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他……”陆向泽的措词变得非常谨慎,语速放得很慢,委婉答道,“师姐该是?知?道,大梁边境,鲜少安宁。关外常年兵荒马乱,胡虏彼此征伐残杀,分分合合,屡有翻覆。
“而今最?为势盛,霸占大梁北面疆土,立国称帝的,是?一道不?清来历的混血异族。此人勇猛英毅,尽杀异己,逼得周遭部族臣服归降。自?称有我大梁的血统,说年幼时曾随汉儒求学,所以辖下也说汉话、写汉字,德行教化皆与我大梁相似,国号为宁,所谋甚远。
“宁帝共有七子,其中幼子是?与大梁一叛臣之女所生,出生起便?被留在北章城,由生母照养。多年前,师兄意外寻到个小子,与那小杂种长得起码有九成相似,真是?天降良机。于是?筹谋布局,将人送去北胡,教他学习当地的风土人情……”
陆向泽七弯八绕地说了许多,才终于提到阿勉。
“师姐辞别之后,阿勉与师兄生了嫌隙。师兄也担心留他在身侧,无暇时时看顾,恐防不?了贼人暗算,便?将他送去与那少年相伴,顺道请他帮忙看顾,谨防差错,也算是?给他指了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
宋回涯听?得无端浮躁,按捺住了没有催促,只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陆向泽停顿稍许,续道:“此事仅有寥寥几人知?晓。严老叛主?时,曾与高清永隐晦提过一二。虽未言明,可也叫高贼起了疑心。这边师兄一出事,他立马命人将消息传了过去,想试试能不?能钓出鱼来,岂料真勾出了那小子的反心。”
陆向泽对这段往事不?是?亲历,亦是?听?人转述。道明前因?后,从胸口取出几张信纸,小心展平交至宋回涯手上。
几页纸张分明年代不?同,俱是?一位名?叫诚文的先生所写。
最?上方的几页纸已因?折痕撕裂,宋回涯将其铺在膝上,用手压住边角,一行行看了过去。
信中说阿勉来后,与那少年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事事偏袒看护,得其深信。
诚文先生夸赞阿勉聪慧机敏,谨重严毅,全不?似同龄人那般心浮气?躁,只是?思虑颇多,极少欢颜。
又忧虑那少年难堪大用,虽温和敬顺,可性?情怯懦,满肚花肠、极擅巧言,几次假意欺瞒被他点破,仍不?知?悔改。当做另手准备。
一行人沿着光寒山脚的城镇,一路搬迁。白?日念书、晚间练武,还要学习胡族各部的口音与风俗。待时机成熟,扮作行商混入北章,择机行事。
二位少年平日闭在院中,不?得外出。街巷另外一头的那个小殿下学什么,他们就跟着学什么。
月初一日,夜近残更,院中众人皆已入睡。少年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穿上外衣,摸黑走?出房门。
少年刚动,阿勉就醒了,闭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才抄起藏在床底的佩剑,起身追去。
院中仅有一护卫值守,少年熟稔避开?,猫着腰朝侧面溜去。
走?到墙边,少年警惕回头张望两眼,搬来垫脚的石块,正要投入夜色自?此远走?高飞,肩上忽而一沉,一双手搭了上来。
少年浑身打?了个寒颤,回头见是?阿勉,先是?一慌,再是?佯装松弛,扯出个笑脸与他招呼道:“勉哥。”
阿勉的剑背在身后,神色平淡,听?不?出情绪地问:“你要去哪里?”
不?等少年找出借口,又说道:“当初是?你自?己立表忠心,郎君几次问你,你都信誓旦旦,才叫你来的。”
少年握着自?己双手,想到阿勉平日对自?己的宽厚包容,索性?坦白?直言道:“当初我吃不?饱穿不?暖,郎君说能送我一场泼天富贵,我自?然来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争一争便?能争出道锦绣前程,为何不?争?有的活,谁又愿意死?”
阿勉的眸光被黑暗削去了三分锐意,闻言并未动怒,也未威逼,只沉稳地说:“郎君为叫你能做这宁国的小殿下,费去多少苦心?你可以一走?了之,那些为你铺路的义士又算什么?”
少年满脸窘迫,被他盯视的目光看得有些无地自容,不?住朝后慢退,试图与阿勉拉开?距离。待贴住了背后的墙壁,才觉得有些安心,缩着脖子,嘴唇嚅嗫道:“纵是同树的枝叶,还各有枯荣。世道如此,我管不了别人。”
他侧倚着墙面,一派懦弱无能的模样,无辜望向阿勉,小声说:“勉哥,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阿勉没有吭声,只在暗暗权衡,是否还需带他回去。
少年见阿勉虽面上不?为所动,却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以为他也有意,愈加不?遗余力地劝道:“勉哥,我不?知?郎君要让你顶替谁人,你也莫心存侥幸,觉得处境会比我好过。胡人残暴凶蛮,若被识破,你我都是?生不?如死的下场。我才十四岁,扛不?了事,夜里说句梦话就要掉脑袋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敢想。郎君若是?还在,我咬咬牙便?真去了,算是?答效他的恩情。可是?如今他都要死了,我表这一腔忠心能给谁看?”
阿勉声调骤然高扬,打?断道:“你说什么?”
少年未察觉他语气?中的阴冷,当他动摇,故意往严重了说,以期断去他的念想:“郎君叫那姓高的给杀了,他师姐也要死了!我听?院中的仆役躲在廊下悄悄议论,说这消息连在北章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多久前发?生的惨事,或许郎君的尸骨都已入土……”
少年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剑正压住他的脖颈,锋利的刀片倾斜着划开?一道口子。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惊恐得不?敢动弹,几乎要当场哭出来,委屈诉道:“勉哥,你若不?信,自?己去问。非是?我信口雌黄,诅咒恩公来诓骗兄弟。”
阿勉走?近一步,轻声细语地问:“你说,宋回涯怎么了?”
他越是?如此,少年越是?畏惧他的反复无常,再不?敢胡言,手脚发?颤地答道:“我不?知?道。江湖朝廷都有人在追杀她,她躲进了一座寺庙,她师长的几位故旧瞧她可怜,替她拦住了那些追兵。有说她已经死了的、也有说她中了剧毒,必死无疑的,只是?如今还吊着口气?……”
青年结结巴巴地说着,见阿勉似有触动,神色竟显得有些恍惚,不?由停顿下来,战战兢兢地道:“的确是?我胡诌夸大了说辞,兴许人还活着……勉、勉哥,你莫非认识,那位郎君的师姐?”
阿勉将一种极深、极沉的眼神投向他,扯起嘴角,露出个他从未见过的伤怀表情,惨笑着道:“她是?我师姐啊……”
说罢手上剑锋一转,无情割破少年的咽喉,再不?听?他言语。
阿勉低垂着头,木然看着剑身上血珠滚落,看着地上淌出一圈圈的血水,魂魄仿佛被奔腾的急流拍到了浩瀚江潮的远处,同水花一样变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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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东面。天光初初破开?一线。
诚文先生点亮烛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近日诸多琐事,又在脑海中回忆一遍,确无遗漏,缓缓将笔置于一旁。
写完信件,诚文犹自?枯坐在案前,久久不?能醒神。待听?见耳畔传来“笃笃”的响声,才惊起地转过脸去。
阿勉蹲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端量着他,不?知?已来了多久。
半昏蒙的光线下,阿勉脸上染着干透的血污,眼神中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与他四目相对时,唇角缓缓扬起,扯出个阴恻恻的笑。
诚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镇定下来问:“怎么了?
“他跑了。”阿勉说,“去意已决,心无悔意,我杀了他。”
诚文先生猛地站了起来,身后木椅被撞翻在地,他不?着痕迹地用手盖住桌上的信纸,面有愠色地斥道:“那小畜生,今时今日才来贪生怕死,妄想一走?了之,可想过要害得多少人为他丧命?”
阿勉跳下窗台,走?到他跟前,覆着阴影的脸庞是?同未晓晨色相似的晦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一字一句地道:“他说我师姐死了。”
诚文面皮抖动,唾骂的话语陡然落空,倒抽一气?,急声道:“你师姐没死!”
阿勉见状,却是?瞬间了悟师姐遭难,怕是?确如少年所说九死一生。从容的表情顿时垮塌,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红着眼道:“……你们都骗我。”
诚文先生说:“你师姐是?不?想你担心,才叫我不?要告诉你。可我能同你保证,宋大侠定然会平安无事。”
阿勉怔怔地自?语:“师姐先前给我写信时,还同我说,叫我好好等着,她会过来看我。她不?过还拿我当不?懂事的孩子,挑一些好话哄我,哪怕她自?己都不?信。”
诚文见人竟好似魔怔,直着眼睛,听?不?见自?己说话,上前用力按住他肩膀,柔声安抚道:“阿勉?你不?过是?累了,先回去休息。”
阿勉喃喃,犹行梦中:“师姐次次说话都是?作数的,从无失言。她当年离开?时就是?说,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事,她才要回来。否则那么多年,她岂会一次都不?来找我?”
诚文见他如此,怕他一时冲动,就要冲回大梁,赶忙许诺:“阿勉,你若忧心不?下,过段时日,只要过了眼前时日!我定送你回去,见一见你师姐。”
阿勉转过眼珠,看着他问:“见到又如何?难道她能随我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当初求师伯别走?,师伯不?肯。后来他求着宋回涯别走?,宋回涯也不?肯。
这份心意,他早看明白?了。
纵是?前程万难,践冰履霜,宁可朝死走?到头,也没有回去一说的。
可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能做累赘的孩子了。
阿勉说:“我要帮她。”
诚文脸颊的肌肉在抽动,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又被他迅速扼灭。
“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做个安享太平的废人。”阿勉笑了,推开?诚文搭在肩上的手,“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从开?始便?瞧不?上他,料定他早晚一日会退缩,即便?真有那骨气?去做这偷天换日的大计,多半也是?败事有余,所以才一直踯躅不?动。我也知?道你跟师兄另选了他人,不?是?非他不?可。可你没走?。你教导我时尤为悉心,难道不?就是?认为,比起他空有一张脸,我才是?最?合适的人吗?只是?你不?敢说。”
诚文被他看破心思,一时语塞,那仅片刻的迟疑,叫他后面的劝阻变得更像是?干涩的托词:“小公子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宋大侠交代?”
“交代?”阿勉的声音同神情渐渐坚定起来,“我师姐要的交代,无需他人来给。”
少年转身,从窗口一跃飞出。
诚文急追出去,高喊:“阿勉!”
附近护卫闻声冲来,以为二人争吵,抬手虚拦,被阿勉轻松躲过。
诚文指着他道:“拦下!”
护卫拔腿去追,不?多时又回来,回报道:“街上人多,不?敢强留,跟丢了。”
第078章 但去莫复问
诚文?知阿勉去向,但不?敢遣人?去寻,怕打草惊蛇,反致他危难,只?等他回。
一直到了深夜,依旧不?见人?影。
诚文?躺在床上,两眼?涩得发疼,疲倦中辗转数次,还是?睁开眼?睛,披着外?衣从床上起身。
他独倚在窗边,脑海中千头万绪浮涌不?定,心神难宁。
不?知过去多久,院中传来落地的脚步声,诚文?大惊出声,喝了句“谁!”,扑向桌边,摸索着点亮了上方的烛灯。
火光乍一亮起,诚文?端起烛台,身后的大门?已被人?推开。
躁动的乱流吹得火光迷离闪烁,牵挂了一整日?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与先前又有许多不?同。
诚文?惊魂难定,一时大脑空白。
阿勉走近一步,诚文?不?觉跟着后退一步。
阿勉手一抬,诚文?才看见他横着的剑尖上悬着个包袱,随他抛落在地,翻滚着映入眼?帘。外?面包裹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呈现片片浓淡不?一的暗沉殷红。
诚文?手臂颤抖,融化的烛油随之倾斜着滴落在手背上。可那股滚烫的痛感抵不?过他此刻内心的震撼,直到撞上身后的木桌,险些倾倒,因惊愕而麻木的大脑才恍然若醒。
他靠在桌边稳住身形,垂眸望向被少年随意抛来的头颅,用手小心扯开布匹,使其露出正?面那张已经变了颜色的可怖面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阿勉摘下遮面的黑巾,透过微红的火光定定看着对面人?。
“如何是?好呢诚文?先生。”少年表情空洞,可唇边带笑,活似一缕飘荡在人?间的无归幽魂,轻声叹息说,“我一时失手,将那小杂种给杀了。明日?一早,他府中侍卫就该发现这位小殿下死在了自己床上,你与我师兄,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孤灯下的人?影,仿佛是?一角荒诞的残梦,在凄切的风声中,缓缓举起剑身,平放在身前。
冰凉的月光铺在剑刃上,少年脸上的五官被剑光与火光切割得零乱不?全。
阿勉说:“诚文?先生如此聪慧,大业当前,该比小子更懂取舍。我想即便是?师兄在此,也不?会拒绝。”
诚文?发不?出一点声音,痴傻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和他,其实是?有几分相像。只?鼻子、眼?睛、唇角不?像。”阿勉将剑刃割向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既出山门?,生死自负,与人?无尤。我不?留山的弟子,从未说过一个‘怕’字。”
落在地上的鲜血,红艳如山野间孤傲的茶花,整片整朵地决绝凋落,恍惚中贯连了咫尺天涯的家?国旧景,只?远得不?知是?何年何日?。
等脸上被割得血肉模糊,阿勉才松开手,扔下那柄陪他多年的长剑,坦然无畏说:“事已至此,先生,走吧。”
诚文?虚软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深感有愧,朝南面重重叩首。随即强忍住眼?泪,起身牵住阿勉的手,走出门?去。
书至此处,再无后续。
每看完一页,陆向泽便将信纸接过,用火点了,任其烧成飞灰,卷入白雪之中。
宋回涯拿着最后仅余的一页,逐字逐句地看,想从清秀端正?的字迹背后,打磨出那千里流荡的游子轮廓。
可惜思绪总是?激荡,杂乱无章,只?一股胆怯之情在胸口?弥漫,引得心头颤悸。
雪虐风饕,白纸被刮得拳曲。宋回涯将那纸张握紧,在手心揉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