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宋誓成放下酒壶,目光平静望着远方。
远处一间简陋的?亭台,亭前的?石阶上?布满青苔,檐角悬挂着一个铜铃,被风吹得清脆作响。
雨水从空中飘落,落在酒壶上?、湖面中,叫周遭万物都有了嘈杂的?声音,也叫宋誓成的?话在这嘈杂的?生机里变得异常清晰。
“所以你要?讲道理。这个道理不是为了和别人讲,是为了和自己讲。出剑之前,先问问剑,问问心?,若自己觉得无愧,那便不要?去管世间的?荣辱跟誉毁。万般路皆在脚下。”
他无波无澜地道:“杀吧。”
宋回涯举起酒壶,仰头?大口饮尽,砸到地上?,抬手擦去下巴的?酒渍,摘下斗笠。
也轻声道:“杀吧。”
第075章 但去莫复问
季归年小心为父亲整理着碎发,替他将衣襟抚平,借着雨水擦去?他脸上的泥污。
不过短短几?日,季知?达的样貌已衰老得难以辨认,此时没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详。看?是?走得痛快,并无?太多怨恨。
季归年的手贴在父亲胸口?,感?受着他最后的体温。掌心的经脉剧烈跳动,给他种?父亲还一息尚存的错觉。
“哒、哒、哒……”
脚步声带着迸溅的水花,停在他面前。
紧跟着一把长剑指住他的面门。
季归年木然抬头,滂沱的雨水接连打进他的眼眶,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他只看?见对方布满老茧跟旧伤的左手。那只手紧紧握住铁剑,握得指尖发白,腕部青筋暴突,依旧挡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么,怕了??”宋回涯问,“怕他们怕得站不起来了??”
季归年将这话听进耳朵里,心中惨怛至极,一时间生不出任何?的悲欢喜怒,七情六欲仿佛都烧成死灰,随风湮灭了?。见她手抖得这样厉害,甚至想跟着嘲讽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栈内的官吏见有?异样,已相继抄起武器冲出门来。只一刀客岿然不动,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抽出筷子,端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了?起来。
宋回涯未有?回头,将手中斗笠横掷过去?。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未及躲避,气血受内力冲撞翻涌上来。
边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稳住他的身形,抽刀将斗笠劈作两半。而宋回涯的剑已先一步顺着他喉管割开。
血液泼在季归年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血水顺着大?雨冲进他的嘴里。
咫尺难辨的冥晦光色中,风雨仿佛无?边无?际,却有?一把劲锐的长剑割裂了?茫茫水幕,断开这场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剑已换到右手,左手依旧颤得厉害。
季归年看?着,呼吸变得急促,人好似又活过来。
刀客端起面碗走到门口?,全当眼前这一幕幕是?下饭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归年从地上爬起来,喘息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扑去?,横过手臂,用铁链挡住敌方的砍杀,趁机腾挪至对方身后,勒住他的脖颈。
多日粒米未进,季归年的手脚虚软得像是?没了?骨头,被那差吏带得摔翻在地,只凭着一股劲咬牙坚持,直至将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捡起地上的刀,回头看?见一众亲眷写满惊恐无?助的脸。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钥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铁锁。
刀客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从腰后抽出兵器,冲入雨中,身形骤然拔高,带着凌厉的冲势,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过去?。
宋回涯几?乎难挡他的威猛,只是?一剑就落入下风,连战连退,只能借着身法勉力支撑。
刀客亦不深追,收了?攻势,左手托住刀身,似在掂量宋回涯的斤两,末了?笑着评点道?:“你的剑法还算不错,可惜杀的人不够多。剑这样的兵器,唯有?人命才能磨砺出它?的锋利。你光是?逃,有?什么用?”
刀客说?着抬起一手,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嘉许似地道?:“你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配叫我知?道?名字。说?吧,你叫什么?”
“不留山。”宋回涯扼着隐隐刺痛的手臂,字正腔圆地回道?,“宋回涯。”
“不留山原来还有?余孽在?”刀客佯装惊讶,“你师父、师伯,都已经死了?,满门覆灭,仅留下三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这等猖狂?”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己?不敌的惧意,也笑问道?:“你怕了??”
“我怕?哈哈!”刀客捧腹大?笑,眼神怜悯,加重?了?语气讥诮道?,“你配吗?”
宋回涯望向?自己?的剑,说?:“我的命就悬在剑上,活一日也好,十年百年也罢,都是?自己?博来的。死在何?处,死在何?时,我不在意。大?梁疆土,万里云山,哪里都有?我不留山前辈的尸骨,皆可做我的葬身地。你呢?”
宋回涯说?着笑意愈盛,扬起脸,眸光烁亮,气势如虹:“你若不能将这天下都杀绝了?,总会有?我这样不怕死的人,等着取你的命。你敢日日将自己?的脑袋悬在梁上吗?”
刀客唇角上扬,眼底却无?笑意,只蕴藏着阴狠的厉色,目光极具侵略性地落在宋回涯身上,似是?在考量该先砍下她哪只手脚,好慢慢折磨。
季归年一瘸一拐朝他们走来。宋回涯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客,抬手轻挥,语气不善道?:“滚。少废我口?舌。”
季归年犹豫一瞬,再次转过身去?。
后方的游侠们见宋回涯率先出手,且顶住刀锋。一群人应声而散,唯恐牵连,也有?一群人蒙住脸孔,上前搅乱战局,为季氏挣来时机。
现场打杀声一片。
季母解开了?铁锁,拿起刀,踉跄着去?后院牵出一匹马。客栈的伙计不敢阻拦,早已埋头躲进柴房。
季母抱起幺儿,捧着他的脸,情意绵邈,满含不舍地低语道?:“我儿,我宁愿你做一个凡庸的痴儿,也不要学你爹,说?什么碧血丹青,他……”
季母终是?不忍再说?下去?,最后怀抱着幺儿片刻,将他推离开来,痛哭道?:“走吧,我的四郎。走吧!”说?罢将人甩上马背。
季小郎君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大?哭道?:“娘,那爹呢?!”
季归年跪在地上,朝着父亲郑重?磕过三个响头,再也不看?,眼眶血红地背过身。
他要送母亲上马,季母只摇头。边上叔伯推来一女童,恳求道?:“也带她走吧!”季母便将那孩子也扶上马背。其余成年人则朝着不同方向?,各自奔命。
妇人对着季归年说?:“今日离去?,若能留得命在……”
她想叫儿子天高水阔,走得越远越好,离了?这片天,不必再回来。可临到嘴边,那呛喉的悲楚涌了?上来,到底是?不能甘愿,脊背颤抖着咆哮道?:“回来给你爹报仇!杀光了?那帮崽种?!”
季归年最后看?一眼母亲,点了?点头,狠下心肠,跳上马背,策马离开。
妇人再无?牵挂,释怀一笑,举刀杀入乱战。
宋回涯与那刀客缠斗数十个回合,几?度被逼至绝路,身上多出数道?口?子,皮开肉绽。疲累加伤病叫她难以为继,只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叫她屡次化险为夷。
其余侠客见她已是?强弩之末,担心引火烧身,跟着觑机离去?。
宋回涯飞身欲往西逃,刀客穷追不舍。她一脚蹬上路边老树,内力震得万叶齐声,枝叶上挂着的丰沛雨水尽数化作水箭朝下方射去?。
刀客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挥挡。宋回涯一个鹞子翻身,执剑从高处刺来,在他眼角到下巴划出深深一道?。
刀客怒叱一声,捂住受伤的眼睛,要拦宋回涯去?路,背后又传来另一道?呼啸的刀风,他凭着直觉反手杀去?,不料判断失误,对方那刀却是?正正砍在他的手上,立即将他手指削去?一根,佩刀跟着甩飞出去?。
刀客勃然大?怒,全力拍去?一掌。
宋回涯冲入侧面树林,最后回头扫过一眼,就见妇人仰倒在地,一头长发散在雨水之中,身下鲜血团团晕开。她睁着眼,朝季知?达的方向?伸出手。
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烈,只是?没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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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十四岁就开始杀人了?。离开不留山后,她再无?一日安宁。”
高观启的睫毛上沾着碎雪,对着面前的少年缓声道?:“死在她手下的亡魂铸就了?她响彻武林的威名,想必她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当时她就知?道?自己?为何?要出剑了?吗?我猜她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
“她只是?想活着。有?人来杀她,她便也杀别人。所以逢山开山,遇神杀神。”
高观启踩着石阶,又往上走近两步。
“当年我父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说?这个人,杀可以,不杀也可以,是?个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比路边野狗还要卑贱几?分的小杂种?。即便不去?管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哪处阴沟。可人还是?要杀的,因为他不容许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贱民活在他脚下。谢仲初这件事情没做好,打断她一条手臂算什么?当初就不该放宋回涯离开不留山。”
对面少年哼出一气,鼻腔间发出声短促的嘲笑。
高观启不以为意,笑容中露出片刻的回忆神色,说?:“我也曾有?机会可以杀了?她。我第一次见到宋回涯的时候,她正抱着剑坐在一棵枣树下。救出你季氏一家后,她连逃跑都没了?力气,摘了?几?颗枣子才吃到一半,就熬不住睡着了?。我刚一靠近,她便拿剑对着我,连我是?谁都没看?清,就要杀我。片刻后才又懊悔,仓皇不宁地逃了?。”
高观启的脸被雪光照亮,沉思着道?:“我是?该杀了?她的,可我当时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她真是?可怜啊。杀人杀得太多,连手里的剑都看?不清了?。既不贪生,也不畏死。
“那时我相信我父亲说?的话,过不了?多久,宋回涯就会死在某处无?名的街巷。届时最后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不定还会是?我。”
高观启摇了?摇头:“然后呢?多年过去?,我父亲再提及她,次次都恨不能将她诛而后快。”
他站到了?石阶的最高处,与老儒生相对而立。
山上的云好似被冻住了?,任寒风肆虐也凝结不动。
老儒生心慌,大?声掩饰道?:“我比你了?解宋回涯,你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诉小郎君,人事万物的兴衰迭代,从没有?不流血牺牲便可以达成的。你只恨,旁人不会将你放在眼里。你想退,他们不会容你高枕无?忧。只有?杀,才能杀出道?来。”高观启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声音字字清晰,“小郎君,莫非不想为季氏满门的冤屈讨一个公道??莫非真不想亲自问一问那高堂座上人,配,还是?不配?”
老儒生见少年沉默不语,知?他心中动摇,情急喊道?:“他是?要你去?送死!当初你拜我为师的时候,说?过自己?无?父无?母,无?挂无?碍的!宋回涯也向?我再三保证,说?你与前尘再无?瓜葛!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多,哪里再需要添你一个?”
高观启哂道?:“魏凌生就是?因为这般天真,信了?世上能说?得通道?理,所以当初才害得自己?跟宋回涯险些命丧黄泉。他难得几?次妇人之仁,都叫他铸下大?错。‘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先生想徐徐图之?世上何?来第二次机会?”
他转向?老儒生,奇怪道?:“当初宋回涯是?怎么中的毒,魏凌生又是?怎么受的伤,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第076章 但去莫复问
付有言偏过脑袋细听,老儒生却不言语了。
亭间忽起大风,刮得盆中?星火飞腾,点点沾在青年的衣服上?。
付有言手忙脚乱地按住即将飘走的纸钱,又被那扑面而?来的灰烬与浓烟熏得鼻眼发红,咳嗽不止。
清溪道长把着拂尘信手一扫,那些?被风卷得四散的烟灰随他动作打着旋儿,又乖乖飘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老道慈和问道:“亭台里风恶积寒,小友为何不在灵堂前烧纸?”
付有言的视线游向山间,手中?整理着纸钱,腼腆笑说:“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诉他一声,我娘过去?找他了,请他早早来接一路,别?叫我娘觉得害怕。”
“原来如此?。”清溪道长点了点头,顺口搭了一句,“宋回涯也是个少孤之人?。”
付有言听他语气,似与宋回涯旧日多过交情,遂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前辈,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长问:“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听我娘偶然提起过,说宋回涯当年中?过一种无?解的奇毒,她师弟为她四处寻药,后来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付丽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许还握着能治他病的良药,是以多年任其驱遣,苦守木寅山庄,不敢二心。
清溪道长没有直白回答,垂下视线,慨叹道:“世人?都说,宋回涯年少行事太过张扬,没学会几个道理,先?逞出一个‘勇’字。出门杀人?也敢乱报自己的名姓。才二十来岁又闯下一桩大祸,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过都实属应当,九死?一生也算不得惊险。”
他顿了顿,怜惜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坠了不留山的声名,觉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担尽恶名,也好过宋氏兄妹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清溪道长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缥缈空虚,触绪而?悲,感怀唏嘘:“我只道听途说,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过得凄楚飘零,备尝艰辛。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还在,单只见她远行他乡,独自一人?走这风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泪的。哪里敢想?她离家后吃过多少苦?又岂是区区‘寻常’二字可?以潦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