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第152章
因本就未离开汴京, 一行人在隐卫的护卫下行快马,半个时辰就回了大乾皇宫。
趁着天色尚朦胧未明,赵翊纵马走了偏门, 他下马后只轻轻一揽便将昭宁抱到怀中,抱着她进了崇政殿,跨过门槛和屏风后将她放在了罗汉榻上。随即语气温柔地对她道:“你想必是累坏了,先好生歇息。我暂去处理一番相关事宜,一会儿再来看你。”
昭宁不敢看他的目光, 他极能洞察人心,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因此垂下了眼帘道:“您千里奔波回来救我, 也定是累了, 不然也先歇息了再说吧。”
赵翊看到了她垂下眼帘的动作, 他眼睛微微一眯, 道:“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三天三夜没合眼, 苦守敌军来袭也是有的,这并不算什么。”他将被角给她掖好, “你好生歇息才是, 我让小食局备些你爱吃的早膳,你一会儿便能吃了。”
昭宁轻轻嗯了声。
这时候吉祥从外面蹦了进来。它本正在窝中咬自己的牛骨头, 听到两人回来的动静, 汪地一声就冲了进来,却被赵翊单手拎住,带出门去交给了红螺, 随即红螺合上了殿门。
殿内只留着青坞守昭宁, 昭宁一夜未归,她也吓坏了, 给昭宁点了安息香,道:“娘娘,您好生歇息吧,奴婢在旁守着您。”
安息香清甜的味道渐渐弥漫开,可是昭宁睁开眼,看到崇政殿中熟悉的金碧辉煌的内设,摸着袖中的那张暗谕,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道:“青坞,替我打盆水来,我想要梳洗。”
青坞一愣,但娘娘的吩咐她也只能照做,便出去命女官打水来。
赵翊则走到了崇政殿的前一进。
殿外,刘嵩已经脱去冠帽,手握长刺鞭,跪在地上等着请罪。
他看到君上自抄手游廊上走过来的劲装背影,是在宫中极少见的打扮,护臂龙纹银扣,身影如虎似豹矫健,一张惯常平和的脸此时面无表情,越发有种阴沉的压迫感。
他连忙跪地,又将手中的长刺鞭高高举起:“君上,罪臣无能,竟没能护好娘娘,请君上重罚!”
赵翊看了他一眼:“进来回话。”顿了顿,“把冠帽穿上,朕还没说要定你的罪!”
他直身朝殿中走去,刘嵩连忙将三品武官的冠袍穿好,跟着进了殿中再度跪下。
赵翊已经坐在了金漆篆刻九龙椅上,李继守在一旁,将这两日来的军情密报呈给君上过目。赵翊一边翻开,一边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派来传话的人已经都说了,朕也不再问你。但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臣知道!”刘嵩连忙道,“臣不该答应娘娘出宫,此臣罪责之一。在外遇到贼人时,臣应该先顾及娘娘安危,不该顾着追敌而忘却臣之职责,此臣罪责之二。只是当时,臣看到罗山会的谋逆之徒,仿佛还是头目,臣一时心急才……”
李继听到这里,连忙向刘嵩使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
君上本就动怒至极,现在不过是强压着,他若再解释,他怕君上之怒火连他也压不住。到时候他真有可能性命不保!
赵翊抬眸一个眼光看过去,眼中尽是凛冽逼人的寒意,不必他真的发怒,刘嵩已经吓得住了嘴。能让君上对他露出如此神情,显然已经怒极了。
赵翊却又垂下了眼,继续看着手中的密报。
他的确非常生气,刘嵩是禁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可心思不够缜密,平日他会安排冯远守住昭宁,却正巧因河间府出事,他已经派了冯远去处理,只能让刘嵩看守。如此算来,这每一步都是算好的,若不是他及时发现赶回,赵瑾恐怕真不知将昭宁劫去了何处。
他知道赵瑾心思不凡,否则何以想让他做太子,但现在的赵瑾,跟从前比又有极大不同,且从目前的消息推断,赵瑾势必是同罗山会背后的势力联手了,他甚至还得到了一些别的势力,否则不会离开汴京。
他如此费尽周折,看来是铁心想谋逆了,只是这谋逆的第一步,却是大费周章想要带走昭宁。此举动对他来说利弊都太大了,若他真的心思缜密,就不该有此作为。他和昭宁真的如他调查一般,当真无干系吗……
赵翊发现自己无法抑制地去想这件事。
任何这样的可能,都会细细密密地渗透进他的思绪中,让他不能不在意。
他手中的密报正是昭宁每日的住行,倘若不是出意外,这密报昨天就应该发给他。他知道不该这样细密地监管她,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赵翊不能忍受她有丝毫会离开他的可能,也不能忍受她有丝毫被别人分去注意的可能。
密报中正写道:娘娘晨起,逗吉祥,阅宗务,觉有误。
他看着密报,淡淡地道:“护卫昭宁的禁卫,每人军棍五十。你自己领军棍八十,降职为都虞侯,下去吧。”
军棍八十,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是要命的。但刘嵩是武学高手,八十棍最多让他在床上躺一两个月,绝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刘嵩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曾想君上竟法外开恩,他很是激动,连忙叩首道:“臣谢君上赐罚,臣领旨!”
李继在旁也松了口气,让刘嵩赶紧退下去。
赵翊接着往下看,却在看到下一行字时,皱紧了眉头。
只见上书:娘娘至太康宫,遇暗卫阿九后生疑,于后苑寻来阿九询问,约莫半刻钟。
他的手指渐渐缩紧,已经预料到了后面会发生之事,紧绷的手指将密信翻过一页。
第二页写道:
拷问阿九后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阿九畏罪,咬碎臼齿毒药自尽。
后娘娘得夹信一封,上曰:知阿七下落,请娘娘出宫相会。娘娘烧信未前往。
疑:宫中有人里应外合,已抓出太康宫之细作,秘而不发,等君上处置。
后面的内容赵翊已全然看不见了,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一行字上,心骤然一沉,手指紧紧地将密报缓缓捏皱——拷问后阿九得知,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娘娘已得知阿七之事……
她知道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瞒了她这么久,终归是瞒不住的。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他早已寻到了她的阿七!
赵翊紧紧地闭了闭眼。
很明显,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人策划,从昭宁前往太康宫偶遇阿九开始。而昭宁步步走入对方的策划中,得知了这件事的全貌。至于背后之人,自然是赵瑾,只是赵瑾一个人还做不了这样的事,这宫中有人在帮他!
赵翊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李继,先让枢密使不必来见朕,朕有事要处理。”
他站起身来,下了丹犀走出了大殿。
殿宇的大门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打开。外面宽阔无垠的风吹进来,吹得他的衣袍振飞,仿若风雨欲来。
昭宁在屋中梳洗好了,让青坞给她挽了她从前在家中时最常挽的发髻,半点饰物也没有戴。穿了件月白色绣兰草的褙子,外罩一层浅色的蜀州春罗,素淡至极。
芳姑听见她起身的动静,领着女官进来给她送早膳,可她却摆摆手说自己并无胃口,让芳姑将东西撤下去。
芳姑总觉得今日的娘娘有些不同,可她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一样的眉眼,一样温和从容的神情,可她就是觉得不同。她道:“娘娘昨日想必就没怎么吃,今晨怎么也该吃些。这鱼肉的龙眼包子,小甑糕,七宝粥都是您惯常爱吃的……”
昭宁只是笑了笑:“姑姑,我是的确没有胃口,您还是撤下吧。”
芳姑便也不好劝第二次,只当娘娘可能是受了惊还没好,兴许一会儿就想吃了,先将东西撤下去,到蒸笼里温着,等娘娘想吃的时候还能随时送上来。
她正要撤下去,可此时外面却响起一个平稳的声音:“不许撤,留下来。”
是君上的声音。
殿中顿时伏跪一片,随即赵翊走了进来。
昭宁仍然垂下眼帘不敢看他,人却要站起来行礼。
赵翊换了身寻常在宫中所穿的衫袍,玄色袍衫,暗绣银色龙纹,外罩淡白单丝罗,通犀金玉环带,亦是君上理政时的穿着。昭宁垂眸的时候,只看到那玄色衣袍上的银色游龙纹,她想,以前她总是忘记,跟她在一起的人不光是师父,也是君上。
是天下之君,是这个帝国的主宰。
赵翊停在她身前,声音又略柔和了些,从她头顶传来:“怎么了,可是这些东西不合口味?”
昭宁便再答了一遍:“都是师父吩咐的,我平日爱吃的东西,怎会不合口味。只是的确暂时不想吃,所以才让姑姑先撤下罢了。”
她却只听到赵翊笑了一声,但是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她顿时觉得殿中气氛有些沉,仿若有真正的帝王威仪迎面压来,令她手心有些冒汗。跟赵翊在一起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听见赵翊淡淡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自是无人敢说话,殿中其他人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然后合上了殿门。
昭宁看到赵翊再走近了一步,走到了她面前,两个人离得更近,而他身上的压迫感更强了,他缓缓道:“谢昭宁,抬头看我。”
是这样近乎命令的语气,昭宁紧绷着背,再不能违抗,她抬头看他。
依旧是英俊至极的容颜,温和而深邃无垠的眼眸,这双眼眸正凝视着她,可面容中却透着帝王的威仪,她的手指又不由有些轻颤,她心想,没有人在直面赵翊这样目光的时候能够镇定自若。他道:“如果你有话要同我说,那便说。”
昭宁发现自己无论过了多久,都仍然看不透他的任何心思,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想法。
她心想,为什么要猜,她为什么总是在猜,又为什么要逃避,事情总是要面对的,她早早地梳洗好,不就是想要等他回来的时候,和他好生谈一谈吗!
他这样的聪明,这样的洞察人心,恐怕早已猜到了她心中有事。
她又如何能逃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君上。可我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君上能对我知无不言,毫无隐瞒吗?”
赵翊并未管她突然又称呼自己为君上,他觉得恐怕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对你一定。”
昭宁知道君上这辈子从来都在波谲云诡,尔虞我诈中度过。想要能站在这最高位,能应对那些刁钻至极的大臣,皇亲,他要比这些人更狡猾莫测数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自己说真话,但是此刻她只能选择相信他,她觉得自己也应该要相信他。
于是她轻微停顿,从袖中拿出了那张暗谕,缓缓地展开,放在了赵翊面前的小几上,只见上面仍然是那句话:太上皇之暗卫,初六前送离皇城,除之。
她看着赵翊的神色,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半分端倪。
可她只看到赵翊轻轻垂下了眼帘,随即他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昭宁道:“师父只需回答我,这是不是真的。”仿佛要找补一般,她又说,“我知道这暗谕也并不一定是真,虽是您的字迹,但这天下间能仿您的字迹的……”
昭宁的话还没说完,赵翊就出言打断了她:“是真的。”
他抬头看着她,然后又说了一遍:“这暗谕的确是我手书。”
昭宁一时很难说清自己内心的感受,宛若洪水过境,惊涛骇浪,虽然她早就知道,这样的字迹除了是赵翊的再无第二个人,可是她总还是存着希冀,他会告诉她不是真的,是别人仿冒的,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他根本不知情,也从未寻到过阿七。可是他却告诉她,是真的,是他亲手所书的!
他明明知道阿七对她的重要性,他却真的要杀了阿七,他真的这么做了!
昭宁耳边隆隆作响,只觉得站都站不稳,一切的噩梦都成了真,君上真的杀了阿七,他真的杀了阿七!
赵翊看到昭宁身子有些颤抖,他一把抓过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道:“昭宁,这暗谕的确是我下的,我也的确想要杀了你的阿七。但是我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半天之后我便后悔了,派了人去截留杀手——可是他自己在退去行宫的时候,死在了山匪手中,昭宁,这便是全部的真相了。我是对他起了杀心,可我没有杀他!”
昭宁沉默片刻,缓缓地笑了:“可是师父,这句话又是真的吗?您下了暗谕要除掉他,却又派了人去截住凶手,紧接着阿七就死在了山匪手中——阿七是暗卫,武功高强,他会这般简单地死在这些山匪流寇手里吗?师父,并非我不愿意信您,只是我实在是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赵翊静默,这倒也怪他。当他听闻阿七意外身亡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松了口气,不必他动手,这个人自己就没了。紧接着第二反应就是,一定不能让昭宁知道此事,所以他很快将尸首火化,一切的痕迹都掩盖了干净,以至于即便有疑点,也查无可查了。
他缓缓地道:“昭宁,朕身在尊位,说过很多违心之言,也做过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但现在,朕说没骗你,就没有骗你,阿七的确不是朕所杀。”
昭宁看向赵翊,他看向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避及。
她仍然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中间有许多疑点实在是无法解释。她道:“好,您既然这么说,那我愿意抛下所有的理智相信您。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想要问您,”她继续道,“当日我们成亲之时,顾思鹤被远调离汴京,是不是您蓄意所为?还有姜焕然中了状元,本应入中书省或翰林院,我回了一趟谢家,姜焕然便被分去了钱塘为官,是不是也是您因我见了他,故意安排?”
她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些问题,这些她早该问他的问题。
赵翊看着她,他极度平静地回答道:“是。”
昭宁只觉得心中一窒,她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原来这些人的命途都是被她所牵连!她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抖,最后又问:“您是否每日都派人暗中监视我,记录我的一言一行,我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您第二日便会都知道……是不是?”
赵翊依旧平静地回答:“是。”
昭宁终于忍不住了!她不是不知道赵翊对她有过强的控制欲,她以前以为这是无妨的。但是她从不知道,是真的强到了这种地步,是根本不顾及她的想法,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监控!是以伤害她身边之人为代价的所谓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