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所有人又都看向谢宛宁,谢宛宁也是心中一紧。
谢昭宁神色惶然,更不可置信地道:“难道是二妹妹,早已知道此人会来打伤白鹭,我会来被陷害……竟故意、故意将人撤走?”
谢宛宁听了她这话,却立刻跪下了,顿时也红了眼眶:“父亲母亲明鉴,那日因要去母亲房中看茶花,我才带着贴身的女使们走了,后院中剩下的女使婆子们……因着去账设司领月钱才不在院中,只留了白鹭守院子。女儿、女儿并未吩咐要撤走下人,又怎能预料长姐会过来!”
此时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高夫人也开口道:“这李四的话不过口说无凭,他既是三娘子院中仆妇的丈夫,自然是听三娘子的话,说三娘子的事倒是有些可信。可是他与宛宁又有什么干系,何况还是听说宛宁撤走了女使这样的话,这些尽是为了洗清罪责的胡说了!宛宁既是满汴京的贤名,难道还会做谋害姐姐这样的事!”
谢煊沉吟,他心中仍然相信宛宁,宛宁是他看着长大的,贤德温良的名声流传甚广,时常旁人也向他夸赞,说他有个才貌俱佳的好女孩儿,他也与有荣焉。何况这个李四不过说了一句话罢了,宛宁回得也在理,那日的确有种种事由,她如何能预料得到昭宁会过来。
姜氏看谢宛宁的目光却多出几丝疑虑来,此前谢宛宁突然为谢芷宁说话时,她心中就有了淡淡的不喜。明明谢芷宁是害了昭昭的人,谢宛宁为何还能如此大度为她说话,如今听到李四说谢宛宁撤了女使之事,她更觉得有些不对了。
此时谢芷宁见情形有些不对,暗自咬牙。李四的事她已是无可辩驳了,李四已经在这里被抓了现形,只要父亲回去找了宋姑等人来对峙,便立刻能将所有的证据都合上,左右她今日都是一个死,便决不能把宛宁姐姐也拉下水来。只要宛宁姐姐还在,日后她得势了,便还能救一救她。
谢芷宁想到此,立刻道:“这李四是胡说的,我与谢宛宁并不交好,如何能与她合谋!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干的!”
方才都是李四的指认和谢昭宁的问话,她却是终于承认了。
谢煊朝她走了过来,看着这个跪坐在地上的庶女。
他还记得她刚出生的模样,温软可爱,蒋姨娘抱着她,微笑着哄她,他也在旁笑看着。庶出虽不如嫡出,但是他尽力着,也让她们姐妹几个有的东西都差不多,不会分了彼此。
渐渐的谢芷宁长大了,她模样并不出挑,才学也普通,但十分乖巧,谢昭宁回到府上时桀骜不驯,与谁都处不来,唯独谢芷宁还能与她相处。谢煊瞧在眼里十分欣慰,他总是希望家中和睦的。
可是如今,谢芷宁却告诉他,这些事都是她做的。是她陷害了昭宁,这一年来,都是他和姜氏误会了昭宁?
这些手段,这样的歹毒,她是如何能做到这一步的?
谢煊心中闪过锥心之痛,问谢芷宁:“你说是你做的,你说清楚——为何要这般对你长姐?”
谢昭宁垂下了眼眸,她怕藏不住自己眼神中的冰冷。
为何要这么对她?前世在宗正寺的时候,她也这样的想吧,付出了感情的人,被背叛的时候,总是在想为什么。可是哪里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谢芷宁生来就已经与她是对立的,她对谢芷宁再好,不会有她的姨娘对她好,是她自己没有看清过这一点。
谢芷宁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她看了看也跪坐在一旁的谢昭宁。
谢昭宁今日只穿着件简单的蜜合色花卉纹褙子,却仍能见她如雪雕般的侧脸,眉眼间令人惊艳的潋滟,仿若掩藏在冰雪下的春色,将要破开冰雪而出。她分明就是一个真正的歹毒之人,偏偏生得这般玉雪可怜,谁能看出她的心肠来?若非她名声太差,粗蛮任性,只凭着她的容貌,恐怕提亲的人也已经踏破了门槛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为我嫉妒她!”
谢芷宁清秀的脸上粲然绽开笑容:“我从小才貌就不佳,因此着意修得温良懂事,如此父亲母亲才会多喜欢我一些!宛宁姐姐比我受宠我认了,她才貌德行什么不出众!”
她突然转向谢昭宁,道:“可是她谢昭宁凭什么!才情上她没有拿得出手的地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连本《三字经》都念不全。可偏偏她就成了嫡长女,只凭着她的血缘,她就牢牢的是我的长姐,比我身份高,我自然不喜欢她!”
谢昭宁听到这里,却是在心里笑了笑。两世为人,她总算是听到了谢芷宁的实话。
谢芷宁却还不算完,她又对着谢昭宁说话:“谢昭宁,我早该看穿你是在引诱我,今天的局也是你设下的,你觉得你便真的无辜吗?我告诉你,许多事虽是我的引诱,难不成只是我引诱你便完了,你若没有这些念头,仅凭我的引诱,你便会去做吗?你与我是一般的歹毒!”
谢昭宁听了她的话却笑了,她轻轻地告诉谢芷宁:“妹妹这可是颠倒黑白了,是你设计了白鹭之事想要陷害我,我虽有过恶念,却并没有想过害人。何况我自回府后,最对得起的人便是妹妹,妹妹却三番四次的想要害我,论起歹毒来,我真的不如妹妹良多!”
谢芷宁一时哽住,竟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听到此,谢煊已经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留在汴京他身边的女孩儿,他一直以为乖巧温顺的女孩儿,竟然做出如此之事,并且如此也亲口承认了。其余的还重要么?谢芷宁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先看向谢昭宁,顿了顿,眼神流露出愧疚来:“昭宁,你是无辜受害,父亲竟还疑你多时……是父亲对不住你!日后父亲定会好生补偿你。”
于谢煊这样的大家长来说,能说出这样道歉的话已是不易了。
随即谢煊又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谢芷宁,目光微动。姜氏此刻倒是不言语了,以前她总说是谢芷宁的错,谢煊并不信她的,今日已经证实了的确如此,她倒也不必再说那些话了,只等谢煊处置就是了。
谢煊又道:“谢芷宁三番四次陷害长姐,心性歹毒,不能放在外面行走。从此便禁足于小佛堂,每日抄写佛经,不到出嫁不得出。除照顾她的姑姑,家中其余人也再不许去探望!”
谢芷宁早料到了父亲从此不会放过她,听到了这般的处置,她心里一乱还是痛哭出来。姑姑上前来求父亲原谅她,求父亲待姨娘回来之后再说,可父亲却不为所动。
谢煊又看向谢宛宁,道:“李四虽说到了宛宁,可毕竟也并没有佐证。此事应不关宛宁的事。不过为了使家中清净,宛宁你也抄了一百遍女训,以示告诫吧!”
谢宛宁也毫无怨言,屈身应喏。
谢昭宁嘴角轻扯,她知道这番是不可能将谢宛宁打下去的,她向来极其谨慎,竟连白鹭的处理都是交给谢芷宁去做的!何况她名声极好,高夫人护着她,父亲也对她深信不疑。但是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今日即便未牵连她,也彻底去掉了谢芷宁,也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冤屈,已到了谢昭宁要的结果。
谢煊又叮嘱了在场的仆妇,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去,否则便乱棍打死,仆妇们都胆战心惊地应喏了。谢煊才对谢昭宁道:“今日你也疲惫了,宴席你想去便去,不想去便回去歇息着,父亲也不会说什么的。”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从未如此温和过,看她的眼神也透着温和,终于是同他看谢宛宁的眼神一样了。
谢昭宁想到前世的父亲,对她越来越严厉,到最后看到她总是皱着眉,直到她被大舅舅接走。
谢昭宁轻轻地一笑,屈身道:“多谢父亲体谅,只是还有一事,女儿还想恳请父亲的应允。”
……
谢昭宁并未去宴席,她也的确乏累了,和青坞、红螺二人一起回了锦绣堂。
路上两个女使还憋着不言,等终于回到了锦绣堂中,关上了门,青坞才握着她的手,激动地道:“娘子,您终于洗清您的冤屈了,您终于洗清了!”
青坞和红螺都非常激动,红螺甚至激动得擦起了眼泪。
她们二人一直跟在谢昭宁身边,知道她这一路来有多么的不容易。
谢昭宁也长出了一口气!
毕竟这件事,前世在她身上压了一辈子。旁人提起来,她永远都是重伤了自己妹妹女使的恶人,但是现在,她终于不再将这样的恶名顶在头上了!
以后即便她真的再做恶事,也只是想以恶制恶,旁人不犯她,她自不会去害人,旁人若是犯了她,那她也要千百倍地还回去!
她也难得露出了个舒朗的笑容,便是冰雪颇尽,甚是明媚。对青坞道:“……替我烹一碗梅花汤饼来!”
今日算计了这些时候,此刻精神放松,她也是觉着有些饿了。
青坞擦了擦眼泪,立刻要去吩咐小厨房做。
此时外头有通传的声音,随即两个着短褙子,梳着利落发髻的女使走了进来,两人也是一阵激动,红了眼眶,立刻跪下给谢昭宁行了大礼:“大娘子安好!”
这二人便是当初差点被卖的两个女使,樊星与樊月。
谢昭宁方才对父亲说的请求,便是让父亲允樊星和樊月回到自己身边。若是以前谢煊定是不肯,但是今日他自觉愧对于长女,立刻便同意了。只是也加了一条,若是这二人犯事,那也是决不能留的。
而发现李四与谢芷宁之间的联系,暗中在玉盒中放字条的便是她们。
谢昭宁其实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们了,从前世她们被卖出府开始。现在却能看到她们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樊月是姐姐,话极少,生得高一些,也要沉稳一些。樊星是妹妹,却与姐姐是相反的性子,叽叽喳喳十分活泼。
两个人都激动地看着她,樊星拉着她的手不住地说:“大娘子,奴婢被卖了,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大娘子了!再也吃不到大白馒头了!”
她这话引得青坞和红螺又哭又笑,她们都是从西平府跟着谢昭宁回来的,感情十分深厚。
青坞也拉着她们二人说:“你们回来便好!”
谢昭宁的心底也涌出一股热流,方才的哭都是假的,可是现在看到这两人,她却禁不住地泪流满面。引得两个人又来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大娘子您怎么了,您别难过,奴婢们都好好的呢!”
她不是难过,她是真的好高兴。她们还活着,她们终于在自己的庇佑下,留在了自己身边,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谢昭宁深吸了口气,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无妨的,你们回来就好!青坞她们已经把你们二人的住处收拾出来了,你们便还是留在我身边伺候。一切照旧吧!”
谢昭宁的一席话,说得樊星樊月也再哭起来。
此时外头又有通传声,原来是姜氏来看她了。
母亲怎会这时候过来?
谢昭宁立刻让女使们打了水来,略将脸擦擦。又让樊星和樊月先下去歇息。
随即姜氏才走进来。
因今日是谢承义受封赏的日子,姜氏穿着件绛红色的蜀锦褙子,头发也梳成牡丹髻,衬得姜氏越发雍容华贵,身后却跟着人数众多的女使们。
女使们手上都捧着许多的东西,有之前谢昭宁见到过的那个十八层的巨大的妆盒,打开里面是各种琳琅满目的头面,还有各式的绫罗绸缎,金丝楠木的围屏,翡翠的摆件,甚至还有姜氏自己养的许多的茶花——这些东西已经摆不下了,含霜指挥着身后的女使,都摆到了谢昭宁的院子里去,正好她的院子里光秃秃的,也只种了几株树罢了。
顿时屋里便被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院子里也是花团锦簇的。
谢昭宁看着大家络绎不绝地搬东西,有些惊愕地问姜氏:“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姜氏却指着这些东西一一地道:“这些是各式赤金头面,那套嵌翡翠的,是你外祖母留给我的旧物。还有这座金丝楠的围屏,是我特地制的八仙过海的花样……上次叫你选,你却没有选,其实这些本就全都是要给你的,是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母亲就给你备下的。”
含霜她们笑盈盈地把盒子都打开,那流光溢彩顿时填满了屋子,饶是谢昭宁曾是郡王夫人,也未曾见过这些的场面。
姜氏拉着谢昭宁坐下,让女使们都退出去,道:“今儿你洗清了罪名,叫你父亲也信了,把那真正作恶的也揪出来了,母亲欣慰得很!这些东西本早就该给你的,只是……”
说到这里姜氏微微一顿,又笑:“罢了,不说这些,今日你洗清了便好!”
谢昭宁却察觉到其中有些许不对之处,既是察觉了,那她便要问清楚。她知道从前她和母亲的隔阂,绝不是简单的她顽劣不听话,恶人挑唆这样简单。
她问:“究竟是因何事,母亲尽可告诉我。”
姜氏本已经不想提起,她觉得人始终还是要往前看,追究过往的事不应该。但是昭昭既然问了,她才说道:“母亲以前不是没有给过你首饰,只是转眼便看到你送了旁人。有一次送你的一条碧玺石的手串,那是你外祖母留下的遗物,我叫春景送给你,还让她与你说清楚来历,转眼却看到出现在谢芷宁的手腕上。母亲心里也是有些不好受,如此便是生了你的气,攒下的首饰也未曾送给你。”
谢昭宁眉头轻皱,什么碧玺石的手串?
她想了许久,才缓缓地道:“母亲,以前都是春景姐姐送这些东西过来的,她送过来时,并不会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来历,甚至会告诉我,是先送去二妹妹那里挑选了,剩下的再给我送来。我听了就不高兴,自然会随手送了别人。”
姜氏眼睛微微一眯,原来如此,竟是春景在背后使坏,她身边竟出了这样的人!她眼中冷光一闪,又对谢昭宁笑笑:“娘知道了,定会好生处置的!”
姜氏瞧着女孩儿如今亭亭玉立的,又和她外祖母像,和她也有些像,生得仿佛比她年轻时还好看,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虽以前未曾养在身边,但是现在回来了,在她身边养得越来越久,好似越来越像了。
姜氏理了理谢昭宁的额发,认真地同她说:“如此更是母亲的不是,以前竟未曾察觉她从中作梗!你十多年未曾养在母亲身边,母亲本该好生的教导你,却误会了你,是母亲的不该。”
谢昭宁听了却道:“母亲,没关系的!”
前世两个人曾有这般多的错过,这般多的误会,落到最后母女分隔的地步。如今能够说开,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姜氏却认真地道:“不是如此,母亲以后定是要好生教导你的。以前母亲安排你学女工针黹,学琴棋书画,你总是不愿意,母亲也跟你赌气,想着你若是不愿意我就不强求,这也是大大的不该。”她伸出手指搬着给她算起来,“这样,如今归风堂的课也停了。你便每日来找我,晨起学女工针黹,下午学琴棋书画,晚上再随我学打算盘!就是你不愿意,母亲这次也断不会容许了!”
谢昭宁断断是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发展,笑容微微一愣。还留在屋内的含霜和含月只是噗嗤地笑,心里却是为大娘子感到高兴的,如今这才算是,真正的和夫人说开了。
谢昭宁瞅了背后的含霜含月一眼,勉强笑道:“母亲,这安排会不会太紧了……”
姜氏却道:“这如何算是紧,你差了旁的娘子们十多年呢,母亲不抓紧些,你日后怎么和她们比去!”
见女孩儿都愣住了,姜氏却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逗弄你罢了,再如何母亲也会等你先过了这个浴佛节再说。我看你近日打扮都太素净了,你是谢家嫡长女,可不能这般素净!等浴佛节的时候,各大寺庙都要举办浴佛会,许多的娘子郎君是都要去的,你打扮得好看些,便能去参加了,说不定还能相看相看俊俏的郎君呢!”
谢昭宁被姜氏拉着看头面,澄金的色泽,温润的宝石。在姜氏细腻的手指间翻过,还在她的头上、手上试着戴戴,看着姜氏温和又明艳的笑容,不时与含霜、含月讨论,她戴哪个比较好看,谢昭宁觉得眼眶湿润,她微微地眨了眨。
原来这便是和母亲相处的感觉,她的心间好似有温润的泉水流过,浸透了心扉。
待姜氏走之后,谢昭宁看着满室煌煌的珠宝,却对青坞道:“准备一些东西,我们去看一个人。”
小佛堂中,谢芷宁正蜷缩着身体,抱着膝坐在简易的床上,透过那扇狭小的高窗,看着窗外那轮高高挂着的月亮。
一盏烛火昏黄地亮着,她浑身不停地发抖,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这时候,小佛堂的门被推开了。
她才看过去,只见竟是谢昭宁来了!
她穿着一件薄斗篷,戴着帽帷,而她身后的两个女使,则各提着两个提篮。她看着自己,默不作声,仿佛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别的人。
既如今已经完全同谢昭宁撕破脸,谢芷宁也无所畏惧了,她冷笑道:“怎么,谢昭宁,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不成?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我算计成这样,我也不会有事的,姨娘就要回来了,姨娘迟早会救我出去的。你谢昭宁算什么东西,你这般愚蠢,你本就不配是谢家的嫡女!宛宁才配,我才配,你明白吗?”
昭宁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她冷静地看着谢芷宁,想到前世她得意到了最后,也嘲笑自己到了最后。
她和谢宛宁,最后什么都有了,高高在上地讽刺着自己的愚蠢。而那时候她是阶下囚,她除了愤怒之外再无能为力,甚至谢宛宁还送了谢芷宁最后做的饭菜来,那种对蝼蚁一般的怜悯,才是最深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