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青年愁眉苦脸道:“我?怕的就是这个。高侍中一走,朝中连个能与魏凌生制衡的人都没?有。他们若倒戈魏贼,往后朝中,更无人将我?放在眼里。”
高观启立马嗤笑道:“魏凌生又有哪里不同?不过是个更得?势的贼子罢了。朝臣畏威吞声,对我?父积怨已久,对他魏凌生又何尝不是?他们已错过一次,不怕重蹈覆辙吗?倒台一个高家,还会起来第二?个高家,只看是谁能趁此出头。”
青年眉目稍动:“……二郎的意思是?”
高观启思量片许,也有迟疑,最后还是一脸正色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不顾青年阻拦,跪到地上与他郑重行礼,说道:“如今高家仅剩我?一男丁,我?不受我?父看重,可与陛下从来亲近。这次陛下在众目睽睽中将我?从高家救出,满朝皆知陛下对我恩重……若陛下信得过我?,由我?去?与那帮臣子商谈。”
青年赶忙弯腰扶他,高观启不动,青年无奈低下头道:“那帮老臣还是好说,就怕魏凌生筹谋多年,意?不在你高家啊!”
高观启说:“魏凌生志在北伐,而?今困境多限于金钱,何苦在这紧要关头掀起民生动荡?大不了我?将高府家财尽数捐出,以?助军资。魏凌生识得?轻重,断不会再赶尽杀绝。陛下,臣如今是毫无私心,唯愿报陛下深恩,请陛下信我?!”
他说着躬身要拜。
青年亦未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忙半蹲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与他视线平齐,真情流露,嘶声道:“我?如果连二?郎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二?郎,你快起来!”
高观启半靠在青年身上才?能虚弱起身,他重新坐回床上,斟酌着道“陛下如今最该担心的,是我?父在做何打算。他要只是想?离开京城,那还好说,陛下不要阻拦,任他离去?。若他被逼得?要与魏凌生鱼死网破,那京城少不得?要乱,最后还是苦了百姓。”
青年连连点头,对他言听计从:“二?郎说该怎么办?”
高观启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心力交瘁又故作坚强地道:“我?先换身衣服,命人清点好高家财物,去?与魏凌生协谈,尽快拿出个结果,好安朝中老臣的心。”
青年心疼轻拍他的脊背:“辛苦二?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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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鬼一脸消沉地坐在屋前空地上喝酒。
日过中天?,碧空明净如洗,是近两月来难得?的好天?气。
赌鬼拎着空酒壶,喝得?半醉不醉,忽见一人影走进门,一个大跳起身,就要给她跪下,大吼着道:“我?的活祖宗啊,你可是算回来了!怎么的,杀了人,你还要留在高家吃顿席啊?要不是没?有消息传来,我?们真以?为你叫那姓范的给拿下了!你师弟差点当场掉头回去?,多亏我?几人好说歹说才?给劝下来!”
宋回涯在横梁上窝了整夜,浑身肌肉不得?舒展,也是憔悴,径直走近屋内,给自己倒了两杯水,问:“多等了会儿才?找到机会出来。他们呢?怎么样?”
赌鬼刚振奋起来的精神又减退下去?,在桌边坐下,惋惜道:“易久受了点伤,不算严重,矮子他……叫那畜生打断了经?脉,废了条腿……命是保住了,别的不好说。”
宋回涯刚解过渴,又拿起剑,说:“我?去?看看。”
赌鬼见她行色匆匆,脚不沾地,有些?过意?不去?,又想?起沈岁那心如死灰的表情,盼着她去?瞅一眼说两句,摇摆忸怩着道:“要不您先歇会儿脚吧?我?给您做点吃的?”
宋回涯回头瞥他一眼,受不住他那做作的模样,说:“你不如去?跟我?徒弟学唱戏。她能当你祖师爷了。”
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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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岁躺在床上,门窗紧闭。药罐子摆在屋外,火刚熄灭,炉子还是热的,旁边的矮凳上摆着一碗未动的汤药。
宋回涯扫了眼,停在窗外,温声叫了声:“沈岁,怎么样?”
沈岁果然醒着,见人影始终坠在窗外,不肯离去?,才?声音闷闷地开口:“有劳宋门主关心,如今或许真要成个废人了。宋门主自去?忙吧,不必在我?这里费心。”
宋回涯隔着窗子与他说话,笑道:“你好好养伤,我?还等着你去?我?不留山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呢。”
沈岁也是语气松快地说:“早知如此,当日我?就该说,我?要去?不留山收徒授业,与你抢抢门主的位置。”
宋回涯抱着剑,悠闲地与他玩笑:“我?这人最不喜欢各种劳碌琐事,顶个门主的名?号不定去?哪里逍遥快活,你要与人争门主的活儿,可以?同郑九去?争。我?是不介意?的。”
宋回涯与他漫无目的地聊了几句。
许是看不见彼此的脸,沈岁的话变多了起来。
当宋回涯问他:“沈岁,你是为何要学武?”
他没?有回避,静默过后,说起自己的身世。
“我?是一个逃生子。父亲不知道是谁,母亲是个下九流的歌女,养活不了我?。我?还没?懂事便被她卖了,在一富户家中做些?粗使的活计。”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生来长得?丑陋,不讨人喜欢,身世又忐忑,个头还矮小,人人都喜欢欺凌我?。小时候总盼着自己能长得?好看一点,后来才?发现丑陋也有丑陋的好处。”
他声音低沉下去?:“当时与我?同住一房的奴仆里,有个小子唇红齿白,长得?很是漂亮。脏活从来不用他做,都被管事推给我?,每日还能比我?们多吃几块点心,我?羡慕得?很……”
他停顿了非常久,才?吐出最后一句:“不到十三岁,死在了家主的床上。我?把?他抬去?乱葬岗,做了很久的噩梦。”
宋回涯问:“你们家主是谁?”
“早死了。”沈岁说,“我?趁夜拿把?刀杀了他,所?以?才?要隐姓埋名?,落草江湖。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恶人,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就去?北地杀敌,看能不能交几个痛快的朋友。路上幸运遇到了北屠。他说我?天?赋虽好,可武功太差,去?了也是找死,不怎么适合学刀,但还是教了我?一点刀法,带我?入了门,送了几本杂七杂八的秘籍给我?,就此分别。
“我?功夫还没?学好,又听人说边地待着其实不怎么痛快,不留山的宋誓成都死了,北屠也离开了,所?以?我?又不想?去?了。过了两年遇到郎君,他赏识我?,为我?摆平了过去?的麻烦,让我?跟在他身边做事,一直到今天?。就是这些?了。我?不像宋门主,没?什么值得?说道的经?历。”
宋回涯认真听他讲述,好奇问:“你与那个小子是朋友?”
沈岁笑了起来,听着笑声干涩,说:“不,算不上朋友。他自幼比我?讨喜得?多,性情怯懦,从不敢大声说话。怕受人排挤,也随他人嫌恶我?,与我?敬而?远之……我?只是觉得?他可怜……我?会想?我?娘是不是也是这样生下我?,所?以?才?不要我?……我?恨。”
“你是我?很少见到的,敢拿刀的人。”宋回涯钦佩地说,“沈岁,没?人能看得?轻你,你担得?起一个‘侠’字。”
里面传来似有似无的哽咽声,无人说话。
宋回涯过去?将药倒回炉子,重新热了一遍,端着药碗放在地上,敲了敲门,说:“我?希望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大梁再不敢有这样的人。沈岁,病了喝药,累了休息,然后站起来接着走,前头的路还长着呢。等我?带你回不留山。”
第094章 白云无尽时
“中郎将推说不见。”
前?来报信的?仆役说完消息,躬身退去。
屋内聚集十多?人?闻言,顿时破口大?骂。
“好,好一群前?恭后倨的?小人?!侍中还未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一个个倒是先躲不及了!”
“何等?嘴脸?陛下亦不敢如?此冷落侍中!”
“那帮磕头虫,怕是一个个,正赶着在魏凌生面前?卑躬屈膝,谄媚奉承!”
“魏凌生那伙贼人?,就是一帮江湖草莽!恣行?无忌,恃权乱政,为?排除异己,竟敢明目张胆地闯进朝臣家中施暴,反还夺了声势了,无人?管得了他了!天下安有王法在?”
重重帘影之后,高清永坐在塌上?,专心致志地雕刻着牌位上?的?名?字,不理会众人?争论。
紧阖的?门窗隔绝了大?多?数的?光线,黯淡的?色彩落在他的?身上?,同他气质一般的?低迷,好似这位形容一夜枯槁的?老者,随家人?故去被磨平了往日的?雄威,再无厮杀的?锐意。
众人?不敢多?看,更不敢问他意见,只加大?了声音讨论。
“陛下今早亲自去探望了高二郎,近日又与魏凌生交往密切,京城局势对侍中不利。”
“确实,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京城。出了京城,有的?是侍中施展的?天地,大?可再回来,与那魏贼分个高下。”
“我?方才命人?出去探查过?一圈,发现巡警的?卫士不仅没有增加,反而疏失不少,就连值守城门的?卫兵,也颇为?宽松。说明陛下对主子还是念及旧情,不欲赶尽杀绝。许是受那魏贼胁迫,才不得不相从。”
“如?今说旧情又有何用?纵使陛下肯袖手旁观,魏凌生又岂是那等?良善之人??不知他手中招集了多?少俊贤,藏于京城之内,侍中如?不尽快离开,恐难安然抽身。”
高清永仍是做自己的?事,一言不发。
众人?观察着他脸色,有点读不懂他此时的?想法。可也不敢懈怠,毕竟自己的?命正与他牵在同一条绳上?,早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一群人?便就着如?何离开京城,吵个没完。
“魏凌生既藏头藏尾,我?等?又何须与他客气?不如?伺机放把火,带着家眷趁乱逃出去再说。”
“前?两日刚下过?雨,早晨雾气又重,这天气如?何能将火烧得起?来?火势根本蔓延不开。”
另有一人?道:“弄些浓烟出来,引人?耳目,该是可以的?。”
“就怕风不够大?。像昨夜,不怎么起?风。”
一人?恼火拍桌,破罐子破摔道:“不如?趁着东市人?多?,直接放几匹马进去冲撞,再同周先生所说,各处点火放烟,管它是不是能烧起?来,将局势搅乱,魏凌生顾此就要失彼,看他如?何抉择,届时我?们直接冲出去。有范大?侠在,怕他们几只臭鱼烂虾?”
“此举有伤人?和啊……”
“哼!都被逼到这等?地步了,还学了个魏凌生的?妇人?之仁。今时不走,难不成你要坐以待毙?”
众人?吵闹不休。
高清永轻轻将刻刀置于桌上?,吹去上?方的?木屑。
众人?跟着噤声屏息,等?他指示。
高清永抱着两张牌位,不紧不慢地下榻,抖去衣袍上?沾着的?碎屑。
他朝外走了两步,在一群人?复杂的?视线中回过?头,指着先前?那名?拍桌的?壮汉道:“就照你所说。”
随即推门而去,范昆吾紧跟其后。
庭院中竹柏的?影子交错投映在石子小路上?,高清永连日未曾阖闭的?视野中,景物蒙着模糊的?白,有种?风雨缭绕的?凄迷。
他驻足停步,回首望去,凝视着前?方雕梁画栋的?华美建筑,思绪渺远,萧索道:“从我?初入京城,一个连鞋也买不起?的?穷小子,数十年来,一砖一瓦,将高家垒至而今盛势,不曾奢求千秋万代?,却也从未想过?,千顷广厦会在一夜崩塌。是我?小瞧他们了。”
范昆吾说:“主子……”
高清永抬手打断他后面的?宽慰。是不是能东山再起?,又留存了多?少根基,在他大?败之下,都不算重要了。
高清永位极人?臣太久,久到看不清下方的?风起?云涌,可若到今时今日还不知自己输在哪里,那就太荒谬了。
他喟叹道:“我?一向瞧不起?殿上?那个黄毛小儿,不将他放在眼里,认定他不过?是生于帝王之家,无它尊贵。可是你看,而今他弃我?不顾,朝中文武亦背我?而去,到底是失了人?心。当初如?能杀死魏凌生、陆向泽等?人?,今日形势又大?不同。可惜,是我?太自大?,一念之差啊。”
范昆吾亦是悔恨。
他哪能想到,当日大?意放过?的?,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怯弱青年,会在边关?杀成一员凶名?赫赫的?大?将。
高清永收回视线,道:“说这些太迟。”
高清永很快停了感?伤,沿着小路进了灵堂,将怀中两张牌位端正摆上。
他妻儿的?尸体以锦缎包裹,摆在旁边。高清永的手指半悬在空,迟疑良久,还是没有伸手掀开。
他坐着烧了一沓纸钱,又上?了柱香,走出灵堂。
范昆吾立马上?前?询问:“主子,马车套好了,先避一避。四姑娘……该怎么安排?”
高清永说:“高观启不会杀她?的?,不如?让她?留在京城。要么我?很快回来,要么我?再也不会回来。”
他拍了下范昆吾的肩膀,说:“你家妻儿,昨夜我?已让人?送回老家,你不必担心魏凌生迁怒。离开京城,你再去接他们。昆吾,往后只有你随我左右了。如今想想,这几十年里,我?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将你带了回来。”
范昆吾百感?交集,历经彻夜的?胆战心惊之后,剩下的?全是对他肝脑涂地的?忠诚,抱拳立誓道:“主子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我?也护你平安!”
等?坐上?马车,高清永莫名?其妙问了对面的?范昆吾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问完自己也笑了。
范昆吾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清永自己答道:“现在想想,是很像的?。可惜他随了他母亲最令我?厌烦的?一面。”
高清永的?心绪一片寂静,带着他自己也意外的?平和,说:“走吧,轮到我?要东躲西藏了。他魏凌生能杀得了我?吗?”
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随之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