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上面沾着的雪花被她体温融化,晕脏密密麻麻的墨字。
无需陆向泽开口?解释,宋回涯已忆起后事。
当夜,诚文?在府衙后院放了场大火。府中其余人?尽数诛杀,只?留下几名被收买的侍卫出逃呼救。
几位死士背着阿勉在城中逃窜,假意被赶来救援的兵士发现,用他身躯为自己挡箭,随即弃人?而逃。
宋回涯醒来时,阿勉已被护送出北章。又因伤势过重,停在半道休养。宋回涯接到来信,不?管不?顾,找来匹马,拖着残躯,朝北面奔去。
马不?停蹄地追赶,抵达时已过半月有余。
诚文?为她指路,叫她只?见一面。
宋回涯不?敢近前,侧身站在窗外?,透过缝隙看见阿勉脸上大片纵横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几乎要站不?稳。
身上哪里都?痛,心口?更似有千万把刀割。见阿勉用力捂着伤口?,在镜子前痛苦颤抖,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石化般看了片刻,在阿勉猝然抬头朝窗外看来时,到底不?敢相见,惶然无措地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阿勉似有所感,站起身,嘴里一声呼唤几要脱口而出,稍一顿足,又转向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脸。
宋回涯更生不?忍,遍生噬骨之痛,再抑制不?住,别过头决心离开。奈何脚步虚浮,未出几步便不?慎被路边一块碎石绊倒。
她左手以剑支撑,跪倒在地,右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抓起了一把泥沙。看着眼前的黄土很快被泪水打湿,强提口?气,爬了起来,从院墙的侧面翻了出去。
等她逃也似地离开那条街巷,才浑身虚脱地停下步来,靠在路边的一棵老树上剧烈喘息。
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一直攥紧的右手,手心的伤口?已然崩裂,被血水凝成一团的松散沙土簌簌掉落,只?剩下一阵阵止不?住的疼痛。
宋回涯用衣袖擦去眼?泪,深深吸了两口?气,将万般杂念尽数抹平。不?敢过多停留,又回身往大梁赶去。
等宋回涯回到越州,魏凌生仍是?躺在床上伤重。
宋回涯站在门?口?,见他咳出一口?口?的血,又想到阿勉,感觉周边有一场燎原的大火,灼烧得天地都?变了颜色,比当初离开不?留山时的那一场更盛。
魏凌生倚在床头,艰难地呼吸,见她魂不?守舍,神态中是?说不?清的怅惘跟凄戚,心头亦是?苦涩难当,深自咎责道:“师姐是?不?是?在怪我?”
“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怪。”宋回涯泪眼?定定看着魏凌生。
她走过去,摸向魏凌生的脸,手心触感滚烫,不?知是?自己在发热,还是?魏凌生的热意。
“师弟……你我都?输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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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输不?起,季小郎君。从宋回涯出手救人?的那一刻起,从你三哥顶替陆向泽这个名字起,所有人?的退路便只?剩一条万劫不?复。”
木寅山庄外?,高观启半阖着眼?,眺向浩荡白浪间的连绵山脉。
“当初真是?我父亲想灭季氏吗?不?。其实他倒不?介意再与魏凌生多演两年和睦之谊。是?陛下忍不?住了。
“高成岭残杀流民数十万,天下谁人?不?知他恶?你父亲死于?非议无口?申辩,满朝谁人?不?知他冤?怎么只?他这位君王受我高家?蒙蔽,识不?得忠奸?是?他想杀啊,他怕自己那位好堂哥,要夺他的帝位,所以养着我高家?人?胡作?非为,去断魏凌生的手足。来日?再将我高家?人?诛首,以填民愤,他便可以顺势成为一个忧贫悯乱、明察秋毫的圣君了。”
高观启兀自发笑,笑声在冷凄山顶间有种格外?的讽意。
他无视老儒生憎恶的目光,走到季小郎君近前,抬手指天:“说到底,魏凌生、陆向泽,亦或是?我高家?,其实都?只?有一条活路。”
他微微弯下腰,朝少年拱手相邀:“季小郎君,同我走吧。魏凌生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如今只?差你这把火。你只?需登台上场露这一面,便能替他赢来万众民心。也能叫那些还在左右摇摆的人?,认清时局。缘何不?去?”
老儒生还欲驳斥,瞥见徒弟的眼?神,却又哑然。
少年垂首,闷声踱步到他面前,朝他深深一拜,不?言而明。
他是?预料到这结果的,真见弟子一意孤行,虽有不?忿,还是?拂过长袖,长叹着顺从道:“罢了。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摆得脱‘执迷’二字。你想去就去,我困不?了你。”
高观启愉悦笑道:“多谢老先生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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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摸着左腕,当年断裂的骨头如今已经长好,可别离的痛楚跟毅然的决心,还恍如昨日?。
稍作?细想,不?免对自己大失所望,感慨道:“师父叫我守住不?留山,我答应了。师伯叫我照顾两位师弟,我分明也答应了。昔日?允诺,竟都?成空言,一样也没做到。”
陆向泽知她是?对同门?师弟情义深重,是?以诸般职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无从释怀,亦不?必他人?开解,还是?说道:“如若没有师姐,我已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要说愧对,合该是?我。”
他叫宋回涯师姐,不?单是?因为顶着“陆向泽”这个身份。
当年跪倒在越州城外?时,他只?觉万念皆空,就是?来数十把刀将他慢慢割碎,他也全无所谓。
直到宋回涯在他面前问出那句:怕了?在冰冷雨水中,一剑浇了他满脸的热血。他才幡然醒悟:是?啊,他有什?么好怕?
他为何还要怕?
陆向泽想叫她明白,她多年所行所为不?该以“空言”二字概括,认真说道:“师姐,我在边关见过数不?清的失意人?。俱是?满怀壮志地来,苦闷悲愤地走,撞得灰头土脸了才明白,当今世道,所谓慷慨最不?值钱。万死赴难,不?过是?换得朱门?后的笙歌达旦。身在故土,却远似他乡之客。”
世间诸般不?平事,吹灭多少豪情梦?
除却因对阿勉的惭愧而不?由自主?生出的谨小慎微,谈及它事,陆向泽本性中的直率随之展露出来,声音明朗有力,毫不?含蓄地钦佩道:“‘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师姐,世间不?缺想做英雄的有志者,只?少一盏能照孤城的明月。我在师姐身上见到了。不?管江湖上传过你多少恶名,论过你多少是?非,可在风尘莽莽的边关,师姐杀出过的血路上,那把凛然英武的剑,确是?点在失路之人?眼?前的一盏灯。”
宋回涯闭上眼?睛,擦去睫毛上落着的霜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该多念书。”
陆向泽不?解:“嗯?”
宋回涯笑说:“我徒弟整日?溜须拍马,翻来覆去也就一句——我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不?如你的这些漂亮话听着受用。”
陆向泽也笑。觉得此刻手边只?缺两杯润喉的温酒,否则该是?畅意。
二人?又一次安静下来。
不?多时,方被念叨的人?睡醒了。
宋知怯用力揉了揉脸,从包袱里翻出一包糕点。
她手指被冻得僵硬,勾着一头的草绳,费了半天功夫才将绳结打开,一骨碌爬起来,钻到沉默的二人?中间,两手捧着,殷勤叫道:“师父!”
宋回涯拿起一块。陆向泽没有心情,可不?想拂她好意,还是?抬起了手。
岂料宋知怯直接转了个身,将东西?护进怀里。
陆向泽稍愣,笑了笑地将手收回。宋知怯偷看他的表情,又凑了过去,一脸坏笑地道:“逗你玩儿的师叔,我怎么会对师叔吝啬一口?吃食?给你吧!”
陆向泽:“……”
他看向宋回涯,那眼?神宋回涯太过熟悉,就差冒出字来,问她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宋回涯说:“因为有趣。”
宋知怯往嘴里塞着东西?,借着拍肩的动作?,将手上的残渣蹭到陆向泽的衣服上,一股子狗仗人?势的做派,鬼头鬼脑地问:“师叔,你当时在客栈里可威风得很哩,怎么见了我师父就成哑巴了?你是?怕她吗?我可不?怕,我师父最疼我了!”
陆向泽:“……”
他眉尾困惑地上挑,宋回涯说:“先攒一攒,届时一并揍了。省得麻烦。”
宋知怯听懂自己又被记了一过,立马乖巧起来,贴在师父身边,捏着嗓子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宋回涯说:“就要走了。”
“去哪儿?”宋知怯先前就听得稀里糊涂,睡了一觉,光记得一个名字,遂问,“是?去找那个叫阿勉的师叔吗?”
她想起在断雁城时,她也见过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对方说是?要找宋回涯,最后被她说谎骗过,不?由有些心虚。
宋回涯失色一瞬,手上没吃完的糕点被捏成碎屑,她拍打去衣服上的残渣,若无其事地说:“先去京城。师父还有一件事要做。等事情办完了,就去接你阿勉师叔回来。”
“哦!”宋知怯听她提起阿勉时语气都?柔和三分,想那或许是?她最疼惜的师弟,亡羊补牢,极力说着阿勉的好话,“师叔定然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上回见到他,都?没瞧见他的脸,也看得出他气概不?凡,给我吓得说了一通胡话。师叔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宋回涯只?说:“不?会的。”
宋知怯又问:“师叔长什?么模样?下回见到,我定不?能再认错了。”
宋回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最后悔的,是?当日?不?该就那样离去,没见阿勉一面。
她不?记得阿勉的模样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勉长什?么样子了。
宋回涯过去拎起地上的包袱,说:“走吧。”
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一路过去?,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日未落尽,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
陆向泽穿过嘈杂的?闹市,拐入一条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摊上点了碗茶,悠闲喝着。
边上茶客说起了有关他的?风流韵事,他无聊听了两嘴,听得饶有兴味。后?几人又开?始压低嗓子,议论起近日城中甚嚣尘上的?传闻,猜测他的?身份。
陆向泽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辆马车。陆向泽从昏黄的?灯光下走过,车上马夫立即跳了下来?,仓皇喊了一句:“陆将军!”
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随即在侍女搀扶中走了出来?。
陆向泽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也看着他。
明黄的?烛火好似无数醉梦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女子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她立即拿手帕擦着脸,掩去?面上的?愁色。陆向泽低下头,朝她端正一礼,率先离去?。
边上侍女想将他喊停,被妇人抬手拦下。
几人牵着斜长的?影子上了马车,在夜幕中驶进铺着香气?的?长街。
回到?家中,妇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泪。
丈夫进来?,见她双眼红肿,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冲上去?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人惹你伤心了?”
妇人叫他一问,情绪更是崩溃,抽噎着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了。一见面,我就觉得熟悉。骨肉分?离,第一次见面,却是谁也不敢相认,甚至连句寻常问话也说不出口。”
青年听得心惊,想叫她住嘴,见她伤怀难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该拦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实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妇人捂着脸痛哭道,“季氏满门忠良,俯仰无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断门绝户了。死的?无一善终,活着的?,也是迭经丧乱、颠沛流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们所图,是为一己私利?为何要遭这样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