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她借故百般靠近他,但是当时,他便对她的靠近表现出明显的冷淡,甚至是略偏厌恶。转身将她送的香囊扔进湖中,送的信纸统统不收,又有一次她尾随他时,他语气冷淡对她道:“谢家娘子,”他说,“你若是再这般不自重,我恐怕,也不会像之前那般忍耐了——”
可是其实她跟了他这么久,只是想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西平府相遇,你救我的时候?”
是的,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爱上他不是从高家惊鸿一瞥开始的。而是当年在西平府,她就早已见过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只是前世穷极一生,这句话她也没有问出口过。
昭宁闭了闭眼,前世的种种痴缠与怨怼,囚禁和崩溃,赵瑾最后成为权御天下的摄政王,却还亲自来禁庭看她死,如此种种记忆,仿若陈年血痂,清晰地烙刻在记忆之上。令昭宁心中焚起一股莫名的火焰,而这火焰烧到最近,只剩下一种无尽地冰冷和漠然。
仿佛亦有所感应,隔着重重枫林,喧嚣人群,赵瑾突然之间转过头来看——
他看到了那重重的红枫之后,日光掩映之间,露出了一张熟悉的女子的面容。
赵瑾皱起了眉。
这个人,他虽然很是不喜,可是她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愚蠢痴缠的事,令他不得不记得她的名字——
她便是那个名声极差的谢家大娘子,谢昭宁。
第91章
91
昭宁与赵瑾对视的一瞬, 她很快就转开了头。
若是初重生时,她看到赵瑾,必是有千般的怨恨。可是现如今, 她已经保护了自己的家人,还找到了阿七,前世的怨怼一一还了回去,她再度面对赵瑾之时,那般的滔天之火早已冷却, 唯余平静。何况前世她也有过错, 错在她的痴愚, 错在她的纠缠, 错在她将赵瑾当做了心里永恒想要的温暖, 所以一直想靠近。
她以为赵瑾是一束温暖的火, 其实他是冰冷的烈焰,会将靠近他的一切焚烧殆尽。
看清了这点之后, 她对赵瑾再没有丝毫爱意,也不会有太强的恨意, 只将他当做陌路人罢了。
赵瑾也没想到会见到谢昭宁。
他此番前来是为公事, 谋逆之人在附近有所活动,故来问话谢昌等人。想着不过是到前厅片刻就走, 应也碰不到谢家女眷, 更遇不到谢昭宁。
谁知刚说不过两句话,谢昭宁居然前来了。
她怎的会出现在前院。莫不是……她听到了自己在此,所以故意前来, 想要再继续纠缠自己?
见她停在原地久久不走, 赵瑾更觉得如他猜测,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厌烦。
以前他借着高家外侄的身份在汴京查案时。曾听说过谢昭宁这人, 旁人说她不知礼节,手段歹毒,可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个与他无关之人,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一日于高家宴席上,谢昭宁初见了他,却突然对他情根深种,穷追不舍。无论他如何冷脸拒绝于她,她也全然的不死心,惹得他厌烦至极。
直到他收集了与高家往来的李家的罪证,完成了任务,才终于得以脱身。
如今恢复了身份,又有要务在身,怕谢昭宁打扰他的公事,更不想遇到谢昭宁了。
矮几对面的谢景正在说话,语言恭敬又郑重,小心翼翼第观察赵瑾的神色。
邕王次子此前不常在汴京行走,没曾想竟是如此一个,生得如水墨画般的男子。何况他不仅有尊贵的出身,更是皇城司指挥使,深得君上重用,日后便是封王也不无可能。谢景是生怕自己让这位天之骄子有半分的不满意。
他观察到赵瑾抿茶之后皱了眉,仿若有些不虞,谢景连忙笑道:“可是这盏信阳茶不合指挥使的口味。下官倒是还收了一瓮峨眉雪芽,产于峨眉金顶,是每年冰雪消融之后,僧侣于峭壁上采的头茬绿芽。下官立刻让人送上来?”
赵瑾本是想坐在此赏红叶,但实在是不想再和谢昭宁纠缠,垂下眼眸,捏着茶杯淡淡道:“非茶叶之故,只是人声鼎沸,实非说话之处。”
谢景看着前厅外借着赏枫叶之名,实则悄然来看赵瑾的众夫人娘子,立刻明白了赵瑾为何不虞。他对旁边的管事道:“去跟二夫人说,枫野堂的枫叶亦开得十分好,且地方宽敞,让她带着众夫人去那里赏花吧。”
管事应喏而去。
谢昌犹豫了片刻,当他得知赵瑾身份之时,立刻心思大动。他极想让明雪以给自己请安为由,进来拜见赵瑾一番,他可没忘记明雪是贵命,日后是要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谁又知道这个王公贵族会不会就是赵瑾呢!
可是赵瑾已经发话了,看来今日是没法了。此人也的确不是他们家能够奢望的人。
而此时前厅之外,王绮兰也提着裙裾,想要去见赵瑾。
谢明雪从未见过赵瑾,看到这般阵仗,好奇问道:“绮兰,这位郎君便是你表哥?他究竟是何人?”
王绮兰的语气略带骄傲:“还能是何人,便是邕王殿下的嫡次子,如今的皇城司副指挥使,我母亲与他母亲是一族所出的堂姊妹,我自然唤他一声表哥!他以前少在京城走动,不过是时常化名到处处理公务,听说前些日子还在边境抓逃犯,屠了逃犯一整个村,如今才回来呢。”
听王绮兰说了赵瑾的身份,众人哗然。没曾想这般一个俊美不输于定国公世子爷顾思鹤的美男子,竟就是邕王那位神秘的嫡次子!且还是皇城司副指挥使,那可是有实权的职位!
有些也认出,这位赵郎君竟就是曾经化身为高家外侄的那位郎君,当时只道他容貌出众至极,不想却是这般尊贵的出身!
谢昭宁亦站在不远处,听到了王绮兰说的话,却更是笑。从前她痴缠赵瑾时,总觉得他是何等风光霁月的少年郎,良善温和,虽然后来她渐渐发现,赵瑾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模样,也仍是痴心不改。直到上一次田庄之事,她才知道一开始便看错了赵瑾,赵瑾当日在田庄时,就想下手屠杀整个田庄,现处理任务,竟还能做出屠村这等凶恶之事。
是啊,她从不曾了解他,不论是身份还是性情,曾经所爱的,也不过是自己虚妄中的幻想,那个西平府温柔的少年罢了。
而一旁谢明雪望着那男子俊美的侧脸,眉宇间透出的淡然之气,更是脸颊微红,她从未见过容貌如此出众的男子。更何况……更何况还是邕王之子!
但看王绮兰的模样,便知她必然对自己这位表哥颇有几分爱慕,她只是笑道:“那我陪你去见见吧,正好我祖父也在此!”
姜氏自然也好奇起来,如此出众的郎君,即便望而不可及,看看也好嘛,她拉着谢昭宁道:“你祖父和堂祖父都在,今晨咱们还未去拜会过,现赶紧去拜见吧!”
谢昭宁自然不想去,赵瑾对她厌恶至极,只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了。恐怕见了她,还会以为她是原来那般的心思,还想痴缠于他呢!
她还未说话,只见着林氏匆匆走过来,像是有什么意外之事的模样。在姜氏耳边轻语了几句,姜氏眉头轻皱:“可是枫野堂还并未布置出来,怎能接待呢?”
林氏道:“没有办法,这位赵郎君来头太大。你先去拾掇,我稍后便把这些人带过去。”
姜氏便顾不上管谢昭宁了,匆匆朝着枫野堂而去。林氏轻轻拍了拍谢昭宁的手,笑着对众人道:“诸位夫人娘子们,我们枫野堂的枫叶更好,且还为大家准备了投壶、蹴鞠等玩乐之物。今儿若是得胜者,咱们谢家有小礼相赠。烦请诸位夫人娘子们随我移步枫野堂观赏吧!”
诸位夫人娘子也不过是看个热闹,既然东家这般说,便是此地不宜久留之意,大家也并不纠结,说说笑笑地朝着枫野堂去了。
王绮兰本是想进去找赵瑾的,却见轩廊之中,赵瑾已经起身朝屋内去,谢家二老立刻跟了上去,随即皇城司的人也跟了上去,转眼都没了身影。这才不情不愿地与众夫人去枫野堂了。
昭宁见这般情景,心里不由一笑。赵瑾之所以不让这些夫人在此赏红枫,不会是因看到了她的缘故,怕她还想痴缠于他吧?
林氏则拉着昭宁道:“昭宁,同我去枫野堂吧,咱们一会儿投壶赛在枫野堂办!”又在她耳边悄然说,“一会儿世家郎君们也会去枫野堂,我听说今日还有好些才貌出众的郎君,昭宁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吧?”
昭宁看着二伯母温柔的眉眼,知道她是真切地关心自己。
她笑道:“二伯母先过去吧,我去院中走走,一会儿就过来。”
林氏以为她还为方才王绮兰嘲讽她的事情难过,也没有过多劝说,只道:“那你早些过来!”说罢才随着众夫人去了枫野堂。
昭宁带着红螺,朝着后院而去,昨日才刚搬过来,她也未曾好生逛一逛这个新院子,现在倒是想好生地走走,赏赏秋景。
主仆二人沿着一条石径向前走,到了正堂后的花园,此处留了一小片湖泊,前后都以溪流引水。此时天蓝如碧,日光灿灿,湖泊倒映着天上的蓝,宛如一块蓝宝石般,四周遍植垂柳,微黄的垂柳垂到了如镜的水面上,又如千万的黄丝绦。谢昭宁沿着湖边的回廊慢慢走,看着这般美景,只觉心旷神怡。方才心中些许的烦闷也被风一吹而空。
红螺感叹:“娘子您看这景,不光比咱们原来的宅院好看,比东秀谢家也好看呢!您的布量真是好。”她也有些好奇,“您什么时候会了这些?”
父亲让昭宁管庭院修葺,这些都是她画了图纸,叫了工匠修建的。
昭宁听到她这般问,看着不远处的湖泊,目光渐渐放远。她后来被囚禁庭,成日里除了浣衣,也无事可做,便只能将禁庭中的草木移来移去,充作乐趣。渐渐的,竟对园林造景极有经验。赵瑾也并不禁止她做这些,只要她不出禁庭,她在里面做什么,他都随着她。大概是觉得她只要活着,就已经会受到百般折磨了吧。
想到禁庭,她便想到后来那个冷酷无情的摄政王赵瑾……又想到了刚才王绮兰所说的屠村之事,虽然王绮兰所说的的确可能有夸张之处,但赵瑾冷酷无情却是事实,听说他除了听命于君上,谁也管不住他。
他来谢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此人如今被君上重用,谢昭宁可不觉得,他会平白无故来谢家只为吃席。
不知为何,昭宁心中总是有些惴惴的。
她低声告诉红螺:“你一会儿暗中派人打探,赵瑾来此所为何事,但切不能惊动了他。”
红螺应喏。
主仆二人此时已走出了回廊,沿着湖泊看到了一片灿灿红叶,原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枫野堂外了。枫野堂内笑语暄嗔,很是热闹。枫野堂外,围拢了许多的世家娘子,当中竟好似有几个少年郎,从谢昭宁的角度看去,只见得几个挺拔俊秀的人影,看不清人脸。
她停下了脚步,想着要不往回走算了。就听到其中一个少年道:“既今日以‘枫叶’为题,我已做了首五言绝句,还想请姜解元再做一首七律,以为应和。姜解元莫不会不赏脸吧?”
随即又听到个懒洋洋地声音道:“你方才做的那打油诗也能算是绝句的话,我怕是赏不了这个脸啊。”
围观的娘子随即发出一阵笑声,出言发问的少年脸色涨得通红。
谢昭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又听到姜解元三个字,嘴角微动,她终于明白为何这般多的世家娘子会聚集在此了,姜焕然竟来了!
也是了,今日谢家乔迁新居,母亲自然是请了舅舅舅母来,只是姜焕然此人,向来是不爱凑这般热闹的,怎的也会来?
昭宁听到身边的娘子三三两两地讨论。
“今儿谢家乔迁是个什么好日子,赵郎君来了不说,姜解元也来了,听说姜解元是从不参与这等场合的!”
又有娘子说:“你们不知道,姜解元是谢家二房夫人的外甥,自是要来的!”
还有娘子道:“这想与姜解元比作诗的又是何人,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想让人家姜解元作诗,人家便会做了么……”
嘲讽的声音太多,那少年郎估计挂不住脸,很快拨开人群灰溜溜走了。
姜焕然这才回过身来,发觉自己已快被莺莺燕燕包围了,不少还试图与他答话,他正想该怎么溜,就看到谢昭宁正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抱手看着他笑,一副瞧他该怎么办的模样。
姜焕然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笑道:“诸位娘子,方才姜某好似在院中遗失了一枚玉佩,竟一直未曾找到。不知诸位娘子能否为姜某一寻,若是谁能寻着,姜某定有重谢。”
姜焕然一说,娘子们都炸开了锅。纷纷道‘小事而已,姜郎君客气了’‘我们这就去帮你寻’,竟一个个真的跑进院中帮他寻玉瓶去了!
谢昭宁脸上的笑容消失,他还真有办法,虽然无耻但有效!
她看着姜焕然向她走过来,她又笑道:“大表哥,你怎的来了也没只会我一声,舅舅舅母呢?”
姜焕然道:“许是去找姑母了吧。”又问,“你方才可是在幸灾乐祸?”
昭宁的确是,她还以为姜焕然会被这帮娘子缠得不能脱身呢,他一向片叶不沾身,她就是想看笑话。昭宁道:“哪里哪里,我是忧心大表哥的,只是一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姜焕然看到日光之下,她明眸忽闪,全是揶揄笑意。她似乎比以前更开朗了,这般的开朗,看来她的事情都妥当解决了。
他道:“看来你也只是恩将仇报罢了。”
昭宁一时疑惑,什么恩将仇报,她何时将恩与仇报了?
她问:“大表哥所说何事?”
姜焕然缓缓打开折扇,摇了摇道:“替你找到刘姑一事,还未曾听你说过一声谢,倒是在此隔岸观火起来了。”
姜焕然说的是当初替她找到蒋横波的保母刘姑一事,的确,若无他的帮助,昭宁并无可能找到刘姑。可难道不是他自己在信中说过不必谢他吗,他说过吗?
昭宁发现自己一时也不记得了。
不过他想要谢就谢吧,多大个事情,她还不放在心上。昭宁在心里打了下腹稿,正准备好生与他说两句感谢的话,哄她这个未来权臣的表哥开心,却在抬眸间,无意中看到不远处发生的一幕事情。
她的脸色突然冷下来,方才的和颜悦色一扫而空。随即道:“大表哥,我有事先失陪一下,改日在谢。”
说罢带着她的女使径直朝着枫野堂走去。
姜焕然眉头微皱,谢昭宁这突然变脸是为哪般,怎的突然抛下他就走了?她看到什么事了?
他正想上前一观,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公明兄,别来无恙!”
公明是他的表字。
姜焕然回过头,看到个身着玄色长袍,戴麝皮护腕的男子,面容俊美的男子。他站在回廊之上,不远处的风吹来,吹起他的衣摆。他背手站着,眼眸平静。
竟然是赵瑾。
姜焕然曾与他一同拜在许翰林名下读书,算是同窗。当时两人读书他第一赵瑾第二,彼此都觉得彼此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人,因此有几分交情。
姜焕然挑眉问:“你竟回京了,什么时候的事?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也可以给你置一杯接风酒。”
赵瑾走下台阶道:“不日前的事。”他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姜焕然竟和谢昭宁相谈甚欢,他有些不理解,姜焕然是怎样的人他很清楚,面上看起来温文有礼,实则看不起所有人,傲气甚重。他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姜焕然在笑,是真正的笑,不是他面对旁人疏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