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许久未见的外祖身穿蓝色绸缎锦衣,精神健硕,笑意一如往昔,只是昔日的浓眉疏落了不少,外祖父身边站着十个样貌端庄高大雄壮的年轻后生,皆是黑衣短衫,凌厉利落的装扮。
外祖父带着人亲自接她回家了。
江晚月愣住,眼眶发涩。
坐在椅上的谢老夫人忙起身,脸色泛红的赔笑寒暄几句,笑着解释道:“银票只是谢府的一番心意,实在惭愧。”
外祖父朗朗笑道:“谢府若真有心,何至于有今日?”
一语落地,在场众人面色都灰了几分。
“谢家官高位重,门槛高规矩多,想不到我头次登门,却是在今日。”外祖笑着环顾四周,眼眸泛出隐隐寒光:“遥想出嫁时,我孙女一人前来,半条潇江上都是江家的船,她要几个养娘婢女使唤有很难?可她却不愿,只说谢家不愿让她带人,还说谢家会给安排。”
“从那时我就担心,都说这谢家是京城高门,却连新妇的几个陪嫁养娘都不愿养,八成要刻薄我孙女,我孙女样样都好,偏就是总爱把人想的太良善,好在,她并不是个委屈求全的孩子。”外祖大笑道:“这我就放心了,此桩婚事原也是她父亲之命,如此也算不负父命,无悔无憾!”
谢老夫人被他说得脸色青红相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不让江晚月带仆从前来,是谢家下人大多是家世清白的家生子,谢家不愿让背景不明之人进门。
此事无论如何说,都是谢家理亏。
外祖说罢,走到江晚月面前,抬手为江晚月披上披风,笑道:“月月,随祖父回家吧。”
一行人簇拥着江晚月和外祖,径直走出谢家,从始至终,无人理会那银票和谢老夫人的脸色。
金水河畔,众船扬帆,遥遥望去,宛若垂天之云。
江晚月去岁入京成婚时,孤身独舟。今日和离归家,万斛巨舟,千里相迎。
河滩上有知晓江谢两家私事的人,已经开始低声私语。
“不都说谢家妇是个船女吗,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家业?”
“船女和船女也不一样,人家是在船上长大的,但家里船多业大啊,据说潭州潇湘江里,一大半都是她家的船……”
“你瞧瞧那些船,都是用松木或杉木建的,甭说别的,就说这全木巨枋,一艘船都要几千两银子啊!”
“再大的家业有如何,和谢家一比,只是个商贾罢了,在乡村河沟讨吃食出身,怎配得上钟鸣鼎食,百年世家啊……”
船缓缓行进,江风吹散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江晚月在江风中缓缓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红着眼眸走到祖父身边,轻轻唤道:“祖父。”
外祖看向江晚月消瘦苍白的面庞,心里一痛。
孙女每次来信都写一切安好,可这面色苍白若雪,哪儿是过得好的模样?
第27章 第27章
孙女每次来信都写一切安好,可这面色苍白若雪,哪儿是过得好的模样?
秦朗沉痛的眸光望向孙女。
他年轻时便在漕运航船上走南闯北,唯有一个女儿留在碧胧峡,后来女儿喜欢上江延,两人成婚,后来女婿又有了功名,女儿也顺利诞下一个女仔,一家人倒也平和安稳。
谁知女婿一心治水,夭在了江西任上,女儿却非要前去江西找寻,却失足坠崖,身后唯留下江晚月一人。
对这个唯一的孙女,秦朗自是无比珍爱的。
但他常年要在外漕运,家里又无体几的女人照料闺女,因此江晚月一直养在碧胧峡的家中,他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但孙女仍是和碧胧峡年纪相仿的女子一起,夏日采莲,夜里捕鱼,因碧胧峡众人都以水为生,整个县的姑娘世世代代,都是干同一个营生过来的。
江晚月没有大小姐的习气自是好的,可太过淳稚,难免让人看轻。
尤其是京城这等拜高踩低,错把珍珠当鱼目的人。
不过也好,江晚月此番和谢家再无干系。
秦朗对着江晚月展露笑颜:“怎么样月月?我没让你被谢家小瞧吧?”
看到外祖的白发,心里一酸,她未曾想外祖父会亲自来接她,外祖是直爽朴实的人,今日特意将场子做大,只为了让自己在谢家人面前莫要矮一截。
江晚月笑道:“不愧是我祖父,谢家哪儿敢小瞧你,一个个唯唯诺诺,都不敢说话。”
秦朗心里畅快,心头很快又涌起酸涩:“可惜你终究已是谢家妇,以后嫁人怕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再提这门亲事……”
江晚月上前揽住秦朗手臂,笑道:“若不成婚一次,怎知晓所有男人都不如祖父?以后我守着祖父,我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
“又胡说,有祖父在,定会给你寻个好人家。”秦朗面色嗔怪,轻叹道:“你先休息片刻,我特意叫了郎中随船而来,让她来给你瞧瞧身子。”
江晚月笑着点点头。
她记得,当时她和母亲一起去江西寻父,她们顺利到了江西,母亲把她安顿在院中,说要去寻一个父亲的同僚询问事情。
可到了很晚,母亲也没回来。
当时她年纪很小,无助哭着去寻母亲。
是外祖父牵起她的手,决然将她领回家。
这一次,她已长大,他用同样的决然,再次领她回家。
江家特意请了个女郎中过来,秦朗之前估摸着江晚月定然是受了委屈,一看孙女果然面色苍白显然身子受损,迫不及待给江晚月调理身子。
那女郎中前来搭脉片刻,沉吟道:“姑娘这身子,寒湿浸体,寒邪未褪,因此血脉凝滞,肺虚咳喘,哎,元气大伤啊……”
“怎会如此?”秦朗又惊又心疼,看向江晚月:“晚月,为何会寒气浸体?”
秋璃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姑娘为了去捉彩尾鱼,冬日落在冰河里……”
“冬日冰河?”秦朗登时面色泛白,双眸灼灼盯着江晚月:“彩尾鱼不是在九悬湾中吗?!难道你去了那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女嫁的是京城贵胄,身为谢家夫人,她怎会去九悬湾,怎会落入冰河之中。
江晚月给秋璃递了个眼色,笑道:“怎么可能是九悬湾,我自从去了京城,连谢府都很少出,是我去岁冬日在园子里坐冰船,看到鱼漂亮想去捉,不小心掉进去了,但很快被人救了出来……”
秋璃咬咬唇。
姑娘这番谎言,倒是说得无比丝滑,不过若是让秦老爷晓得姑娘为救郎君伤了身子,恐怕会更失落心疼吧。
秋璃终究没再说什么。
那女郎中把脉,缓缓沉吟道:“如今已寒彻骨髓,体质也比从前畏寒虚弱了,若再不调理,恐有伤寿数。”
秦朗脸色阴沉,嘱咐要好好调理抓药,之后便随着郎中出去了。
一时船舱中唯有江晚月和秋璃二人,当时送彩尾鱼之事,是秋璃和蔡冲身边的秦太监接头,秋璃自是最知晓前因后果。
江晚月望向秋璃:“秋璃,那事情让旁人知晓,只会徒惹麻烦,今后你不必向任何人提起。”
秋璃为江晚月抱不平道:“可夫……姑娘为谢大人付出了这般多的心力,大人却什么都不知晓……”
“他知道又如何?”江晚月扬起清素的脸颊,苍白的模样,却有别样的姝艳,她轻笑反问:“更怜惜?更愧疚?更自责?我从前不需要他因此事怜我,如今更不需,他是个有恩必报的君子,我不愿他徒增困扰,好似他欠了我什么。”
时日一久,他无法偿还的亏欠,也许,会成为念念不忘。
她想要的,是利落干脆的斩断任何羁绊,是两不相欠,是此生勿见。
秋璃望着江晚月,打心底佩服江晚月的果敢豁达,从前在谢府伺候了这么久,夫人的柔弱温婉顺从并非作假,但那只是一层外衣,姑娘骨子里实则是个很有锋芒的人……
秋璃咬了咬唇道:“放心吧姑娘,既然是前尘往事,我对谁都不会再提起的。”
第二日清晨,秦朗身边的王叔亲自过来,身后跟了四个人,两男四女,两个少年皆是交领布衣小厮打扮,四个女孩子大的年纪约十六七,小的十三四,穿着月白小袄,杏黄绫裙,秀丽灵巧,皆齐齐跪在她身前。
江晚月看向王叔。
王叔笑道:“姑娘如今大了,身边也该有体几人,之前是老爷疏忽了,这几个人以后专门侍奉姑娘。”
江晚月略一思索便晓得,从前她身边无贴身丫鬟照顾,外祖定是觉得亏欠了自己,如今这些丫鬟和小厮皆甚有气度,想来是专门按着大户的规矩教养过的。
江晚月立刻叫了起,她在谢家便不喜多人围着侍奉,回了家更是如此,她也并不觉得习惯人伺候就是什么体面事,含笑问了那几个女孩的名字,便让人下去各忙各的了。
船缓缓靠岸,已是到了岳阳码头,一路顺着湘江南下,过潭州,衡阳,便到了碧胧峡所在的永州。
江晚月听着岸边喧哗,挑起帘张望了一眼,河面船只如鲫,人影憧憧,江晚月望着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疑道:“码头每日都这么多人?”
王叔笑道:“这倒不是,码头上大多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今年朝廷加了恩科,他们北上都是为秋闱准备呢。”
江晚月点点头:“赶赴京城的学子,大多是走水路吗?”
王叔叹道:“大多还是陆路,走水路的要么是出身富贵公子,家中有船或自家包船,要么是没几个钱,连马车都租用不起,没法子只能搭乘客船的。”
江晚月看了看周遭船头微翘,船身狭长,高约三层的客船道:“这客船看着倒也还舒适。”
王叔摇摇头:“那都是外头看,其实一层挤三十多个人,每人都是一层木板板,短途还成,若是长途定是遭罪。”
东都,宫阶之上,各执一词的官员展开激烈的辩论。
关越将北戎精锐围而不剿,需河北总督派兵援助。
剿灭北戎主力,这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朝廷里不少官员,皆不愿出兵。
谢璧始终认为,最难的是诱敌深入,果断围敌,谁曾想,朝廷竟会眼睁睁的看着北戎精锐被围,却迟迟不派援兵。
谢璧跪地,双眸通红,痛陈道:“陛下,战事多变,局势稍纵即逝,若坐失良机,以后恐怕悔之晚矣。”
皇帝沉默,看向何相,何相如今位居首辅,很懂帝王之心,立刻冷声道:“北戎并未出兵,我朝乃礼仪之邦,为何要先行一步?我朝和北戎修好已长达百年,是兄弟友邦,若我朝断起狼烟,岂不是挑起战端,背负后世骂名吗?”
谢璧胸口起伏,缓缓道:“若北戎未曾出兵,为何精锐会被关将军堵在山谷之中,陛下!燕京民众,屡遭北戎挑衅虐杀!难道就因为北戎铁蹄未至京城,我们就自欺狼烟未起吗!”
“谢大人莫要夸大其词,北戎和燕京,是有小小摩擦,但兄弟友邦,情谊尚存,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怀以仁德……”
谢璧冷冷打断他的话:“大人一口一个兄弟友邦,可曾想过日夜驻守燕京的将士可愿意?妻离子散的边境百姓可承认?!”
何相气得双手直颤:“你……”
气氛一时冷寂,靖宁帝叹口气,缓缓道:“谢卿所说不无道理,可是比起整个朝廷,燕京北戎终究只是边地小事,但若朝廷命两河出兵,便是将整个朝廷卷入战祸,百年太平,毁于一旦啊……”
谢璧抬眸,向来清浅温润的眸光灼灼耀眼,他一字一句道:“陛下,臣以为,忍气吞声得来的太平,我朝不要也罢!”
杨翰,崔漾,和不少年轻官员,也纷纷跪请出战。
靖宁帝望着骤然跪了一地的官员,忽然冷笑道:“好啊,都在逼朕!”
谢璧缓缓道:“臣不敢威逼陛下。是战事急迫,形势逼人。”
“放肆!”靖宁帝目光冷冷望向谢璧:“朕还没有追究你的罪责,你和关越勾结,默许他擅自出兵,还有那数百石粮食本该是运送到河北粮仓的,你身为户部官员,竟胆敢擅自将粮食转运到燕京?!你一意孤行,你眼中还有朕吗!”
谢璧垂眸,缓缓握拳,胸腔情绪翻涌,全身控制不住的轻颤。
皇帝断然下令:“让关越退兵,北戎是友邦,我们不该主动挑起战事——另外带上蜀锦,浔绸等礼物去拜见一下北戎王,他识大体,想来不会将这次冒犯记在心上。”
有官员跪下,哭着劝说道:“陛下,北戎已经不是昔日友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陛下,切勿坐失良机……”
皇帝厌恶地摆摆手,立刻有侍卫上前,将此人拖下宫阶。
谢璧双拳紧握,忍不住还要上前,却被身侧的崔漾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