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74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天快亮时,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半睁着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呢喃呓语道:“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残害万民……”

  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亦是心?痛如绞,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

  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

  季知达听他声音,呼吸渐缓,眼神?真的?清明些许,定定对着他瞧,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温柔回了声:“我儿。”

  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季知达眼皮沉累,用力睁了睁,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波光。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自己是不知晓,平静与他交托:“我儿,我年轻时太过意气?,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虏,用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内,被敌人砍杀,至今尸骨不齐。”

  季归年睁大了眼,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

  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道:“我曾同他们说,细数人世光阴,即便长寿之人,也不过三万余日。蹈节死义,快哉杀敌,就不算白活。

  “可都是年轻的?儿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对他们,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记得替父亲去。”

  季归年想打断,叫他莫说丧气?话,张开嘴,还是点了点头?。

  季知达又说:“给?你大哥带壶酒。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我以前答应过他,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没有机会。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风流潇洒,是个爱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记得了吗?”

  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泪痕,应道:“记得了。”

  “好孩子。爹对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太心?疼了,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胜过许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你娘,叫她别那么伤心?了。”

  季归年恐惧道:“我会的?,爹,可娘最挂心?的?是你,你回去见?见?她,才能?叫她不伤心?。”

  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着道:“你若有机会,就去问问殿下,我季家的?好儿郎们,究竟是为家国而死,还是为君王而死?究竟是为百姓而死,还是为权势而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

  他说:我悔啊……

  他说:不值得。

  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受万种苦,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悔”。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

  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失魂落魄间,甚至不知该怎么活。

  “三哥。”

  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见?他木然坐着,眼中失了神?采,吓得大哭,又贴到父亲耳边问:“爹,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季知达忙说:“爹就快好起来了。你要?听你娘和三哥的?话。”

  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脸色,憋住了要?说的?话,爬到父亲身边,依偎在他怀里。

  父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阴冷狭小的?牢狱中取暖。

  多?年过去,那种自骨髓深处刺穿的?冷意依旧刻骨铭心?。

  “我当年只有十七岁。”青年说得缓慢,停顿下来,觉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自嘲笑道,“师姐十七岁时已经?离开不留山,独自闯荡江湖。我两位兄长也已在边关建功立业。可我不行。我受双亲庇佑,习武学?艺,除了一身拳脚,属实没什么用处。遭逢这番变故,才有了些许长进。”

  宋回涯想着自己,离开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

  ?。这种长进,若是可以,不要?也罢。

  她听得沉默,放下手中长剑,收回鞘中,不合时宜地问:“你有三个兄弟?”

  青年摇头?,说:“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只是没人知道。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边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一旦冲破城关,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辱。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出生便送走?,请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经?成亲了,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们知道,多?担这份恩怨。”

  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叫他兄弟抢了先手。”

  “杀他一个,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想叫我们死在路上?。看顾的?除却几名?官吏,还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灭后?,独自在北面流荡,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摇身一变,成了大梁人。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也有些想起来了。

  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

  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

  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

  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

  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

  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

  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

  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

  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

  老者意识迷离,跟着想要?进去,尚未迈过门槛,被随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

  那恶吏指指门前一块空地,叫他们坐在雨中等候。

  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

  伙计匆忙拿起一壶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见?宋回涯坐着不动,甚至不加掩饰地打量起墙边说笑的?那群人,伙计满脸愁苦,小声提醒道:“这位姑奶奶啊,这地方你还敢待?不见?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吗?快走?吧!”

  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过酒,随意丢下钱,起身离开。

  她没有走?向远处的?人群,出了大门后?,借着轻功飞身翻上?屋顶。

  客栈内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几人仰头?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

  宋回涯盘腿坐下。戴着的?斗笠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冰凉的?雨水透过孔隙,从她额角成串滑落。

  她将剑平放在膝上?,听见?客栈内传来几人狂放的?笑声。

  “那老东西要?死了吧?我刚才看是快没气?了。”

  “那老头?命大着呢,刚出城门的?时候,我就以为他要?死了。这一路苟延残喘,捱到现在。”

  “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赢个身后?名?。”

  “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脑子太蠢。否则岂会为了几个贱民,众目睽睽之去杀我们郎君?”

  “客官,菜来咯!”

  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一帮流民是浆糊做的?脑子,叫季知达收买了人心?,跟着也就罢了。那群练过几下拳脚的?莽夫也赖在后?头?是打算做什么?”

  “这群人,自称是武林中的?豪杰义士,实则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贼寇余孽。嘴上?说得漂亮,可全无胆量,只敢做缩头?的?王八,在后?面跟着看着,图个心?安。你问他们是否要?为季氏鸣冤,他们是不敢承认的?。”

  “这江湖早已没了骨头?,他们要?看,就由着他们看。若真敢出手,还能?趁势敲打他们一顿,叫他们认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刘大哥在,何须理会他们?”

  “季知达若能?同他们一样识时务,我等又何必白废这番功夫?”

  一群人鄙夷大笑。

  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湿透,望着延绵万里的?烟雨,劝说自己该走?了。她已麻烦缠身,别又添一道重罪,落个四面楚歌。

  她垂下眸光,见?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抱紧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

  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体为他挡雨,表情悲凉地看着他阖上?眼睛。

  后?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童,柔声叫了句:“老爷?”

  片刻后?听不到应答,停了呼唤,将脸与怀中的?小童贴在一起。

  沉重的?锁链随几人手脚晃动发出琐碎的?响声,后?方的?亲眷抱在一起发出凄婉的?呜咽。

  “季叔若是反贼,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穷人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吗?”

  “老爷何苦做这官啊?白白送死,也无人怜他。”

  “此去几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

  几人对着后?方的?流民摆手道:“走?吧,你们都走?吧,跟着有什么用?他们杀人如割草,惹怒了他们,也只是多?一个与我们陪葬。”

  宋回涯摸着自己的?剑,又低头?闻了闻发苦的?酒,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她跳下房顶,不急不缓地迈步,路过那群愤愤不平的?看客时,偏过头?,诚心?问道:“你们跟在这里,不是要?救他们吗?怎么不去?”

  一青年义愤填膺地骂道:“高家人着实可恨!上?贪下奢,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天下全凭他们一手遮天,莫非没有公理了?可悲啊,天下再没有几个季太守这样的?好官了,连他也受那奸臣残害……”

  “所以,”宋回涯的?斗笠滴着水,一字一句问,“你们怎么不去?”

  对方很是诧异,这才认真审视她,满脸写着“大言不惭”四字:“他们是朝廷的?人,是官府的?人!怎么能?杀?”

  宋回涯说:“你觉得他们错,也不敢杀吗?”

  说话的?人退开半步远离她,惊呼道:“你这人疯了?!”

  宋回涯笑了。

  她想起师父落葬的?那天。

  春日的?绵绵细雨中,她目送师父上?门。随后?一个人坐在山腰的?湖边,抓着竹竿钓鱼。

  宋誓成提来壶酒,与她一道坐着淋雨。

  麻乱的?雨脚不住往她心?里漏滴,宋回涯问:“我能?为师父报仇吗?”

  宋誓成没有回答,只沉闷地喝酒。

  雨势快停的?时候,宋誓成忽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回涯。”

  雨水落在浮萍上?,将一团团圆叶冲散打翻。打向宽大的?荷叶,如蹦玉跳珠一颗颗滚开。

  宋誓成答她:“回涯,这世道烂透了,多?得是为人伥鬼还不自知的?人。

  “他们会将自己的?罪过随意栽到你的?头?上?。有人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那人便是恶。有人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那人便是妖。嘴上?说着为民,可手上?刀杀的?最多?的?便是民。嘴上?谈着仁义,可半句不由人辩驳,用来排除异己的?刀便是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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