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7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二人一前一后,俱是各怀心思,缄口不言。

  天色初晓之时,壮汉迂回绕了一圈,再次走进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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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朝阳的滚滚金光越过楼阁照进街巷,嘈杂的声音与白芒的热气在小城的四面八方徐徐升起。

  货郎扯着嗓子一路走一路唱,直到途径一处人多的巷口,停步将扁担收了起来。

  对角的阴影处坐着一个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低低下压,遮挡住整张脸。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带伤的手腕,安静吃着一块胡饼。

  货郎古怪瞄了两眼,对方好似有所察觉,微微抬起头,朝他这边转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回视线,专心收拾起竹篓里的东西。

  远处传来一阵齐整的马蹄声。

  素来僻静的苍石城今日居然又来新客。

  走在最前方的几人一身黑色劲装,左手执刀,长发高束。行步间气概威武,昂然飒爽,外露着一股凌人的杀气,令人不觉望而生畏。

  偏偏后面坠着一群连衣服都穿不齐整的衙役,生生拖垮了气势。

  货郎琢磨着,不像是官府的人。

  苍石城的那帮官爷全是花架子、软骨头,满身松垮的皮肉,挨不了一拳。在街上见到习武的侠客,不追上去打躬作揖已算是有骨气了,哪里敢这样挺着胸用鼻孔瞧人。

  可后方的衙役又以他们马首是瞻,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低眉敛目,听凭吩咐。

  多半是戍边的将爷们。

  货郎摇了摇头,将东西往里侧挪,多给他们腾出道。

  宋回涯一动不动地坐着。

  衣摆扬起的细风从她鼻间扫过,她闻见了一股极浅又极熟悉的味道——同她身上相似的血腥气。

  她漫不经意地扫去,果然在几双布鞋的鞋底看见了颜色浓暗的血泥,该是来不及更换便匆促赶了过来。

  什么地方能死那么多人?连泥土都给浸透了。

  宋回涯擦了擦嘴角,闪身退入暗巷,迂回跟了上去。

  那群不顶用的衙役半路被黑衣青年支开,只剩下为首男人领着两名兄弟,走进城中最大的客栈。

  角落靠窗的两名书生正在喝茶,发觉大堂内忽然鸦雀无声,顺势看向门口,小声闲聊道:

  “好大的气派,这米粒大的破地方近日可真是太热闹。再来几个可装不下了,不得互相打起来?”

  “仗打完了?”

  书生嗤笑道:“哪有打完的道理啊?自己人尚在打自己人呢。”

  为首将领环视一圈,不顾众人脸上神色,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道:“此地山匪横行,朝廷尚在剿匪。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如无要事,速速离去,否则一并以贼子论处。”

  他嗓音浑厚,带上内力,一时间有如洪钟在耳边震鸣。

  一群江湖人闻声出来查探,稀稀落落地站在二楼阶梯朝下俯视。

  黑衣将领阔步上前,朗声重复了一遍:“明日之后,我不想再在苍石城内看见任何一个外来的江湖人。凡敢在街上佩戴兵器者,皆收缴充公。凡无官府公文者,皆缉拿候审。凡有违令反抗者,就地处决!”

  一众江湖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自打来到这座边陲小城,说不上呼风唤雨,那也算是威风凛凛。他们师出有名,且遂心如意,都几日都是飘飘然的,正为自己顺利铲恶锄奸而自满窃喜。随意来个边地小兵,就想对他们指手画脚?

  当下便有人不服道:“好生霸道啊。”

  后面两位恪尽职守的黑面小将此时终于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更不好听,怒瞪着眼直白骂道:“不及尔等无耻。”

  那武者稍怔,羞愤欲斥:“你——”

  黑面小将二话不说拔刀出鞘,直指他面庞,寸步不让:“我什么?”

  武者见左右人纷纷退开,心生怯意,悻悻息声,转身回房,面上有损,只得将台阶踩得“哒哒”作响。

  书生顾不上吃茶,一直端着茶碗细听,直到此时才下了定论:“是陆向泽的人。”

  他仰起头,将半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啊!”

  那黑衣将领旁若无人地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偏头睨向上方,薄唇轻抿道:“谢门主不主动出来,我就要上去请了。”

  二楼正中的客房大门应声推开,谢仲初不急不缓地露面,一边沿着楼梯下行,一边生疏有礼道:“昨日睡得晚,小友来时才醒,方才在整理仪容,实在怠慢。”

  他看着这位晚辈,只轻轻一颔首,问道:“不知将爷找老夫何事?”

  青年唇角上扬,一字一句道:“鄙姓陆,陆向泽。”

  四周一阵哗然。

  书生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溅了对面的好友一身。

  友人也顾不上生气,伸长了脖子往前门看,只潦草用袖子擦了擦脸。

  一墙之隔的窗户外,背靠着墙面的宋回涯跟着念了一遍。只觉这名字略微耳熟,可看那武将的长相,又十足目生。

  “原来是陆将军。”谢仲初拱手问好,不冷不淡地道,“陆将军不在边地,何故来这座小城?”

  他瞥过门口那个古板木讷的小将,补充道:“好像也只带了几位兄弟。不怕胡人在此设伏吗?”

  陆向泽笑了起来。他线条明朗刚毅,棱角分明,本是大气中正的长相,但刻意地摆出笑容,反而有种邪狞的味道,尤其是他话中杀意极重,叫人听得胆寒。

  “不错。先行的骑兵只带了二十来人。谢门主若有信心可以试试,能不能在无名涯下多添几道游魂。总归我是很期待的,正觉着不爽利,缺些滋味下酒。”

第008章 万事且浮休

  此话一出,方有所缓和的氛围又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谢仲初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干笑两声,低沉道:“看是老夫年事已高,竟不知道,苍石城里的官司禁治、疏决狱囚,何时成了陆将军的公务了?”

  “哦。”陆向泽点头道,“你是想将县令叫来,当着你面骂你两句,才肯叫你这帮手下乖乖听话?谢门主喜好挺特殊啊。”

  谢仲初眸中精光凌厉,悍然射向对面。

  陆向泽全无所谓地道:“有本事,你让人去参我啊。”

  后方小将足尖一勾,踢去一张宽椅。陆向泽两腿分开朝上一坐,姿态闲适,一手搭在桌上,比了个高度,嘲弄道:“每日参我的奏章有这么一沓,全是无稽之谈。我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怜悯苍石百姓受匪患涂炭,主动带兵前来剿匪,事急从权,清扫几块碍眼的拦路石,合情合理。陛下还是深信我的。”

  宋回涯听得意兴阑珊,对他二人恩怨毫无乐趣,正准备离开,又因相邻处传来的几句闲谈停了下来,眼皮抽跳,两腿根生在原地。

  “边地战事刚停,正是人困马乏,陆将军便风尘仆仆地赶来苍石城,该不是与谢门主有仇吧?”

  “顶多瞧不上罢了,哪里能放在眼里。他辛苦奔波这一趟,我看多是为了宋回涯。”

  书生端着茶碗移坐到友人身侧,润了润喉,余光瞥向正前,确信那帮江湖人耳朵尚不够长,听不见自己所言,才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民间百姓知之者寥寥,可江湖中早有传闻,陆将军年少时也曾受庇于不留山。不留山人丁凋敝,据说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论他几人如今跟宋回涯的关系是好是坏,到底是有过一段同门之谊。”

  “原来如此!”友人恍然大悟,“难怪,我说这陆向……陆将军少年成名,战功卓著,怎好似不受大用……”

  书生肃然瞪他一眼,按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友人忙放低了声音,自责道:“失态失态。”

  宋回涯轻轻靠在墙上。

  友人捂着嘴问:“从不曾听闻宋回涯还有朋友。我以为她六亲无靠。杀人太多,只剩满天下的仇敌了。”

  “可不是,宋回涯自知声名狼藉,主动叛离不留山,与师门撇清关系。这些年无论如何落魄潦倒,都不曾提及故交,称得上是个铁骨铮铮的人。”

  “若宋回涯真是技不如人,死于江湖恩怨,那也无话可说。毕竟路是她自己选的。可是你看看,这摆明了就是以多欺少。杀一个宋回涯,要用上半个江湖的人,还一个个都高举着大义之旗,不是可笑吗?退一万步说,杀了就算了,漫山遍野地搜尸又是个什么做法?简直欺人太甚!”

  好友愤慨附和:“欺人太甚!”

  他说完又想起来,狐疑道:“可是,满街巷不都在传,那宋回涯爱滥杀无辜吗?光会讲道上义气的话,我还不如信……”

  他话音未落,人群正中的陆向泽忽然掷地有声地接上一句:“我师姐何曾滥杀无辜?”

  二人坦然色变,魂魄险飞出躯壳,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桌上东西,一同去拎桌上的茶壶,又两只手一并握着,佯装镇定地给各自倒水。

  一众江湖人四面张望,未发现他是在谁人应话。倒是大为惊诧,陆向泽居然敢当众认下宋回涯这个师姐。

  陆向泽身后的小将语中带刺道:“谁说的?难不成是谢门主说的?”

  “小子糊涂,慎言啊!你也想死在无名涯吗?”陆向泽呵斥了一句,意有所指地道,“谢门主深孚众望,刚正不阿,素来以仁德闻名于天下,岂会做这样污人清白的事?只不过在下也很好奇,谢门主为何不替我师姐多解释两句。”

  堂间一阵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谢仲初抬手示意,声音才渐渐小去。

  谢仲初的面上已不见往日慈和,只剩下多年闯荡江湖所积蓄出的威厉,回道:“杨家庄灭门惨案,仵作验伤,证人供词,死者遗言,桩桩件件,皆指向宋回涯。不知还能如何解释。”

  陆向泽一掌拍桌,直言正色道:“桩桩件件,该摆出切实的证据来才好。所谓遗言、口证,皆是胡明深的一面之词,他倒是被我师姐杀了,如今死无对证。所谓伤口,光指着剑伤就说是我师姐所杀。原来在谢门主眼中,天下只有我师姐一个用剑好手?”

  谢仲初不为所动,只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苦笑说:“陆将军说是,那便是老夫舌灿莲花,也说不通你的。”

  陆向泽冷淡挥手:“不必说通我。你们江湖人素来是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的,于是闭目塞听,固执己见,能拿得出什么道理来说服我?倒是有些栽赃到我师姐身上的罪名,即便事后寻得真凶,也被胡明深暗中压下,不得外传。谢门主与那胡明深是刎颈之交,甚至肯为他出生入死,当是知晓内情的吧?怎不怜悯我师姐冤情难昭,还四处说她杀性太重?”

  众人不明就里,互相打探。

  谢仲初断然反驳道:“并不知晓。不曾听闻过此事。”

  陆向泽抚掌大笑:“好好好,就算谢门主一尘不染,这些年江湖上控诉过宋回涯多少罪状,其中有多少是捕风捉影的不经之谈。我想尔等自知。如何说,我师姐对这天下百姓,也是有大功之人。以谢门主您的声名,若愿意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捏着莫须有的罪名,要对我师姐除而后快。”

  陆向泽摩挲着刀身,仰起头,自下而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讥讽,“谢门主这样的无暇君子,该不是觉得,‘可’?”

  谢仲初老成持重,怅惋道:“欲加之罪……”

  陆向泽赫然起身,截断他话,面向江湖群雄,轻慢地扫过一圈,说道:“我也是同样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是真有人翻出了我师姐的尸体——”

  白光如飞浪甩过,刀锋倏然出鞘,只听得一声巨响,陆向泽身侧的那张四方木桌已被平整削去一个角。

  陆向泽执刀转身,留给诸人一个背影,傲然不留情面地道:“那我师姐的江湖名号,就要后继有人了。”

  在场豪杰无不觉屈辱羞愤,面色铁青,胸口一股邪火鼓荡膨胀,偏又敢怒不敢言。

  陆向泽走出大门,只觉有股视线始终覆在自己背后。走了两步,蓦地回头,杀向客栈边上的窄弄。

  一棵桂树越过土墙伸展过来,风徐徐而吹,地上只有几枚尚且青绿的落叶。

  宋回涯一手攀着墙面,无声无息地翻身落地,正了正头上斗笠,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师弟?呵。”

  她心中五味杂陈,疑团满腹,实不愿就这样糊涂地牵扯进那些捋不清的前尘往事里。只能低下头,孤身萧索地往前走。

  出得窄弄,临街一家药铺的木门上贴着张纸,上头写着“招佣者”,说是想请各路好手帮忙上山采药。

  宋回涯扫了两眼,抬手揭下。

  正午太阳出来,天色逐渐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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