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天渐渐黑下去的林道,树影重重变得阴森。
俞知光身侧和心头都?空落落,仍旧咬牙,按薛慎的话,直走向?前跑去,孤单的马蹄声?无?限响,一下下踏在她心尖。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才响起第二道马蹄声?。
她回头,看薛慎带着从对方手里抢来的弓箭和刀,一边骑行,一边找机会扭身射去。他们还未甩脱杀手,而那两位右威卫的亲兵,已经无?法?跟上了。
薛慎带着她,偏离官道,躲进了山里。
下马时,俞知光才看见,薛慎的追电中了箭。身后的人被甩远了些,但很快就会追上来。
“山腰有?一座废弃的寺庙,往那里去。”
“好。”
她对这种情况毫无?头绪,薛慎说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或许庙里有?什么?密道,让他们能逃脱。
她跟着薛慎,找到了那座庙。
寺庙果真荒废良久,门框窗棂都?是蜘蛛网。
垂坠的黄色佛帘,被洞开大门的风吹得拂动,最?底下流苏缀的珠子,轻轻击打佛像,发出空灵声?响。
薛慎走过?去,贴近佛像底座,手背和手臂发力,绷出了明显的筋骨肌理,将锈迹斑斑的铜铸佛像扭转一个方向?。俞知光满怀希望地靠近,没见密道入口,却听见薛慎说:“钻进去,躲好别出来。”
铜铸佛像是跪坐姿势,所用铜材质量参差,胎体很薄,一些地方已有?腐锈掉色,背面露出空心圆洞,刚好容纳得下抱膝蹲的女人或小孩。
也正因如此,是薛慎能够用力抱转起来的重量。
他某次办差,曾在庙里休憩,偶然发现的。
俞知光愣怔了一瞬,泪比反应先落下来。
想明白薛慎的意思后,她快速爬进去,抱住膝盖,连裙摆也跟着卷起来。她不会武功,对上杀手,只会是拖累,她不要薛慎分神?。
薛慎把?从鹭洲知府宅邸里搜的密信,一并交给她,“要是我?出了什么?事,这些给陛下。”
他双掌使力,就要把?佛像归位。
俞知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要把?眼前男人的模样都?记住,“薛慎,我?还很年?轻,不想当寡妇。”
薛慎勾唇。
他还有?心思笑,她哽咽:“你听见没有?啊?”
薛慎“嗯”了一声?。
空心佛像大概是私塾小孩那么?重,俞知光再躲进来,佛像就沉了许多,在推力下缓缓地移动。他给她留了一道缝隙,够她勉强出来,但外头轻易看不到。
山风清冽,荒野寂静。
饱受时光侵蚀的弥罗佛像笑口常开,传出低低的一声?啜泣,“薛慎,你走了吗?”
“没有?。”
“薛慎,我?有?没有?说过?,我?好喜欢你。”
傻姑娘,说得他好像快死了一样。
薛慎一敲连着佛像底座的案台,“别出声?啦。”
他抬首,第一次那么?虔诚地去看一尊佛。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明,祂就该保佑俞知光平安。
庇护吾妻笙笙,此生平安康健,喜乐绵长。
他的笙笙那么?好,值得所有?恩慈。
至于他自己的命。
薛慎握紧手中刀,一步步踏出去,他自己挣。
第47章
铜铸佛像内, 昏暗冰凉,充斥着陈腐的铜锈味。
但把她隔绝在一方安全的天地中。
俞知光拢紧了裙摆,视线哭得模糊, 还是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外头任何的动静, 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布帘, 听?得不甚真切。
有隐约的打?斗声, 有人痛呼,有人讲话,唯独刀刃划入皮肉那种沉闷细微的动静, 一次次扯紧了她心头那根弦。良机,一切都停息了。
山野里?荒废的寺庙, 又恢复了无人造访的寂然。
俞知光还是不敢出去。
她轻轻把脑袋靠在弥罗佛像的肚皮里?,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听?见“哐当?”一声,像是刀柄跌落在地?上, 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俞知光全身寒毛束起, 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那阵脚步声在某一刻停止了, 响起了布料撕拉的声音。如果?是薛慎, 他会在第一时间跟她讲话,告诉她危险已经解除了。
如果?不是薛慎,那薛慎……他还活着吗?
俞知光试着想了一下,发现她想不出来?,她好像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薛慎的日子。
等?过了似乎天荒地?老那般漫长的时间,又或许只是一盏茶不到的功夫, 外头依旧没?有任何声息。
她挪动发麻的腿脚,顺着薛慎留给她的那道窄窄的缝隙, 钻出了佛像,借着佛帘遮挡,探头往外看。
地?砖上映着窗边漏出的月光,呈现霜白?色,上头一大滩因幽暗而变得深黑的痕迹,浓重血腥味顺着风飘来?。男人靠在红漆木柱前,一条腿曲起来?,手?上还握着要包扎伤口的撕得布条,头偏过去,双目闭起。
“薛慎!”
俞知光跌跌撞撞跑下神台,在他身上摸了一手?湿漉漉的血,“你哪里?受伤了?”她顺着他肩膀摸下去,发现是胸口的位置,再偏一寸,就到心头了。
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来?,她接过薛慎手?里?的布条,手?抖得怎么也拉不开他的衣领,她五指握拳,往薛慎身后的木柱砸了一下,砸得指骨发痛,手?背皮肤被木刺摩擦出细小的伤口,手?指张开又合拢,背后冒出热汗。人冷静下来?了,立刻去解开他腰封和衣领。
出城时,他们就没?预计会那么顺当?,因此各自随身都带了伤药。俞知光快将一整瓶止血粉洒在了薛慎胸口,扎紧了包扎的布条,又从自己裙裳上撕下长条状的布料,给他一层层裹好。
伤口包扎完了,出血的速度慢下来?。
薛慎依旧闭着眼,唇在月色里?似乎浅白?了几分。
俞知光摸了摸他的脸,又按按他腿脚手?臂,再去确认后背,没?有别的致命伤,大大小小伤口都不少。
“薛慎,你怎么还不醒?”
“薛慎……”
她手?指放到他鼻子底下去探,又侧脸伏在他胸口,去听?他的心跳声。
薛慎手?指终于动了动,摸上她耳垂,低声道:“当?不了寡妇,别怕。”
俞知光对上他低垂的眼,泪一颗颗掉出来?。薛慎低头看她乱七八糟的裙裾,“回去带你买新裙子。”
她不说话,抱住他又不敢压到他伤口。
等?薛慎恢复了些力气,架着他往寺庙外走时,才看见满地?七倒八歪的黑衣人尸体?,都被拦住了门槛处。浓云遮住了半边月亮,她只隐约看到轮廓,但能从久久不散的血腥味,零散在地?的沾血白?刃上,看到这里?发生了怎么样的一番生死拼搏。
薛慎半身重量靠着她,眼皮勉强支撑起来?,同俞知光找到了之前留下的踏雪和追电。追电侧身倒在地?上,望见薛慎,嘶鸣了一声,又踉跄着站起来?。
俞知光顺着它身上插的箭去摸,箭头穿过马铠才扎入皮肉,不算深,还能勉强跑一阵。
薛慎摸了摸追电,用最后力气翻身上了踏雪,眼皮实在沉重,失血过多让他手?脚发冷,神思凝聚不到一点?上,清醒前最后的记忆,是俞知光载着他,旁边牵着步履略慢一些的追电,往最近的官驿去。
小娘子肩头看着圆润,秀气。
等?真挨近过去,又觉得硌人,那盈盈一握的腰,靠着秀骨和一口气支撑,始终是他归途上的依靠。
薛慎这一觉睡得很沉,耳边前前后后,好几拨人在说话,鼻尖闻到浓重药味,他似乎搬搬抬抬,被人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又换了好几个地?方。
他留心听?着,很偶尔才听?见俞知光的一两句声音。明?明?那次发高热,她吱吱喳喳地?闹了他三日。
薛慎渐渐地?恢复力气,胸口那种随呼吸牵扯到的疼痛感,亦慢慢减缓。
他睁开了眼,率先看见了苍褐色的行?军毡布,行?军营帐的穹顶透出些光,他回到了军中。自己身上已整理得干爽整洁,穿的是在将军府燕居的棉袍。
俞知光就在他营帐里?,一点?声也没?出,侧坐在行?军榻的床头小桌前,握着根毛笔在纸上写什么,垂着眼眸很专注。挡帘微微晃动,有人在外头咳了咳,俞知光没?留意他醒,抛下笔,脚步轻轻地?出去了。
薛慎躺着睨了一眼,外头是六六,他慢慢撑坐起身,拿过她留在案头的黄麻纸。
上面密密麻麻是一些细则,涉及军中账房的银钱借贷、数目、期限、管理方式等?。
军中为避免士兵之间相互偷盗,贵重物品与银钱都在行?军账房中存放,每月发军饷时支取结算,让他们休沐时领回家。俞知光写的细则,把行?军账房当?成了一个小小的钱庄,士兵家庭陷入重大困难急需用银钱时,可以从共同存放的钱里?借,不计利钱,但必须在限期内还清,否则就从下个月军饷里?扣。
薛慎懂用兵,不熟用财,只知道若真的能够落实,可以帮很多士兵解燃眉之急。像六六那一次,他就不必偷盗军马拿取贩卖,还差点?丢了军籍。
他翻开第二页补充的说明?,细细看起来?。
挡帘掀开,俞知光愣住,手?中六六送来?的账簿都差点?没?拿稳,“薛慎,你几时醒的呀?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坐到行?军榻旁,抬手?摸摸他的额。
军营里?生活不如将军府细致,但老军医对刀伤的治疗用药有经验,也知道怎么康复得最快。
她思量了一番,还是把薛慎搬过来?养伤了。
“刚醒,没?不舒服,早就不烧了。”薛慎摘下她的手?,朝她扬了扬手?中那叠纸,“这是什么?”
“我陪你在军营里?住,闲来?无事想的,还很潦草简单,有很多要和账房先生一起商议的地?方。”
“要碰上灾年,人人家里?都有急难?怎么办?”
“会规定能够借出去的银钱总数,而且将军府会先拿一笔钱出来?垫底,作为保证。还要问问寄存银钱的士兵愿不愿意加入这种互助的形式,总之,还要算好多好多账,没?有一两个月想不明?白?的。”
“要想这么久?”
“嗯,反正军医说,你至少也得再养一个月。”
俞知光轻轻推他,叫他躺回去休息,自己躺到他身侧紧挨着的另一张行?军榻上,眼下正是午歇时分,整个南营都静悄悄的。她侧过身来?,把薛慎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用脸颊去蹭了蹭。
“薛慎。”
“嗯?”
“薛慎。”
“嗯。”
小娘子水杏眼亮晶晶的,仿佛对他醒来?这件事很是欣喜,不厌其?烦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也不厌其?烦地?应着。薛慎刮了一下她秀气的鼻梁。
“我看你往后也不用菩萨庇佑了。”
“为何呀?”俞知光困惑地?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