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蒋余盛带着谢宛宁回去后,再无消息,想来也是朝事繁忙,一时还牵扯不到谢家这边来。但始终如同跗骨之蛆,他总是要出手的。
如今朝野之事风云变幻,一两个月内朝野格局即将大变,甚至谢家也会受影响。前世顾家出事,谢家也被连累,数年内都无一人能晋升。
昭宁虽无法参与朝野大事,但也不想在这等变幻下随波逐流,她想去药行见一见徐敬,让他替自己注意朝野中的变化,紧盯蒋余盛究竟要做什么。正好方才宋院判给母亲开的药方,也可顺便去给母亲拿了药回来。
另外……昭宁突然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三了!
师父说过,让她每逢三去找他学棋,她此前忙着家中之事,差点忘了和师父的约定了。
她上辈子虽被寺庙中那位神秘僧人指点,却只是学了个囫囵,和真正的高手对垒还是差了人家许多的。如今能学到师父更高深的棋艺,如何能不努力。
再有,她总得帮着师父科举有成才是!只有帮着他达成这个愿望,才算是真的帮了他,否则只是给些财物的,不过是小巧而已。另一则,她更得盯着师父,防止他像以前那般,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师父若真有犯罪之举被人发现,岂不是顷刻就要断了科举之路了,也难保不会有性命之虞!
昭宁思索着,眼下已经快要八月中旬了,省试是来年二月,师父还有半年的时间去准备。全国举子如今汇聚到汴京的有三万人,不过从中取五百人而已,师父若是不用功,只怕名落孙山也是有可能的。她还是得先去看看师父。
想到此,昭宁问青坞:“给师父的日常用物准备好了吗?”
青坞道:“都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四季被褥,碗筷茶盏,日常嚼用都有。”
昭宁看着府中也早早挂起来的灯笼,还有两日就是中秋月圆之夜了,总得热热闹闹的才好,她道:“再准备一些花灯和月饼吧。”
昭宁让青坞将东西收拾了,坐了马车先前往大相国寺旁的谢氏药行。
此时离元宵节和天宁节都近了,汴京城里也日复一日的热闹起来。
汴京城内的老百姓早早地便开始扎花灯,做月饼。因过了中秋便是天宁节,扎好的花灯和彩门都不必取下来,汴京城要这般热闹一个月。各地的商人在汴京多了起来。今年又逢三年一次的省试,各省赶考的举子也陆续到了。所以如今的汴京城空前的热闹。
昭宁挑开车帘看,只见沿街都挂满了花灯,不过还是白日,花灯并未点燃,各大酒楼正店也装饰了彩楼欢门,有高鼻深目的番邦商人来来往往,更多的是外地的客商,汴京城的男女老少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看到这般热闹,她越发觉得宁静美好。她在意的家人都好生活着,祖母不会死,若是调养得当,还能长久地活下去。母亲也不会出事,还有了个新弟弟钰哥儿,哪怕他现在还是一个没有手臂长的奶娃娃。而且她还能看到汴京盛景,前世这般盛景被金国人的铁骑践踏,一切毁于一旦,多么令人痛悔。
她希望看到汴京城永存,希望那位传说中的庆熙大帝能够长命百岁,能保山河安宁。除了大帝,她想不到任何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昭宁不禁有些出神,倘若她能有福分,能见一见偶像的尊荣就好了,哪怕只是远远隔着,看到个背影也是好的。不过注定是奢望了,她这般一个小小的官家女子,莫说是她,就是她父亲、堂祖父,以他们的官阶,平日也是根本不得见君上的。
昭宁收回思绪,不再想这个莫名的问题了,还是先去给母亲拿了药,再去见师父要紧。
昭宁先到谢氏药行,将母亲要用的药配好。而徐敬得了传话,是早就等着她的,她吩咐了徐敬注意顾家之事,徐敬倒也不觉得奇怪,上次大娘子便让自己查过顾家的事,如今大娘子让他继续注意着顾家也是正常。
至于注意蒋家的动向,徐敬就更是明白了。他道:“大娘子放心,我知道轻重,他背后的靠山是谁,我也尽快给大娘子打探出来!”
大娘子说这靠山不比不比顾家差,这样的人在朝野屈指可数。
他也为大娘子担忧,能与顾家比肩的,除了那四个家族,便是皇亲国戚了,蒋家这般势大,不知大娘子要如何对付。但若不是大娘子施恩,让他能在谢氏药行有个活计,他恐怕早已饿死了,大娘子吩咐他的事,他没有不好好去办的。
昭宁对徐敬很是满意。
能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问,已经是个极难得的人才了。
她又想到一事,告诉徐敬:“对了,谢氏药行后面小院中住的沈先生,我如今已经拜了他为师,你平日替我注意着他一些,若他有什么危险的行事,你记得派人来告诉我。他是入京赶考的举子,你收集些文章史书的,或是科考讯息,都给他送去一份。倘若你能助他科举有成,我自是会重赏你!”
这个沈先生,徐敬曾听葛掌柜说过的,是个从江西来的落魄举子,此人的老师曾住在这附近,还同葛掌柜有过交往。没想到这样一个贫穷落魄的举子,竟因救了大娘子一命,还被大娘子认作了师父,大娘子还要帮他科举。
徐敬暗叹,此人当真是好运极了!
徐敬也道:“大娘子放心,我定按照大娘子吩咐的做好!”
吩咐好了徐敬之后,谢昭宁才放心下来,去小院找师父。
她料想着,师父应如往常一般,在边饮茶边等她,谁知她叩开了小院的门,却只看到门后露出吉安的一张脸。
吉安是极普通的长相,也是普通的穿着,面相中却透着一股老实敦厚的气息,看到她来了,且背后的女使随从仍扛着许多的礼盒,他道:“谢娘子,我们先生现在暂不在府上,不若大娘子稍作休整,我们先生不久应就回来了。”
昭宁有些疑惑,师父不在院中能去何处?这周围他毕竟举目无亲的。
昭宁既已经认了沈先生做师父,便不再把自己当外人了,让身后的随从们先把东西搬进去,把石桌石凳都堆得满满的。
她对吉安也甚是亲切,从青坞手里拿过一个锦盒,递给他:“吉安,这是送给你的。”又好奇问,“师父究竟去什么地方了?”
第79章
吉安拿着昭宁给的锦盒, 神色一怔,才道:“先生近日时常去药王庙中,与那里面的僧人对弈。娘子莫急, 先生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药王庙……昭宁想起,自己前世也是在药王庙中遇到那个神秘僧人,教自己下棋。听吉安这般一说,原来那药王庙中当真有许多僧人是会下棋的。也不知曾经教过她下棋的僧人究竟是哪一个。
她本就一直想去这药王庙中找找此人,不想一直没得空去。今日正好一行, 也能顺便去找找师父。
昭宁笑道:“等也难等, 我还是去找找师父吧!”
吉安听了一愣, 没想谢娘子竟真的想去, 劝道:“娘子还是在此地等吧, 若是娘子觉得难等, 不如小的替您去找找?”
昭宁却挥挥手道:“我正想去药王庙转转,不必麻烦你去, 你好好看家就是了!”
说罢已经带着红螺出门了。
吉安看着谢家娘子带着她贴身女使的背影消失,来不及阻止, 也不好阻止。罢了, 只是去药王庙罢了,君上平日去药王庙也是寻常人的身份, 想来应是没什么问题。
昭宁一边走, 一边仔细看着周围熟悉的巷子,想起当年,她带着青坞从药行偷溜出来, 就是沿着这条路去药王庙, 去附近的街道遛弯。
这道路两旁都是民居,依傍着汴河而建, 很是热闹。每家都有个院子,院子门总是打开着,孩童们在追逐嬉戏,有妇人沿着民居之间狭长的台阶,走到汴河边去浣衣洗菜,还有货郎挑着两担东西边叫卖边走过,担上是琳琅满目的货物,小梳子小镜子,手帕尺头,孩子玩的毽子摩喝乐,应有尽有。孩子们蜂拥围着货郎,不一会儿就从货郎那里换回了能吹得吱吱响的小风车,或是木头做的摩喝乐。
汴河波光粼粼,金色的日光灿灿照到昭宁身上,已经入秋的日头并不晒人。
而巷子的转角处,便是那座药王庙了。
药王庙院门口两侧立石狮子,院内伸出一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投下浓绿的树荫,几个年老的妇人信众跨过门槛往来,很是安静。
这座药王庙去大相国寺不远。
大相国寺是大乾第一国寺,位于汴京最繁华之处,占地几百余亩,庙宇几十座,僧侣信众浩如烟海。与大相国寺相比,药王庙只是个极小的庙,庙宇自然也有五六座,四侧环抱廊坊,亦有钟楼和后院,还有僧侣讲经的佛堂,但是连大相国寺的十分之一也没有,信众也不多,平日里极是清净。
昭宁跨入庙宇之中,顿觉有股幽微的檀香萦绕而来,前殿门前种了四棵高大的香樟树,华叶如盖,偶有僧侣往来于回廊之下。
前殿供奉的是药师如来佛。相传当年,高祖皇帝的生母刘太后因生育高祖,缠绵病榻,高祖便特派人修建给刘太后祈福的。建造之时刘太后的身体便有所好转,众人便觉是药师如来佛显灵,因此若有苦痛灾厄,信众常来这里上香拜佛。
而旁边的侧殿却更是奇异,竟供了一座庆熙大帝少年时的金身像!
庆熙大帝少年时便已因博闻强识、勤政好学而出名,可是一向只在西北有大帝的像,在汴京并不得见,昭宁前世发现时也很惊讶,此处竟有座大帝的金身像!
念及此,昭宁走到了偏殿,想再看一看那尊庆熙大帝的金身像。
她跨过了偏殿高高的门槛,庆熙大帝的金身像便跃然于眼前。
这座金身像塑得与外面那些菩萨的面目差不多,并不能看出大帝的模样来,若不是着通天冠与绛纱袍,又有一块刻了庆熙大帝的尊号‘应运统天文武皇帝’的牌匾,她也不能看出是庆熙大帝。金身像与她记忆中是差不多的模样,前还供奉鲜花与糕点。
昭宁看着这座庆熙大帝的金身像,想起了前世之事。
她就是在此处,遇到的那位教她下棋的神秘僧人。
她那时候过得很不容易,不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好,一昧的同母亲闹别扭,连母亲送她来药行学习,也被她误以为是因母亲不想见她在家的缘故。父亲和哥哥更不必说,她因谢芷宁而做了太多的恶事,父亲和哥哥觉得她顽劣,对她严加管束,让她烦不胜烦。
她在药行觉得苦闷之时,便一个人跑到药王庙中,发现了这里竟有庆熙大帝的金身像。想起年少的时候在西平府,时常对着庆熙大帝的佛龛诉说辛苦。便跪了下来,喃喃对着大帝的神像诉说自己的心事。
她的那些话,不能对仆从说,也没法对亲眷说,唯独对着从小便认识、没有生命的金身像,她却能絮絮叨叨说开,就像是找到了个好友倾诉心事。甚至有时候,她看着面目僵硬的金身像,觉得金身像活了过来,好似大帝在听她说话一般。
突然有一次,她再度说到哪家的娘子有多么可恶,公然嘲笑于她时,听到有个声音问她:“你怎的时常来这里诉苦,小小年纪,有这般多的苦楚吗?”
这是个低沉的男声,但因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绕,听起来有些许的模糊。
昭宁被吓了一跳,四处看却没有看到人影,喃喃道:“莫不是金身像显灵了?”
那个人就笑了一声,然后说:“我是寺庙中的一个僧侣,负责这大殿中的洒扫罢了,时常听你来这里说。你应是官宦家的娘子吧,每日何以这般的委屈?”
原他是寺庙中的僧侣,竟一直偷听自己说话!
昭宁道:“如何不能。你既是僧侣,自然是斩断了凡尘,又哪里知道凡尘的苦!”
那个人又道:“难道你小小年纪,便知道了不成?”
她心想,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百苦缠身呢,但是觉得这个人并不能领会,也不想告诉他这件事。
有一次她发现,大殿之中竟有一局没有下完的残棋,她走近看了,不知是谁留在此处的,只觉得有个白子位置放得不太对,看得她十分不舒服,便将这个白子换了个位置,顿时整个棋局便变得赏心悦目了起来。
她正在那里欣赏这个棋局,便听到那个人竟在暗中轻轻咦了一声,让她自己执黑白双色走棋,多下几步看看。
昭宁有些好奇,这棋局是他留在此处的吗?那他是其中的黑棋还是白棋?为何要让自己多下几步看看?
从前她在西平府,哪里接触过围棋,这竟是第一回看到棋局,很是吸引她。便依言执黑白下了起来。那人在暗中看着,若是她走得不好,便出言指点她。她竟渐渐入迷。
往后每次再去,便有一局残棋在那里等她,他在暗中执黑,用言语指挥她来下,而她执白,总是败北。每每败北,总是不服输的,也每每都要去下。一来二去,她的棋艺竟变得很是高超。她甚至问过那人,能否拜他为师学棋,那人却只说了一句:“缘分还未到。”
又问他为何不现身一见,他既是僧侣,自然是无所谓的,他道:“我曾因祸事伤了面容,狰狞丑陋,就不见你了。”
她听了暗自生气,心想不过是不想收她的托词罢了!何以用这样的借口!
见她有些生气,那人又笑着说:“你每次来下就是了,我又不拦着你。”
后来有一次,那神秘僧人发了病求她救助,她才在密道里救了他,只是密道昏暗,她仍未曾看清此人的长相,只将药给了他便匆匆离去了。但是她再来此,他就会准备好她喜欢的糕点给她,甚至耐心地听她絮叨那些闺阁小事,她痛哭的时候,他便讲佛经来安慰她。她甚至问他:“我也不嫌你貌丑,可以见你一面吗?”他也没有完全拒绝,而是说,等他养好了伤便可见了。
但是后来……她为什么不再来,而他又消失不见了呢?
昭宁有些恍惚,那段时间是她人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候,祖母逝世,深爱的赵瑾突然消失不见,而她觉得家中之人都不理解自己,她孤立无援,以至于都不记得为什么不再来,而神秘僧人又去了何处,只记得自己最终也没能见到他的模样。
昭宁想看看那神秘人是否在此,试探地喊了两声,殿内却是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回她。正好此时有位前来供奉瓜果的僧人路过,昭宁叫住了他,问道:“这位法师,可问这偏殿之中,是否有专门负责洒扫的僧侣?”
那僧人有些疑惑,道:“并没有什么专门负责洒扫的僧侣,偏殿是早上由知客师父统一洒扫的。”
昭宁一怔,竟没有这样一个人?那当年在这殿中与自己对话,陪自己度过那段孤寂岁月的人又是谁?
僧人供奉了瓜果离开,昭宁看着眼前庆熙大帝的真身像,心想,莫不真是庆熙大帝显灵了?听到了自己的孤寂,故派了个化身来同自己说话,让自己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她看着面前庆熙大帝的金身像,虔诚地跪了下去。
大帝庇佑了她们西北的百姓平安康健,每次看到,她都是要拜一拜的。她双手合十,认真道:“望君上佑我全家安康,佑我药行顺遂,再佑天下太平,我今日来得匆忙,明日定会与您带些您喜欢的糕点来!”
昭宁虔诚地拜了下去。
她刚拜完回过身,准备去找师父,却听到背后突然有人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昭宁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只见一高大男子正站在她身后,仍是一身寻常的蓝色布衣,日光斜照着他的侧脸,他背手站着,正看着她的动作,眼角眉梢中仿佛透出些许的古怪之色,竟然是师父!
不知道已经在她背后站了多久了,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师父是不是都听到了?
昭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搞这些迷信言行,没曾想竟让师父听到了。
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道:“我是来找师父的下棋的,吉庆说您在药王庙中,我便来这里找师父了!”
赵翊本也是算到昭宁今日要来,正准备派人回去传话,让她过来。他来药王庙时就住在这个偏殿之中,所以过来取些东西,没曾想却看到自己刚收的徒儿,在拜自己的金身像,还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甚觉奇异。
赵翊问道 “旁人都去拜药师佛,你怎的在这里拜……”他说到这里,看向那座面目僵硬脸谱化的金身像,嘴角抽了抽道,“拜这座塑得不甚好看的金身像呢。”
昭宁却严肃道:“师父,您不能这般说。这是君上的塑像,美丑并不重要!咱们谁又知道君上的真正容貌呢!”
赵翊无言,毕竟他每日都能见到,当然知道,小姑娘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也无法反驳小姑娘,也不能告诉她真相,只能笑着道:“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