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昭宁听完芳姑的话,垂下了眼帘。
她以前总是以为,即便太上皇和先太后对君上一般,高祖皇帝对君上总是很好的,可现在她才知道,这背后也没有这么简单。君上这辈子成长来,究竟面临了多少的艰难和算计……她缓缓地掐紧了被褥。
她也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做。或许今日她也有不好,不该跟他说要先离开一段时日。他自然会被这样的话刺激,可她当时并非是想就此离开他,她只是想自己先平复心情,好好想一想阿七之死。
阿七对她来说太过重要了,是前世与她相依为命,用尽了一切来保护她的人。即便她相信君上真的没有杀他,可是他始终还是因为君上的猜忌的举动而死的。
她前世就已经牵连阿七为自己丧命,难道今生也仍然害死了阿七吗……
君上的爱实在是太厚太深,于她身上控制得太严重,甚至牵连了她身边无辜的人,她实在是难免心有余悸,她怕这样的事情再度重演,怕今日之事再度重演……
昭宁想到今日让她彻底失控的爱欲,还是觉得骨子里都在战栗。
可是,她随之又想到了从前关心她、无论如何都信任她的师父,想到两个人在小院里点灯,想到他教她写字时温醇的低语,想到他教自己下棋时的两人的笑闹。
她心绪动摇,闭上了眼。
这时候殿门外有通传,芳姑见昭宁正在沉思,便起身打开了殿门,片刻后回来同她说:“娘娘,是宋院首来给您看脉了。”
昭宁却摇了摇头,此时她并不想见任何人:“烦请姑姑告诉宋院首一声,今日我歇下了,改日再来吧。”
芳姑应喏一声,退出去打发宋院首离开。
可片刻之后她又折转过来,无奈地道:“宋院首说,他得了君上的令,是一定要给您诊脉的。您若不看诊,他便守在外面不离开”
昭宁也没有办法,只得让宋院首进来,自己披着斗篷,半躺坐在罗汉榻上等他进来。
宋院首进来,给她行了礼,才半跪下来,用一张绫帕搭在昭宁手上听脉。
听了片刻,他眉头微皱,似欲言又止。
芳姑顿时心跳了起来,此前她观娘娘脾胃不和,睡眠不稳,总是想着娘娘会不会……虽说君上的体质怕此生再难有皇嗣,可她还是生出些许期盼。倘若是真,不晓得是多么天大的喜事。这也是娘娘离宫前,她就同宋院首说好的。
宋院首终于睁开眼来,却看了芳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并没有身孕。
纵然芳姑也只是抱着万一有奇迹的想法,但落空的时候,她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宋院首顿了顿道:“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疲乏了,好生歇息便是了。臣一会儿便给娘娘开一副调养的药方子,请姑姑每日给娘娘煎服。”
昭宁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轻点了头,让芳姑送宋院首出去。
待芳姑出去之后,昭宁躺回了床榻上,仰头看着明黄色的织金龙纹帷幕出神。她仍然想出宫,也想回去看看祖母,她已经很久未曾见过祖母了,倒也真的担心祖母的身体。可是她也知道,君上是绝不会让她回去的。
此时疲惫感才一阵阵弥漫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而崇政殿的前殿之中,赵翊也正在静坐。
殿外守着几位大臣,身着具服手持板芴,有要事要禀。可是此时,赵翊此时并没有见他们的心情。他看了李继一眼,李继便立刻懂得,出去打发了这些大臣回去。
殿中无人,他盘坐于丹犀上,面前放着已经雕好的木雕小人,是一对少年少女的样式,少女穿着红底白花的襦裙,少年穿宝蓝色的斓衫。与曾经昭宁送他的那对磨喝乐差不多,只是更长大了些,眉眼也十分精致。赵翊本想做好了,摆到她的寝殿中去的。不告诉她,看她是否能猜出究竟是谁做的。
可是此时,这对笑眯眯的木偶人与他一样,在殿中静坐,四周阒然,无半点声响。
唯有四方瑞兽铜鼎的香炉中,缓缓升起幽蓝色的细烟,越发显得殿中幽邃寂寥。
殿宇中的寂寥显得时间更加漫长,滴漏声声,似乎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了。
这殿宇中是这样的寂寥,分明是他从前习惯的寂寥,可是如此,却是真的再不能习惯了。
耳边总是她的笑语,她好奇地问他问题,她带着嗔怪埋怨他的声音,恍然如梦中。
赵翊缓缓仰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不知自己手段过激,控制过度。可是他就是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有其他重视之人,不能忍受她有丝毫想离开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克制自己……只想将她禁锢在身旁。
终于李继轻手轻脚地进来,行礼禀报道:“君上,宋院首已经过去了。”
赵翊终于睁开眼,轻嗯了声。
赵翊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两只木偶小人,觉得此时并不适合送它们,还是先将它们收进紫檀木盒中,道:“回寝殿吧。”
他还是放心不下,不知道她身子是否还好,吃了饭否,现在可真的休息下了。
夜色已深,崇政殿笼罩在凉水一般的春夜中。
崇政殿是帝后所住重地,檐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还有隐卫蛰伏暗中,宫人往来皆悄无声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皆要跪下行礼。
赵翊摆手让他们不必通传。
他走到寝殿外时,远远地停下了。寝殿还亮着烛火,朦胧的暖黄色的光透过琉璃槅扇落在地上。
他正想往里走时,却有急匆匆的脚步至,在他身后跪下来。
来人是殿前都指挥使许征。
此人亦是赵翊重用的一员大将,此前他从西北回朝,便令此人驻守西北,因察觉西边之事不对,前两日才将此人秘密调回。许征神色透出焦急,拱手道:“君上……枢密使传回八百里急递,北边有异动!”
赵翊眉梢微皱,这么快就有八百里急递传回,契丹定是有动作了!
他暂顾不得见昭宁,让许征起来跟在他身后,快步朝着前殿走去,冷道:“去传严萧何、高贺、司马文立刻入宫觐见!”
第154章
垂拱殿烛火长明。
大乾中最为中流砥柱的几位大臣, 皆连夜入宫,此刻于垂拱殿中商议国事。
许征手中正握着八百里急递的信函:“急递来看,一切正如君上所料, 契丹想进攻的并非河间府,而是真定府。于前夜子时偷袭真定府封樁库,幸而您派了枢密使宋大人率厢军前往真定府,宋大人突然出兵稳定局面,并未让契丹偷袭成功。”
他继续道:“随后耶律石退回上京, 国君耶律齐便以河间府厢军, 曾偷袭他们后方粮草库为由, 声称要讨伐于我们。”他将一份舆图放于书案上, 手指沿着舆图道:“契丹军集军二十万, 正准备自山西、河北兵分两路而下。驻守河间府和太原府的两位宣抚使已领军于几处军事要镇驻守, 已是全阵以待了!”
许征说完之后,一时殿内议论不断。
枢密副使杜寻声有些激动道:“契丹这些年想吞并我大乾之心实在不死, 竟如此无赖栽赃于我们,以此为机妄图侵占我朝疆域!”他向赵翊拱手, “君上, 臣请求亲身上阵,与他们殊死一战!”
高贺也道:“如今我朝国库充盈, 将士训练有素, 他们既然又动了心思,我们如何会怕他们!只将出征北伐,这些鞑虏赶出我大乾疆域就是!”
同平章事严萧何最为老成, 他却有些迟疑道:“契丹从真定府撤走时, 有叛军襄助。它在春种时偷袭,可见无粮草供给之忧, 恐是叛军为其提供了粮草。足见两方已结盟,只契丹国之兵力便不可小觑,若是再加上叛军,恐怕此仗会格外艰难……”
当年幽云十六州被契丹占领时,中间有一块被当时的藩王占据,割据成自己势力,契丹称之为汉军,大乾称之为叛军。叛军战力不弱,不仅有契丹的良马供给,还能同大乾一样发展农业耕种,从前他们并不真的偏向哪一边,如今却似乎已经倒戈向契丹了。
难怪他们会在此时进攻!
司马文也有些忧虑道:“我朝一年前刚覆灭西夏,正是需休养生息之时,倘若再兴战事,不知是好是坏。何况当年高祖皇帝对契丹北征两次,皆未成功……”
王信接着道:“西夏已灭,西北方少了牵制。契丹更想趁我们未缓过来之际下手。只是这叛军如今倒戈契丹,恐怕的确棘手。”
有这几位大臣之言,一开始心情激愤的几位大臣也冷静下来,此事的确麻烦。一个契丹已不可小觑,更何况再加上了叛军!
可任群臣沸反盈天,赵翊却一直未应声。殿中煌煌的烛火映照着他线条轮廓清晰的侧脸,他看着舆图,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终于严萧何问道:“君上如何看?”
赵翊眼眸幽深,因为这个时机,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缓缓地道:“在看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伸出手指,沿着契丹进攻的方向道:“契丹兵分两路全力进攻我朝疆域,纵然有叛军襄助,却出现了一个致命问题——他们会后背空虚。倘若此时,我们能兵分四路从后突袭,再假意示败引他们深入,却是能瓮中捉鳖。不仅如此……”若在此时能势如破竹一举进攻,定能夺回已失去多年的幽云十六州,那曾属于大乾的浩瀚疆域。
这是大乾人世世代代都想要达成的夙愿。
赵翊虽未说完,可群臣皆明白君上之意。君上竟想趁机深入,不仅是防卫疆域,更是利用此机进攻!甚至是收复已去百年的失地!
众人一时又激动起来,这何尝不是萦绕在他们心中的夙愿!
当年君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决定要西征西夏,朝野上下便大力反对,幸而当时高祖皇帝还在世,坚决支持君上的西征。后来君上果然势如破竹,捷报频传,再后来果然覆灭西夏,收复西北,一战成名。君上若能有此番谋略,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只是,这契丹毕竟比西夏强悍许多,何况还有叛军相援,再者不知国库是否能支持。
大臣们仍然忧虑颇多,他们一时没说话,但赵翊也能看出他们的迟疑。
他问道:“你们知道为何朕要先收复西夏吗?”
枢密副使杜寻声毕竟是最懂军事的,想了想道:“从前高祖屡次北征失败,皆是因被西夏牵制的缘故,君上可是想摆脱西夏的钳制?”
赵翊颔首道:“从前我们北面有契丹,西面有西夏,两相牵制,便是腹背受敌。若想收复疆域,便只能趁他们两国交恶之时,先灭西夏。”
众人恍然,难怪当年君上不顾众臣反对,定要西征,原是从当时起就早有了谋划。
赵翊继续道:“叛军再强也不会强过西夏人,更何况,朕怀疑后面有朝中之人支应。赵瑾已经叛变,朕猜测他与叛军,与罗山会恐怕都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叛军背后可能已是他主控了。”
刘嵩给他送来一把弩箭,是他从罗山会处缴获的,那是禁军刚研制出来的弩箭,同样的弩箭,急递中提到,在叛军之中也出现了。他去救昭宁之时,赵瑾身边那些训练有素的人不像是罗山会的,更像是极其精良的叛军,这便能解释为何契丹突然与叛军合作了。
赵瑾竟然叛变!众大臣一时吃惊,但此时已不是深究的时刻了。
赵翊暂不提此话,又说,“朕这几年来改革军事,改革税收水运,便是为了今日做准备。这半年来国库充盈,足以支持一场大战且不必取富于民,而保甲法、将兵法,朕于四年前准备西征西夏时便已开始改革,如今边疆能人强将辈出,能征得西夏,亦是这些骁勇善战的将士之功。而今契丹兵力六十万,叛军兵力十万南下,朕会率禁军五十万亲征,为的便是直捣黄龙,杀契丹于措手不及,夺回失地!”
听完君上之言,严萧何等人何以不明白,君上早已筹措多年,他曾做的一步步夺权和改革,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在此时,在契丹攻来之际,有足够强势的国力和兵力,去战胜一个强悍的对手,甚至完成先辈遗愿!
虽然不知君上能不能真的做到,毕竟即便君上强横,可这件事大乾朝数百年的历史无人做到。但此时契丹已经攻来,他们再无退路。即使如此,还不如就此迎战,战个痛快淋漓!倘若当真失败,等他日下了九泉,面对列祖列宗也不会觉得羞愧,可昂首道一句尽力而为,死而无憾了!此时他们除了相信君上,也再无办法了。
没有人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可这话却藏在每个人心中。
严萧何拱手道:“君上有如此深谋远虑,臣等自愧弗如。一切如君上所言,出征北伐,臣等毫无异言!”
司马文更是想到自己曾如何阻止君上变法,再看今天之境遇,倘若不是君上变法,恐怕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若真的国破离殇,他恐怕就真的会一死谢罪了!从前是他狭隘无知,今日才知君上为国为民,步步谋算,是他所不能及!他压制住心中的激动,也拱手道:“无论君上说什么,臣绝无异议。无论君上要吩咐臣做什么,臣都当拼死而为!”
赵翊看着这些大臣们,有些已是古稀之年,有些曾固执己见,宁死不屈。而如今面对大敌,大家都达成一致对外,大乾的臣子从不曾有过退缩,也绝不会在此时内乱!他心中何尝不是觉得宽慰,他道:“严萧何,朕御驾亲征,便将朝野托付与你,你携司马文和两位参知政事,料理国事,一切国策、战时供给皆由你四人决定,你们可领命?”
四人立刻十分郑重地拱手应喏。
赵翊再对剩下的枢密院、兵部的几位武官道:“即刻起,令全国所有厢军卫所整装,再调令三十万禁军集于真定、太原两地,另立刻集结禁军三衙十六卫,待天明之时,朕便会亲自领军,出征太原!”
几人也锵然领命。
很快众大臣皆领命退下,随即殿外点起层层灯火,蔓延向整个汴京,甚至蔓延向了全国。国之大事将至,整个大乾将苏醒应战。他们虽肩上沉重,可脚步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因为他们即将朝着一桩宏愿而去,虽不知能不能成,可却必须抱着不顾一切的信仰去做,他们别无他选,今夜再无人能眠了!
待众大臣退下之后,赵翊仍然在烛火中坐了一会儿。
他提起笔,本想给冯远写一封密令,可他看着桌上扔放置的紫檀木盒,又想到了昭宁,想到两人之间那些矛盾、逼迫,隐瞒和伤害。说来的确是他的不是,她气他,不想理会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明日就要亲征了,可昭宁还在生他的气。她气得也没错,他虽然没有亲手杀她的阿七,可的确是想杀他,且此人的确因他而死,昭宁既然这般重视此人,又怎会轻易原谅他。
恐怕她会气他很久很久吧,只是不知他与此人,在她心里谁更重了。
若是此人更重,她会一辈子不原谅他吗?
赵翊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生生捏断了一只湘妃墨竹杆的笔,他将断成两节的笔放下,心想与她分开一段时日也好。既然她不愿意见自己,就让她好好静一静吧。
何况若是他在宫中,见昭宁成日对自己冷漠,还顾念阿七,恐怕也会控制不住,做出一些极端之事,如此也只会让她更厌恶自己罢了。
毕竟他本来,其实就是没有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