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盛氏盖上茶盏道:“等你半天了,有些事想问你。”也不等姜焕然说话,就道,“还是那天的事,我还是想问你,为何要帮昭宁找人,还有,今儿你同窗明明约了你去书社看文章,你为何要随我一起去谢家参加筵席?”
姜焕然看着母亲瞅自己那探寻的目光,他怎会不知母亲在想什么,问什么。
母亲从来都是那个打算,她极想让自己娶昭宁,以前自己总是想尽办法暗中阻挠,甚至不惜让昭宁讨厌自己,虽然现在想来有些后悔,但是他还是不太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思变化。
姜焕然只道:“姜焕明两个不也去了,我只是一时不想去书社,有什么稀奇。”
盛氏听他这般说,嘴角扬起:“哦?那如此说来,的确都是我胡乱揣测,你对昭宁并无兴趣?”
姜焕然一哽,现在想让他承认这个好像也有点难,但他还是点头:“……自然。”
盛氏轻叹了口气道:“好吧,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听说,今儿昭宁投壶投得极好,董家夫人看上了昭宁,想为她家三郎求娶昭宁,说是连八字都问过了,你姑母也觉得甚好,想着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所以……”
但是她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姜焕然突然打断了,这个一向处变不惊的儿子变了脸色,甚至抓住了她的手:“您说什么!这事是真的?”
盛氏心里坏笑,任姜焕然做了什么解元郎,不还是她儿子!她还不能拿捏了!
盛氏却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你这是做什么,昭宁已经及笄一年余了,自然要寻摸人家了。你又不喜欢她,你何必这么惊讶!我看啊,你到时候就等着喝喜酒吧,我还得想想昭宁成亲的时候,送她什么礼比较好呢!”
姜焕然心里烦躁,什么董家三郎,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货色,他连名字都未曾听过,能是什么好东西,如何能与他比!他只怕姑母真的同意把昭宁嫁给如此货色之人。偏这时候母亲还来这一出,他更是烦闷了!也更是担心!
他道:“母亲,都什么时候了,您快回答我的问题!”
盛氏心里却更想笑,她这个一向聪明绝顶的儿子,此刻竟连她的激将法都听不出来了!
盛氏道:“你要问我问题,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焕然——”她认真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你当真对昭宁并无感情吗?”
姜焕然顿时凝住了,是啊,他如果对昭宁没有感情,何必如此激动,何必生怕她嫁了别人。母亲什么都知道,她不过是想让他承认,这不过是一个激将法。可即便是激将法,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昭宁就真的嫁了别人,他……他绝不同意!
就是承认了又怎么样,就是打了曾经自己的脸又怎么样。脸面这个东西当真如此重要吗?
他就是喜欢上了昭宁,喜欢她勃勃的生机,明媚的眼眸,坚决固执的身影。他想要娶她,想两个人一直斗嘴,想能余生一直看着她狡黠的笑容。想要她在自己的庇佑下——安然无恙,幸福美满地度过余生。
姜焕然深吸一口气,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终于开口,终于承认了这个其实已经在他心里盘踞许久,说不定是从田庄,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的事实:“——不错,我的确喜欢昭宁!我想要娶她,不想她嫁给旁人。所以母亲,请您立刻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对于盛氏来说,这一刻何尝不是宛如春暖花开,或者看到火树银花绽开,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等到了焕然亲口承认他喜欢昭宁的这一刻!她这个向来桀骜不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儿子,此刻认真地承认着,他喜欢昭宁!
一个她亲生的,一个她养大的,两个孩子能在一起了!
盛氏都快要激动哭了!
她忍不住掏出汗巾,擦了擦眼角后道:“事情是真的!”看到儿子已经在变脸色了,她又连忙加上句,“不过你姑母并没有考虑,你放心。但是——”她又道,“焕然,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打算着等你金榜题名,有了进士的功名再去求娶,那样于谢家,于昭宁都是无懈可击的好。但是母亲说句实话,等待易生变,昭宁这样好的姑娘,你能看到她的好,人家也能看到,你若不趁早出击,日后可就被动了啊!你进士的功名真正下来,可还有半年呢,这半年里,该有多少郎君要看上昭宁啊!”
姜焕然本心里略松了口气,可是听母亲这么一说,他顿时又不放松了。
母亲的确是母亲,她十分透彻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心里的确有这个打算,但是母亲说的也是事实,等待易生变,昭宁并不是旁人说的那样的人,她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发现了,那别人也会发现。万一在他考取功名的时候,昭宁被别人娶走了呢,他该怎么办?
姜焕然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有些慌乱地看向盛氏:“母亲——”
盛氏笑了:“傻孩子,赶紧跟你祖父、你父亲说一说,咱们一家子商定了,就上门求娶昭宁呀!你父亲肯定也欢喜极了,但是你祖父那边,他以前不喜欢昭宁,怕还有些说头。他现在正在正堂见客呢,咱们赶紧过去吧!”
姜焕然脸上露出十分喜悦的神情,是啊,何必要等呢,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等了。母亲说得极对!
他道:“好、好,那我立刻就去和祖父说!”
他立刻就往外跑,差点撞上了迎面进来的伏云。伏云一个疑惑:“夫人,大郎君,怎么了?”
盛氏笑道:“快快,我们一起去正堂,商议他们二人的亲事了!”
伏云也是一喜,知道夫人谋算已久,眼下终于有了成果,忍不住道:“您真的成功啦!那可是太好了!”
第94章
姜老爷子姜青山本住在顺昌府, 今儿是回来参加女儿的乔迁宴的。只是一晨起来足痹发作,竟疼痛难行,方没有去。
姜家位于崇明门正大街的宅院正堂中, 姜老爷子刚要送一位管事打扮的人出门。
此人穿得件杭绸直裰,戴鹅冠帽,留得长须冉冉。虽是管事,却又有些中年书生气,拇指上还戴着只扳指, 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人。
姜老爷子将此人送到了正堂门口, 笑着说:“管事所说之事, 我们已经知道了。此事乃大喜, 亦是姜家之幸。你只管回去, 剩下的便包在我身上了。”
这位管事微笑着, 态度虽傲了些,语气倒也恭敬:“老爷子客气, 这于两家都是大喜之事!您既然已应承了,我即刻就回去跟我家老郎君回话。您既腿脚不便, 就不要再送了!”
姜青山倒也不坚持送, 让旁边的小厮领管事出门。
此时姜焕然来了,他人还未到, 声已先至:“祖父, 您可在正堂里?”
那位管事一愣,姜青山立刻笑道:“这便是拙孙姜焕然了。”
只见那修竹所砌的风墙之后,大步走出来一个青年, 身着月白色的宽袍广袖。容貌俊朗, 身材高大,面带笑容。莹莹日光落在他身上, 竟有种焕然生彩,蓬荜生辉之感。一见就是出类拔萃,绝非池中之物!
难怪难怪……竟是这样的人物!
那管事一怔,连忙恭敬行礼:“姜郎君大安!”
就是方才对姜青山,也没有这样的恭敬。
姜焕然略疑惑了一瞬,此人甚是陌生,他从未见过,怎出现在家中?听他之语气好似对自己格外尊重。
但姜焕然这一生走到哪儿不是众星捧月,人家都恨不得将他供起来,因此并不觉得这样的恭敬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祖父说,便道:“祖父,我有要事找您,我们进去说吧!”
这时候盛氏也来了,也是满面笑容。
姜青山疑惑这两人怎都来找他了,再度向那管事点了头,三人进了正堂中。
一进去,姜青山还没来得及让两人坐下,只见姜焕然就先跪了下去道:“祖父,孙儿有一个不情之请……孙儿,喜欢上了昭宁,想要娶昭宁为妻。还望祖父能够恳允孙儿这桩亲事!”
他说完之后就抬头看着他,目光透着难掩的郑重和愉快,就是一旁的盛氏,也笑得合不拢嘴,一同望向他。
姜青山本来也是笑着的,可是听了姜焕然的话,笑容却凝固了,随即震惊了起来:“你……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昭宁吗?”
姜焕然道:“以前是孙儿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现在孙儿明白了,孙儿今日已是非她不娶了!还望祖父成亲!”
说着叩了一个响头。
可此时姜青山的神色却完全变了,甚至有些发青:“不……不行,你不能娶昭宁为妻!”
“为什么!”姜焕然还没说话,盛氏却已经忍不住了,“父亲,我知道您初不喜欢昭宁,您可还是对昭宁有偏见?不管外人如何说,咱们都知道昭宁是个极好的孩子,绝不是外面传闻的那般。倘若您……您还是觉得昭宁不配为焕然之妻,那便是您的大错了!”
盛氏一时心急,竟连这等忤逆不孝的话都说了出来。
姜青山也没有生气,而是沉声道:“阿敏,你觉得经了这么多事,我还会如以往一般吗?若不是昭宁,阿婵和钰哥儿都活不下来,我现在不知道对昭宁有多喜欢!倘若、倘若你们早来片刻,倘若焕然你早与我说你喜欢昭宁,我绝不会反对你与昭宁的亲事,我甚至是拍手大快!偏偏你们、偏偏他们……”姜老爷子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大气,“你们知道方才出去的人是谁吗?”
姜焕然想起方才出去的那个奇怪之人,突然有了种极不好的预感。
姜青山继续说:“那个人,是镇国公家的管家,就是出了贵太妃的镇国公家,他们镇国公虽无实权,却是贵太妃的亲侄儿,还娶了嘉阳郡主。他二人唯一的嫡女盛明楼看上了焕然,定要嫁给焕然为妻。方才那管事便是来同我说这门亲事,还送来了镇国公的亲笔信,请我应允。”
姜青山深吸了口气,对姜焕然说:“焕然,以前我曾问过你,你对你的亲事有何看法,你告诉我随我来定,你没有任何意见。何况我想着,这般的家世,那盛明楼听说亦是容貌才学不俗,我便为你答应了下来……如今,若是再反悔,自然是得罪了镇国公与嘉阳郡主……所以,你不能再娶昭宁了!”
姜焕然脸色有些难看,的确如祖父所说,他以前何曾在意过自己的亲事,就如同读书考取功名一般,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他的确也曾告诉祖父,自己的亲事由他做主,自己毫无意见。倘若他没有喜欢上昭宁,娶了这个盛明楼又何妨,可是现在他不愿意,他已经有了自己真心想娶的女子,绝不愿意娶了旁人!
他说:“祖父,可是我如今不愿意,我不愿意了,难道您硬要逼我娶她吗?而且什么盛明楼,我从未见过,如何就非要嫁给我了!”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出现在门口:“姜郎君,能否听小的一言。”
众人回望去,竟是刚才那位镇国公府的管事,他竟没有走远,想必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他缓步走进来道:“咱们家大娘子说,是曾在金明池的夺标赛上看到的大郎君的风姿,因此对大郎君一见倾心。初她说要嫁给大郎君,咱们国公爷自然劝她,可是大娘子并不听从,在家中又哭又闹,还砸了许多东西。说是若不嫁给您,她便也不想活了,国公爷没有办法,才请了小的上门来与老郎君商议此事。所以咱们大娘子,真切地对您是一片真情。我不妨也给姜郎君交个底,临行前国公爷吩咐过,别说您有心上人,就是已经定了亲事……恐怕也得退了!”
听着此人的话,姜焕然并没有抬头,手却紧紧地捏成了拳。
夺标赛……原是那个时候!
管事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姜郎君,你家如今情况并不大好。蒋家视你们家为死敌,背后又有王家襄助。你们也知道如今的王家又多么势大。现在你家里还出了这样的事,纵是你可能前途无量,但此时您不过是个举子,想要护住家族恐怕还做不到。若非镇国公府相护,您家恐怕会有大难。您若真的拒绝,还会连累了谢家,连累了昭宁娘子。更何况,听说今日昭宁娘子还得罪了王家娘子……所以万般之下,还请您慎重考虑才是!”
那管事说完又行了个礼,才恭敬退下。
此人的确是个人精,条条都说得十分有理,恭敬之中又含些许的威胁。且对姜家、谢家情况竟十分了解,果然不一般。
那人虽然退出去了,可姜焕然仍然抿着唇并不说话,哪怕是要得罪镇国公家,哪怕冒千般万般的不韪,他仍然不想承认这门亲事。
姜青山何尝不知道姜焕然的不情愿,他从小从未曾这般,向自己明确地表达过喜欢谁,足见他是真心的。可是家中之事……实在是也艰难至极!
姜青山撑着足痹的疼痛,走到一直跪着的姜焕然面前,也半蹲了下来,目露苍凉道:“焕然,我沉疴多年,早已不事官职,你父亲被蒋余胜抢去了军功,即将升迁的官职也没了。只是恐怕……还有一事你不知,随着如今这王家的煊赫,蒋家也跟着势大起来,蒋余胜即将要提为永兴军路的正指挥使了。可是你二叔兼着顺昌府户曹的差事,不日前被同僚诬陷贪墨巨额的税银,被发现时已是无力回天了。这件事极有可能被蒋余胜利用,大做文章,倘若我们找不到人相护,全家都有可能跟着遭遇巨变,甚至有性命之虞啊!……若是平日,祖父绝不会勉强你!可是此时,祖父……祖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若不是镇国公府,恐怕你二叔一家就无法保全!”
一旁的盛氏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异变,难怪父亲这几日看起来心事重重,父亲藏在心里没曾告诉他们,想必也是在苦苦思索解决之法!如此,如此,焕然的确不能再娶昭宁,可是焕然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啊!他这一辈子,能真心的喜欢上几个人啊……盛氏无比的难过起来,眼眶顿时红了,手紧紧地捏住了绢帕!
姜焕然也苍白了脸色,自己这一生曾游戏人间,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只想要直白地达到目的,无论用尽什么办法。
他要让家族兴盛,如何都行,他的亲事又能如何,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娶了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没有爱上昭宁,娶谁他都是无妨的。可是现在他爱上了昭宁,他有了软肋,他并不愿意。可是他也知道,祖父说的是事实。二叔出了这样的事,眼下的姜家却根本不能自救,只能依靠外力。镇国公府霸道,他们既然愿意帮忙,自己若是不愿意,他们也会帮倒忙,到时候不仅姜家受难,甚至、甚至会连累昭宁……
而此刻的他,哪怕是永兴路的解元郎,哪怕有极强的谋略。可是他还太年轻了,对于那些世家来说,他想要反抗,无异于是蚍蜉撼大树!
姜焕然抬起头,他看向祖父,看到了他眼里的恳求。看到了母亲的茫然无助,已经红了的眼眶。姜焕然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为何会到这般的境地,明明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计划着该如何求娶昭宁。但是转瞬间,家族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两家的安危也压在他身上,他必须要去娶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不知何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光骤然亮起,竟是一道闪电。
随即传来闷雷滚动的声响,仿佛蓄势待发,积攒着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即将彻底摧毁这个夏天的余烬。
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紧捏,却突然起身朝外跑去!
盛氏一惊,明明就快要下雨了,他要到哪里去!她立刻就想追着儿子而去,可却被姜青山拉住了,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追。
门外闷雷滚动之后,骤然地落下了瓢泼大雨,将整个汴京淹没在了一场大雨之中。
这夜的雨来得又快又急。
谢家西跨院之中,浣花堂的书房做了一扇琉璃窗,是整个浣花堂最贵的布置。
昭宁正披着衣裳,在琉璃窗旁中读着一本《本草经》,如今大房虽明面上没再提起,但昭宁知道她们仍然对药行虎视眈眈,她决不能放松,只有将药行经营得更好,才能更稳固地保全药行。因此昭宁现在很是用功,时常捧着本《本草经》研究,还要用毛笔在旁细细地批注。
当她看累了书,便抬头看看庭院中的景色。
浣花堂的名字是母亲所取,母亲也给她遍植了草木,哪怕已是秋节,也仍然蓊蓊郁郁。此时又恰逢大雨,庭院里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地落在叶上,屋檐下雨落成帘,透过这扇琉璃窗,透过雨帘,庭院里景色雅致,于夜雨中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时看雨看得有些出神了。
这时候她却看到庭院外,红螺冒雨回来了,在庑廊下将伞递给一旁的侍从,甚至连裙角都来不及拧干,就匆匆地走进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她如何着急?
昭宁正在想时,红螺已经快步进来了。在她的耳边道:“大娘子,姜大郎君冒雨来了……此时正在花厅等着见您!”
昭宁闻言疑惑了,姜焕然大晚上来找她做什么,而且还是冒雨前来!是不是姜家有什么事情?是关于舅舅,舅母,或是外祖父?抑或是他就有要事同自己说?
他为何不传话的时候说清楚?
想到姜焕然这样的人,若是重要之事绝不会这般来找自己。昭宁有些心慌起来,她道:“撑伞,我们立刻去花厅。”又问,“父亲母亲可知道?”
红螺道:“大郎君是直接进的花厅,只通传了您,夫人和郎君应是还不知道!”
那她就先去问问究竟是何事再说!
毕竟雨深寒重,青坞立刻拿了斗篷来给昭宁系上。昭宁正准备出门,却看到那枚姜焕然所赠的明珠金簪还放在妆台上,想着正好可以还给他,便将之装在了袖子里,才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浣花堂与花厅只隔了一小片花园和两个折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