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
脚步声急急穿过?回廊,停在门前。
手尚悬在半空,桌案后伏首的人先开口问道:“怎么样?”
陆向泽将手垂下?,快步过?去关上窗户,阖紧前,发现院中立着的白梅开了大半,又在昨夜雨中掉得?只剩稀疏几枝,案上飘进?几片粉白的花瓣,该是这窗户已开了许久。难怪室内也一片冽寒。
他回过?身道:“遣陈先生看了。动手的人留了余地。那女使受了些内伤,好在肋骨没?断,不算严重,修养数月便能恢复。”
“那就好。她若出事?,师姐该耿耿于怀,又觉是自己?的错。”魏凌生放下?笔,问,“能走吗?”
陆向泽想了想,说:“应该能。”
他憋不住指责道:“你做什么要在这里吹冷风?生了病要给谁看?”
“她若还能站得?起来,就叫她换上衣服,随我进?宫。”魏凌生避而不答,站起身道,“见了陛下?,她应该知?道能说什么。”
皇宫,书房。
女使碎步上前,还没?抬头叫人看清楚脸,已是泪如雨下?,加上腹部伤势疼痛,一下?子?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哭求道:“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郎君吧!”
年?轻的君王暗暗瞄一眼魏凌生,见后者?无所触动,于是也定住心神,只冷静问:“怎么了?”
女使按住伤处,说话断断续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谗言,深信郎君残杀手足,前几日郎君在家中修养,闭不见客,夫人带着一帮护院便冲进?来将他拿了……”
她疼出满头虚汗,咬牙坚持,数次停顿,才将事?情说完:“对着郎君毒打审问一番,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罪行。见郎君不肯就范,又将他带去高府关押,几日没?有消息……”
她见青年?迟疑静默,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凄声恳求道:“陛下?,郎君对您从来是一片赤诚,望陛下?念及旧情,救他一命!”
很快额前便磕出血来,身上浓重的药味也随之飘到殿上。
青年?眉头轻皱,朝后微仰。
女使贴着手背,虽带着哭腔,可咬字清晰,将此前的腹稿搬出,撇清与魏凌生的关系:“这种家事?,本不该闹到陛下?面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昨日我等家仆去求郎君的旧友,大家都?推说不见。今早又去老爷府上,求见郎君,也没?能如愿。我一时急切,追着夫人的马车跑到南市,叫随行的护院打了一拳,侥幸被大夫所救。郎君与大夫平日素不交好,如今却只有大夫肯带我来见陛下?。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青年?还是默不做声,只偏头看着魏凌生,等他抉择。
女子?见状,跟着转头,求助地望向身后人,爬到他脚边,抓着他衣摆卑微求道:“大夫,我代我家郎君向你道歉,求你大人大量,网开一面。”
魏凌生朝后退开半步,女子?手上抓空,趴在地上失态哀哭。
魏凌生说:“仅听?这女使的一面之词,全无凭证,是不能入侍中府内搜人。可若是高府出了刺客,城中金吾卫循迹去查,是权责所在。”
青年?小幅动了一下?,说:“城中哪来的刺客?”
女使急促道:“一行胆大包天的流匪,混入城内窃取财物,几次得?手后,更是不知?死活,趁着夜深翻入侍中府去!”
青年?见魏凌生神色默许,才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女使哭着又拜:“谢陛下?隆恩!”
她用衣袖迅速擦了擦石砖上未干的血渍,歪斜着起身,倒退着离开书房。
魏凌生尤留在殿中,凝视桌案后的人。
他不说话,上方的青年?也不说话。
长久的静默过?后,魏凌生一笑,弯腰作揖,深深一拜,声线虽无波动,可也不似先前那般寡淡无情。他说:“臣也认识一位二?郎。”
青年?动了动耳朵,唇角抿紧,表情庄重。
魏凌生半阖着眼,长睫投出的阴影为他染上些许落寞之色:“当年?二?郎身染疫疾,除却仆役,无人近身。臣侍左右,衣不解带,守着他一日日转好。又一年?中秋,二?郎遇险,也是臣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挡刀吞剑,护他平安。
“不拘世荣,无关名利。几次生死相依,从未提真心二?字,却不疑手足情深。可惜。不知?从何时起,我与他兄弟之间,就只剩猜忌了。不怪世人总说,人心难留。”
魏凌生直起身,注视着高处的人:“陛下?若有机会,请帮我问问二?郎,是否还有一念,愿意认我这位大哥。”
青年?亦是动容,被他说得?两眼泛红,按着扶手就要起身,末了忍了下?来,问道:“当年?你与二?郎片言道合,确是真情,而今离心,又是否初心如故?”
魏凌生看着他,复又低下?头,满脸憔悴的病态,苦涩沉吟道:“‘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二?郎又要如何才能见我真心?”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青年?张口欲要挽留,可始终不能出声。
门扉闭合,天光骤暗。
屋内的垂帘被人一手拨开,陆向泽停下?脚步,看见宋回涯弓着背坐在墙角,借着窗外?的光色,一寸寸擦拭自己?的剑。
第089章 白云无尽时
这把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陪伴宋回涯驰骋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年?的锋锐。剑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有种?饮尽风霜的晦暗。
宋惜微将它?交给徒弟时,多半也没想过,这把她在?山下亲手挑来的剑,今后会成为江湖风雨中最为夺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着手中剑,声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儿子?报仇,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气。”
她拧转手腕,白耀的剑光晃过她沉冷的面庞,照出她长眉下的凌厉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夺人生死。她儿子?可?以一声喝令,割去数十万的人头。他们脚下尸山如海,自己安坐高阁品茶听戏,对万民涂炭全无半分恻隐之?心,何?曾还将自己当做寻常人?可?等这火烧到她儿子?身上了,她才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来,生出七情六欲,道说骨肉情深。哦?原来她也是知?道生离死别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说她身为人母,要别人向她儿子?谢罪偿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觉得愤怒。”
宋回涯将剑归鞘,抬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抬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
“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
妇人加重语气,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为安,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还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观启斜着视线,大抵是对她的惺惺作态太?过反感,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见他。”
妇人再克制不住,嘶吼着冲上前要与他搏命:“高观启!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观启偏头躲了一下,妇人尖细的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无力的青年?忽然爆发,一把掐住妇人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妇人惊声尖叫,两侧仆从都来阻拦,因高观启的双手紧紧扼住对方咽喉,一时无从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从门外进来,大手一挥,将一干人等全数扫开?,手中刀鞘往高观启腹部一点,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观启,震得他撞在?墙上,低头又是一口热血。
妇人从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狈,发型凌乱,趔趄了两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杀意澎湃,抽出一旁护院腰间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将这小畜生当场结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将妇人兵器打落,后退着跌回座椅。
可以看见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断指处贯连至手背。
刀客将刀杵在?地上,语气并无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还是早些回屋,不要出来。”
高夫人抓着扶手,眼神凶恶地瞪向他。
刀客与她对视,故作好奇地问:“夫人今日当着宋回涯的面杀人,难道真指望能吓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滚出京城吗?”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着胸口没有作声。
刀客嗓音浑厚,玩味笑?道:“当年?她在?越州城外,与那妇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虽不能亲自追杀,却也派人跟她多年?,对她颇有了解。她不是个会等隔夜再报仇的人,何?况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杀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无辜之?人受她牵累。”
高夫人整理着仪容,神态倔强道:“我高府内外有多少能人,凭她一个也想来去自如?好啊,我还怕她不来!她今日只要敢进我高家的门,我一定要她有来无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来,在?天亮将事情了结。京城里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护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杀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则无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观启闻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吗?怎么改了个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几年?的主子?,就真以为自己是大梁人了?说得好似对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们大梁的道吗?”
刀客对他的讥诮不为所动?,只说:“郎君不急与我嘲讽,先顾上自己的命吧。”
高观启面无惧色,笑?得抬不起头:“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杀我,可?他敢吗?我外祖门生无数,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着我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他们是否不念旧恩,弃我不顾。”
范昆吾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着高夫人道:“请。”
妇人心有不甘,咬牙看着高观启,还是出了大门,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将后宅团团围住,又在?各处伏下眼线,织出天罗地网。
安排好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