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药味在?口腔中散溢开,高观启被那浓重的酸苦呛得几乎要生呕出?来,空无?一物的胃部跟着?抽搐,喉咙几次滚动都吞咽不下,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字:“水……”
宋回涯给他倒了杯冷水,高观启就着?喝了两口,神色愈发?痛苦。休息片刻,意识逐渐清醒,虽还是喘不过气,但?好歹能说话了。
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对待恩人?的态度,话说得一如既往的不动听。
“你若是想要杀我,不如像他们一样,给个痛快。”
宋回涯全?神贯注地听了句废话,也是被这人?气笑,见?他已经无?恙,过去将门合上,跟着?不客气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命大?不大?了。不过要杀你,还用不上我亲自动手。”
门一关上,那来自夜幕深处的刮骨寒风被隔绝在?外,可高观启还是冷。
室内点着?唯一的一根蜡烛,冰冷的火焰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各自背后的墙面上。
高观启用手支撑住不断滑落的身躯,勉力坐正?,感慨说:“可惜了。我还当你多多少少,会念几分旧情。”
宋回涯在?他对面坐着?,半真半假地说:“旧情嘛,还是有的。你若死了,坟前无?人?祭拜,我闲来无?事,不定会去笑话你两句,免得你泉下寂寞。”
“呵。”高观启想笑,可气息一乱,抽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他皱紧眉头,婉拒说,“九泉之下,我倒多得是朋友,忙得很,不劳你挂心了。”
他听见?外面不绝于耳的人?声,问:“他们在?吵什么?”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说:“你三弟死了。”
高观启眼睛睁大?了点,眸中闪过明显的光彩,笑容里也多出?由衷的喜悦:“还有这等好事?”
宋回涯提着?剑起身,临走前故意问了句:“我要去找高夫人?了,我和她有些?私怨未了。她现在?应该是跟你四妹在?一起,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高观启沉默了许久,最后张开嘴,沉静地说:“杨拾春若是死了,不用杀她。那贱妇若是没死,就杀了她。”
“高夫人?死了,我不会杀她,高夫人?若是没死,我会继续杀高夫人?。”
宋回涯弯下腰,靠近他的脸,好似有个新奇的发?现,揶揄道:“高观启,你明知道我不会杀她,你在?犹豫什么?”
高观启掀开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别去角落,很快又将转开的视线转了回来,仿佛无?所触动地与她对视。
宋回涯笑说:“高侍郎,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的铁石心肠,只是没有机会做个所谓的好人?。”
高观启满脸的不屑,问:“你想说什么?”
宋回涯说:“我现在?有些?相信,你以?前说你是我的朋友。”
高观启轻蔑一笑:“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你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宋回涯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虽然总将自己该死挂在?嘴边,但?在?生死弥留之际,还是盼着?有人?能来救你。”
高观启说:“关你什么事?”
宋回涯:“所以?你不明白,你几次三番地问,为何?我能够不计前嫌地救我师弟。其实不过是希望,我也能来救你。”
高观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没有。”
“你也想将郑九他们当朋友,可惜到底不一样。他们愿意为了你舍身犯险,最后却决定跟着?我回不留山。正?因为你了解他们的心意,所以?你才会有片刻的伤心。”
高观启没说话。
宋回涯笑道:“你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坏人?的眼泪,所以?顶着?一副烂透了的皮囊,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说一些?真话。可是在?你说出?口的时?候,有没有出?现那么偶尔的念头,希望我能当真?”
他连日不曾休息的眼睛中仿似染着?血色,猩红密集的血丝里交织着?矛盾的平静与疯狂。
“我走了。”宋回涯推开门,背对着?他道,“我希望,我们能做更久一点的朋友。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需要我来杀你。”
门板被风拍打在?墙边,发?出?阵阵的响动。
烛火猛地被扑灭,室内陷入一片昏黑。
高观启的头靠在?墙上,过了不知多久,透过门框看见?外面亮起点点的红光,火焰的热浪随着?风涌了进来。
他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怎么算是,真的拿我当朋友?”
外面传来金吾卫的呼喊。
高观启扶着?墙面试图起身,又重重摔回地上。他抄起旁边的水杯,砸向门外。
很快有人冲进暗室,喊叫着?招来同伴,簇拥着?他向外逃去。
宋回涯放的火已被人?迅速扑灭,仅剩下零星几点的火花,在?一片焦炭中闪烁。可吸引了整座府邸的注意,近百人?围了过来。
为首金吾卫将高观启背到身上,边上将士齐齐抽出?兵器拱卫在?侧,不顾护院阻拦,拼了命地朝外狂奔,口中大?喊:“高二郎遭贼人?谋害,我等送他去寻郎中!全部让开!不要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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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人?坐在?女儿屋内,捧着?她的脸,想起与她面容相似的两位亲儿,情难自抑,声泪俱下地说:“往后娘只有你了,整个高家也只有你了!”
高四娘惊慌失措地问:“还有二哥跟三哥呢?”
高夫人?抱着?她失声痛哭:“你要记得这仇!就是你那个孤煞命的二哥,伙同外面的贼人?,杀了你的两位亲兄长啊!”
高四娘抓住她的手,大?声地问:“娘,你在?说什么啊?”
高夫人?擦了擦眼泪,强行提起精神,郑重道:“娘教你,明日见?了你爹,你要怎么说。高家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她视线往左偏转,瞳孔颤动,犹如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高四娘察觉异常,跟着?转身。
还没回过头,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颈,将人?打晕过去。
宋回涯一手托着?高四娘的脑袋,将人?安稳放倒在?床榻上。
高夫人?见?此情景,已忙不迭地逃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
她跑出?大?门,脚下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门外横七竖八放倒
了一群人?。
妇人?脑子里嗡嗡作?响,看见?前院的灯光正?晃荡着?朝自己这边飘来,虽不过百步之距,可实在?太远,注定要横亘着?生死的长别,骤然没了逃跑的冲动。
肩膀传来剧痛,一剑从?后方将她贯穿。
高夫人?转过身,朝宋回涯跪了下去,两手合十哭求道:“你放过我吧。你已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妇人?,你们江湖里哪有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剑的道理?”
宋回涯摇了摇头。
高夫人?猝然发?难,拔下发?簪朝她刺去。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本就躁动的夜幕里。
随着?紧密的脚步声朝这边汇聚,宋回涯纵身一跃踢开窗户,顺手抄过桌案上的一块镇纸扔了出?去。
她在?窗台上留下一个脚印,后撤一步飞上横梁。
人?群一窝蜂冲了进来,在?屋内搜寻她的踪迹。
“宋回涯?”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出?的高府!”
“那还有谁?”
“先追!”
宋回涯横着?的剑身上挂着?一串温热的血,正?要顺着?弧度往下滴落。
宋回涯用手及时?接住,控制着?呼吸,将剑刃贴在?袖口上,小心拭去血渍。
仆役们提着?灯来来往往,见?到屋中惨状不敢深入,将晕睡的高四姑娘扶走,潦草打量几眼,不曾抬头看。
光线照不透高处的黑暗,宋回涯屏息凝神,握着?剑静如磐石。
许是想不到她能如此胆大?包天?,人?群渐渐散去,天?色也亮了。
宋回涯闭了下眼,将剑收回鞘内。
等到各处挂起白布,一群人?跪在?堂前哀声哭丧的时?候,宋回涯才寻了个机会,遁出?高府。
第093章 白云无尽时
天?色大亮,鸡鸣犬吠,高观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身上盖着数层厚的棉被,压得?他难以?动作,好似还沉浸在先前那粘得?发稠的噩梦中。
“你醒了?”
高观启陡然清醒过来,闻声的瞬间热泪盈眶,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望向窗边人,心有戚戚,喊道:“陛下!”
与他的热情相比,青年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他看着高观启要从床上爬下来对他行礼,慢吞吞地走上前,抬手虚按将人制止。
高观启低垂着头,喘息粗重,简单的一个动作,已耗费他太多力气。
青年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他掀开的被褥盖回去?,稍稍柔和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观启凄怆哭诉:“那贱妇笃定是我?害了她儿子,将我?幽禁凌虐,逼我?说出高成岭尸骨的下落。我?能到哪里去?找?我?的那个好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可还是眼睁睁看着我?受苦,任由那贱妇折磨。若非昨夜金吾卫赶到得?及时,我?恐怕已没?了性命。”
青年的伪装有些?敷衍,并?无耐性听他讲述自己的遭遇,浮躁等他说完,迫不及待地问:“你三弟呢?他为何会死?”
“人不是我?杀的!”高观启冤屈申辩道,“我?的护卫刚一进府,便被蠡族那杂种所?察,不敌,重伤数人,计无所?出之际,只得?四处躲藏,以?求周旋,连我?三弟的面都没?见到。据府中仆役所?说,是宋回涯跟着进了府,挟持我?三弟,欲胁迫范昆吾束手。不料那杂种暴戾至此,普一照面便将人误杀,连句话也不给机会说。他是我?父亲身前的狗,这几年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可功法技艺俱是顶尖,绝不亚于宋回涯。他将人一招毙命,那招式旁人仿照不来,陛下找仵作一验便知。”
青年所?听的金吾卫叙述亦是如此,唯能暗恨此事太过阴差阳错,又问:“那高夫人呢?”
“我?——”高观启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得?剧烈咳嗽,好不容易平顺了呼吸,尖锐讥讽道,“她因疑我?与宋回涯有牵连,故意?当街打伤我?的女使,并?扬言要与宋回涯不死不休。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她与高家本就结有旧怨,无论那女使是否与我?有干系,杨拾春敢当着她的面杀人,她断不能善罢甘休!昨夜那样好的时机,她要去?寻仇,莫非我?能拦得?住她?”
高观启抓着被面,五指抠得?发白,艰涩道:“何况,那女人要杀我?!我?不曾找她寻仇,她竟想?要杀我?!陛下难道觉得?她不该死吗?”
“她是该死,可不能是昨夜死!”青年深悔不已,“我?命金吾卫去?高府接应,结果当夜你三弟死了,你母亲也死了!你父亲该如何想??朝中百官又该如何想??他们只会觉得?,一切是我?授意?!我?纵想?解释,也是百口莫辩!”
高观启靠在床头,缓缓闭上眼睛,似是此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青年拂袖转身,忧愁不已。
漫长的静谧之后,高观启声线平直地说:“陛下,您莫非还认为我?父是位忠君爱国的贤臣?他擅权挠政,肆志逞欲,穷极奢糜,罄竹难书,满朝文武皆知他狼子野心,陛下早该重加处治,迫于国势卑弱,才?几次忍让,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青年燥怒道:“那岂不是正中魏凌生的下怀?”
高观启说:“下下之策,亦不得?不为。我?父如今还能信陛下的恩泽吗?他何曾是那种会知恩图报的君子?我?做了他几十年的儿子,最懂他心肠狠毒,他就是一条刁性难改的豺狼,谁人也不相信。陛下,就算您现在屈尊降贵地将他请进宫去?,缚我?手脚到他面前好言赔罪,他也只会当你做蛇蝎,而?非是明主。”
高观启声泪俱下:“陛下!您数次救二?郎于水火,只有二?郎会真心实意?地为您打算,从无异心!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叫人去?召我?父入宫,他如不推辞,我?亦半句不说,自刎殿前,平此风波,以?明忠孝。免得?陛下疑我?诚心,觉得?我?与那魏凌生暗中勾结。”
青年说:“我?早已遣人去?问过了。侍中称病不见。”
高观启已知结果,面上带着悲戚之色,闭目默默流泪,心灰意?冷地说:“他怕死得?很,定然是不敢去?的。”
青年走上前,见他脸上满是含冤负屈的伤痛,全?然不似作伪,在他床边坐下,轻声细语地宽慰道:“二?郎!你哭什么?我?哪里是在责备你?更别说是怀疑了!你我?相识数十载,岂止是君臣之谊,更是手足之情。我?待你冷落,只是在气我?自己,为何几次三番着了魏凌生的奸计。我?就说,他与你平日素不对付,怎么偏偏这次这么好心,主动说要救你。到头来是拐着弯地算计我?!”
高观启脸色稍有缓和,拖着疲累的身躯与青年详尽分析:“陛下只是疏忽了一件事,我?父那帮朋党,愿意?追随我?父,是因利字当头,鲜少知己。却也性情畏缩,绝无谋逆叛乱的胆魄。眼见陛下对我?父生厌,这帮人自然见风使舵,弃绝门墙,更甚者恨不能落井下石,好撇清关系,以?求自保。我?父自然也深谙这群墙头草的嘴脸,此时该明了自己大势已去?,在另谋他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