涯停下笑声,换了只抱剑的手,坚毅有力地说:“我若认识她,就该是杀她的人。”

  小乞丐听得发笑,仗着视野局限,扮着鬼脸,摇头晃脑地吹捧道:“是是是,女侠您应该是个仗剑江湖、馋凶除恶的大豪杰,威风得很!宋回涯算得了什么?要是被您遇见了,也不过是一阵横七竖八的劈砍,就被逼得跪地求饶!”

  她说着两手抱拳,活灵活现地学起来:“大侠啊,求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杀人、不作恶了。我把身上的银子都送给那些没饭吃的小乞丐,以后给您养老送终!您看行不行?!”

  说罢立马往屋外跑去,抱头蹲在门口。

  可宋回涯没有任何反应,连姿势都没变动,只嫌弃地赏了她一个眼神。

  小乞丐待了会儿,自己冷得受不了,又蹑手蹑脚地回来。没挨上一顿打,实在太不习惯,七上八下地问:“大侠,您真不生气啊?”

  她瞪大了眼睛,瞎嚎道:“您不会在心里憋着闷气,想等过一阵直接将我打死吧?”

  “啧。”宋回涯烦不胜烦,“再说一句,我就揍你。”

  小乞丐舒心了,捂着胸口笑道:“好嘞!”

  ……怎有人贱得如此皮痒?

  确认了庙里这人真的不会杀她,小乞丐心中大石落定,找了个干燥的地方躺下,想就着先前的梦继续睡一场。

  这时她才想起来,这破房子还冷得慌。她两只脚无论怎么搓都冰凉一片,根本酝酿不出半点困意。

  辗转反侧数次,小乞丐再次翻身坐起,用气音冲着对面叫魂似地呼喊:“大侠?大侠——!”

  宋回涯懒得回应。

  小乞丐知道她定然醒了,自顾着问:“大侠,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你吃过人肉吗?”

  “没有。”宋回涯睁开眼睛,“你吃过?”

  “没有。”小乞丐抓着自己快没知觉的脚,晃动着身体讲述,“不过有一年大雪,城里城外来了好多人,都是从北面逃过来的流民。我听其中一个老叫花说,他们那儿被胡人打进来,百姓全给抓了。那群畜生在街上架了口老大的锅,专挑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一个个扔进去。到了夜里,一群狗东西围着大锅唱曲儿喝酒吃肉。吃不完的还分下去,硬逼着别的百姓吃。直接把那个老叫花吓得半疯了。好不容易到了我们这里,结果半夜发了疯病,哭着跑出去,把自己给冻死了。他说,人肉跟猪肉的味道差不多,膻得很。他才吃了一口,几天的酸水全吐了出来。”

  宋回涯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她说完,问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你吃过猪肉?”

  “没有,我不喜欢吃肉哩。”小乞丐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咧着嘴角道,“你看我这么脏,他们如果要吃我,还得洗半天,应该没事吧。”

  她说着安静下来,好似在等着宋回涯的回答。

  隔了良久,宋回涯才问:“怎么?你想吓唬我?”

  小乞丐打哈哈:“才没有嘞!大侠您见多识广,怎么会被我一个小孩子吓住!我只是随口说说。”

  宋回涯问:“你怕胡人吗?”

  小乞丐如实说:“怕。”

  会吃人的人,在她心里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妖魔了。老叫花死了之后,她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后来将人找了处地方埋了,每日去看,生怕有人将他的尸体刨出来吃了。

  “我不怕。”宋回涯的声音还带着丝病弱的嘶哑,可也有种莫名的坚定跟暖意,低低笑道,“听你这样说,我只想杀绝了他们。”

  小乞丐终于不吭声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乞丐以为宋回涯已经睡着,小心挪动了下双腿,想跟着躺下,忽然听她说了句:“你很聪明。”

  那么多的口舌争辩里,只抓住了一点——宋回涯憎恨胡人。于是曲折委婉,反复再三地求证。

  这一点同宋回涯很像:自己怀疑了的事,便不听别人说,只管自己看。

  “可惜还是不够聪明。”宋回涯遗憾道,“否则就不该有这么强的好奇心。”

  这话说得小乞丐毛骨悚然,急于撇清自己:“我不聪明!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您是个好人!我再不乱打听了!”

  宋回涯问:“你今日出门去找了什么人?”

  小乞丐不假思索道:“我什么人都没找!”

  “如此最好。”宋回涯唇角上扬,缓声道,“依你所说,天下敬我者有,恨我者有,避我如蛇蝎者也有,都聚在这小小城池之内……”

  她尾音渐渐低沉,多出种令人战栗的寒凉,叹息着道:“我确实怕你命格不够硬啊。”

  小乞丐先是为她那胁迫一般的语气感到恼恨,心绪几番激荡,最后归于平静,肩膀一垮,生硬笑道:“他们要找的人是宋回涯,跟我又没有关系。”

  “你记得这话就行。”宋回涯说,“你还那么小,我也希望,你能活得稍微长久些。”

  小乞丐垂下头,抱着腿,攥紧漏风的裤脚。

  宋回涯说:“你过来。”

  小乞丐有些抗拒,直到宋回涯又重复了一遍,才磨磨蹭蹭地朝她走去。

  她跪在地上,两手抱头,捂住耳朵。错身避开要害,做好了由着对方打的准备。

  可只听见窸窣一阵响动,随即身上一暖,裹了层夹着血腥味的衣袍,被人抱进了怀里。

  似有似无的平缓吐息,在她耳边道:“睡吧。”

  宋回涯身上滚烫,小乞丐从最初的警惕,慢慢在从未有过的温暖中迷失,像是酷寒天里接触到了一轮太阳,很快便深睡过去。

  ·

  夜深露重,土道萧索,年轻剑客与一壮汉步履疲惫,不时左顾右盼,精神紧绷。待靠近了路边唯一一间点着灯火的客栈,相继停住,抬手拍门。

  伙计两眼惺忪,听见那急如鼓点的敲门声,暗暗叫苦,快步跑来待客。

  “二位侠士,是要住店吗?”

  壮汉一个个翻看门口的大缸,见无所获,又绕去角落搜寻。

  年轻剑客斜倚着大门,昏昏欲睡道:“向你打听个人。”

第007章 万事且浮休

  同样的话,伙计这两日说得嘴唇都快磨出茧了,半夜被扰了清梦结果又是这一句,心下是极不耐烦,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侠士想打听什么人?若是个佩黑剑的女子,实在是没见过。无名涯离着这里,可还有好几里的山路,二位可以去别处问问。”

  壮汉绕了一圈回来,粗声粗气地接过话题:“有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小乞丐?”

  他在胸口位置比了一下:“女的,很瘦,皮肤有点黑,脚上穿一双破草鞋,看着非常机灵。”

  伙计认真思考了会儿,摇头道:“大侠,如今这年头,吃不起饭的人比比皆是,满街都是叫花子,男女老少都有,咱们开店做生意,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实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个。”

  壮汉碰壁了一整夜,正是心烦意乱,听他这般糊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板着脸道:“那小叫花子打小就住在附近,一直在村子跟城里晃荡,你这客栈又没几个生意,见个面熟的小孩儿都记不住?”

  “侠士,实不相瞒,那些烦人的小叫花,一年到头也不洗次澡,身上恶臭能熏出三里地,在我眼里就如同茅坑边上的苍蝇,见一个我赶一个,怎么会管他们住在哪里?”伙计两手合十,愁苦告罪,“实在是不清楚,对不住,对不住。下次我帮您注意着些,见到那么点大的孩子来,先将她们留着。”

  壮汉眯起眼睛,声音放冷了些,提醒道:“早年一个老瞎子常带着她,在你这家客栈里唱曲儿讨生活,你该有印象。”

  “是吗?”伙计愕然,拍了拍额头,恍然道,“是有那么个人。可那老瞎子好些年没来了。这地方穷得连鬼影都不见几个,他在我们这儿拉个半天曲儿,也挣不到几枚钱,估摸着早去别处发财了。人不挪得死呀。”

  壮汉怒形于色,骤然发难,一掌抓向伙计的脖颈。

  年轻剑客抬手作拦,以手中长剑将他狠狠推了回去。

  伙计倏然色变,仓惶后退,张口想要呼救,壮汉先一步喝道:“站住!”

  壮汉提起内劲,箭步上前,五指扼住伙计左肩,同时一手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了回来。

  边上的年轻剑客低吼道:“你做什么!”

  壮汉沉沉吐出一口气,控制了情绪,继续说:“别处的乞丐们说,那小叫花得亏了你时常接济,才能小小年纪活到现在,你却说你不认识?谎话连篇,是与她有什么勾当不敢对人言?”

  伙计猛力摇头,嘴里发出几声呜咽。

  年轻剑客厉声道:“松手!”

  壮汉朝伙计使了个眼色,缓缓松开手。

  伙计得了自由,也不敢乱动,哭诉道:“什么时候的事?哪个贱皮子在大爷您面前胡说?就算我有这样的好心,店家也不允许啊。客人吃剩的东西都要留给我们这些打杂的吃,实在吃不完要坏了,才丢去后院。这年头谁家银钱不珍贵?小人自己也是饿肚子的多。从牙缝里都挤不出吃食给那个小叫花!我要是敢,早被掌柜的打死了!”

  壮汉怒气冲天,五指发力:“我看你真是敬酒不吃——”

  伙计来不及惨叫,就见寒光一闪,年轻剑客已横过剑身,劈在壮汉的手腕上,强硬逼着对方松开了手。

  年轻剑客再难忍受,面色阴沉道:“够了!走吧!”

  壮汉深深看了他一眼,理智回拢,收起满身戾气,无声离去。

  剑客朝伙计点了点头,小跑着追了上去。

  合上门,伙计坐在门槛上又压抑着哭了几声,心中悲戚不已,等缓过劲去,自言自语地骂道:“这贱皮子,是又招惹了什么人。早叫她安分些,别总是自作聪明,还往那帮莽汉手下撞。”

  他起身回去,躺在简易搭建的木板床上,再无困意。干脆拿了块抹布,闷头打扫起客栈。

  远处长河深流,映出微末波光。

  月已西斜,残更将尽,老树的枝叶在青年头顶垂下万重影。

  年轻剑客站到壮汉身侧,将手中剑身插进松软泥土,忍了忍,还是出口质问道:“他既坚持不肯说,便是不想惹祸上身,你难不成还要打他一顿?你为何如此燥急?”

  壮汉瞥他一眼,话中难掩奚落:“你今日在客栈,若是有现在的容人之量,也不至于同他们打起来。”

  年轻剑客自知理亏,在他身边坐下,犹疑道:“唉,旧事不要再提。可是,从不曾听说宋回涯身上带着什么剑谱。不留山的功法秘籍,全在她离山之时被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依我看,许是那小乞丐真拿你我打趣也不一定。”

  壮汉漠然道:“我不信宋回涯真的狠绝至此,将师门历代积累尽数付之一炬。她赴汤蹈火都要为她师父报仇,如何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原来是悄悄留了本真传在身上。”

  年轻剑客看着这位陌生友人,觉得他已然魔怔。

  壮汉察觉到他的情绪,对此不以为意,只觉他太过天真愚昧,不屑再多照顾。

  “那小乞丐生于市井街巷,讨生活的小东西,说句话都要低声下气,活得腻了来你我面前找死?人人皆知宋回涯的剑上有她的名,谢仲初翻遍无名涯都找不出她的尸体,现在看来就是被那小乞丐给捡到了,不会有错。”

  他深自懊悔道:“是我当时太心急才将她吓走,早知道给她银钱就好了。多虑反而弄巧成拙。”

  年轻剑客颇有些无措,嘴唇嚅嗫着想说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只能翻出些废话。别人不愿听,他也不善讲。

  “宋回涯”这个名号实在是太大了,与之沾上关系,便能一夜间名扬四海。无论他搬出多少道理,旁人都能翻出十倍的理由将其驳倒。

  何况连他自己也难不动心。

  壮汉思忖良久,焚烧的心火才被夜风压下,见友人还在发愣,无奈叹道:“算了,奔走一日,我也疲累。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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