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江晚月沉静道:“王郎中年事已高,心有余力不足,还是我去吧。”
秋璃和英哥登时急道:“姑娘怎能前去?”
“既说是郎中,但北戎人也不是傻的,若是说不出一二,定然会骤起疑心,计划也会功亏一篑,如今船上除了王郎中,也只有我在船上这几日,粗通了几分医术,再说船上都是女子,若郎中真要有机会探诊,我去也更方便些。”
徐徐江风带着凉意吹入船中,轻柔拂过江晚月鬓发,露出白皙细腻的额头,她今日一身梨花白的裙衫,在夜色中望去,若泛着光晕的江边雪柳,柔婉纤娜,偏偏眸光却坚定澄澈,透着一往无前的执着。
谢璧知她决心已定,也知晓她去是最合适的选择,面色凝重,嘱托道:“你……你们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不必太过刻意,见机行事,若时机不到,不必非要救人。”
船只在江面上摇摇晃晃的破浪前行,两人在荡漾的波光中四目对视。
江晚月移开眼眸:“大人放心,我定会慎重。”
谢璧沉沉点头,不再多言,转头去组装独木舟。
船只始终跟随北戎的船行进,到了第二日辰时末,众人将船底舱的独木舟组装好,英哥携了鱼鹰,带了斗笠,装扮成放鱼鹰的渔人,江晚月带上面篱装扮成女郎中,江来道:“你们二人以何身份前去,还要再想想。”
“清晨同舟放鱼,定然是一家人,不若说是夫妻。”
谢璧蹙眉,摇头道:“若是夫妻,多有不便,还是以姐弟相称吧。”
英哥笑着道:“那我就僭越,喊姑娘一声姐姐。”
江晚月也笑着应了,二人的模样倒真如姐弟一般,两人搭上了小船,朝北戎人的船划去。
谢璧目光注视着远去的船只,直到船只消失成远方江面的一点,他仍未曾收回视线。
靠近北戎船只时,二人心中有几分不安,正在思量如何搭话,已被船上的北戎兵士放声喊过去:“舟上那二人,对对,就是你们,快些过来。”
江晚月和英哥做出犹犹豫豫不得已靠近的模样,船上甲板站着两个高大凶悍的北戎人,冷冷质问:“你们是何人,在此地有何事?”
英哥怯怯道:“我们是附近的渔民,来此地放鱼鹰打渔。”
那北戎兵士眸中的疑惑丝毫未减轻:“整个江上都没人,你们为何还要来放鱼鹰?”
英哥做出快哭的模样:“我们也不想来,奈何家里没粮食了,老母亲还在家里饿着,只能派我和姐姐此时前来。”
略瘦一些的北戎兵士点点头道:“你们可知此江地形,如何才能走出去啊?”
“小人从出生就在此地,自然认得,只是……”
北戎人大手一挥:“放心,只要你将我们带离此地,那我们定不会亏待你。”
英哥面上露出笑意,战战兢兢:“不用给银子,只要军爷愿意给口吃的就行。”
北戎人豪爽笑道:“你若将我这条船顺利引去潭州,我给你五十石粮食。”
英哥面上显出几分不敢置信,北戎人道:“这船舱里头都是粮食,我还骗你一个孩子不成?”
江晚月闻言垂眸,她能看出这船舱吃水很深,想来除了掳来的女子,船上应该还装了不少军粮。
为何要将军粮运送到长江以南?难道北戎野心勃勃想继续开战,且势在必得?
那两个北戎人也恰看到了江晚月,看她姿色清丽夺目,不由心中一动,上前道:“这女子又是何人?”
“这是我姐姐。”英哥忙站在江晚月面前,遮住北戎人看向她的目光:“她是个女郎中,今日也是随我捕鱼的。”
江晚月上前,向那二人道了个万福。
“医女?”那两人面上登时划过惊喜,此女看不清容貌,却也能看出身段昳丽,比他们前些时日抢来的容貌出众良家女还胜几筹,但眼下有更焦灼的事情:“你既是医女,快去看看我们船上那几位兄弟,他们这几日四肢无力,上吐下泻好几日了。”
江晚月和英哥对视一眼,没曾想上船竟如此顺利,想来北戎人看到一个少年和一个美貌女子,放松了警惕。
江晚月为躺在甲板上的几人看诊,发现果然如谢璧之前所说,她低声道:“两位军爷,这几位军爷想是平日不怎么上船,如今是晕船了。”
说着,江晚月将随身带来的晕船药膏涂在军士额上,一个北戎军士蹭一声拔出刀,冷声道:“你若是安心治病引路,我们定不会亏待你,但若是有别的心思,你们姐弟,就是这刀下鬼。”
江晚月瑟瑟发抖,纤细的肩头满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也透着怯意:“军爷,我只是一个医女,只会医人,怎会害人呢……”
另一个北戎兵士拦住同伴:“你且先让他治一个看看,若是治不好,这姐弟两个就别想活着下船了。”
江晚月将药膏涂在那人额上,那兵士果然慢慢苏醒,两个北戎人更是对江晚月多了几分信任,对视一眼道:“我们船上还有几个晕船的女子,你若是得闲,也替我们去看看。”
江晚月随着他们进入船舱,却登时一怔,房中的船柱上绑了五六个女子,皆反剪双臂,布球塞口,光线暗淡,江晚月和一双清亮的眸子对视一眼,心中大震,她认出那人竟是若珊,江晚月镇定心绪,垂眸柔声道:“为女子看诊多有不便,两位军爷还是先出去吧。”
一人正要开骂,另一人却道:“这些美貌女子都是要给王爷的,既然不方便,你我还是出去吧。”
两人骂骂咧咧出去。
船舱中唯有江晚月和那些被捉的女子,江晚月垂头,为她们诊治涂药,若珊也大为震惊,低声道:“晚月?你怎么会在此地?”
“我来船上给他们诊治。”江晚月不着痕迹的为她们解开手腕绳索,低声道:“来的不止我一人,再过半个时辰,船会行驶到七里湾,那里暗礁密布,你们发觉船体摇晃之后,就移开窗畔的船板,那里有楼梯能通到船舱下面,我会带你们一同逃出去。”
若珊半信半疑:“你怎知晓?”
她是江家人,日日水里来浪里去,一眼便能看出船舱的大致构造。
若珊一怔,正要说话,窗户已被船员拍得啪啪作响:“看好了吗?快快出来!”
江晚月匆匆扭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定然要信我,小心行事,莫露出异样。”
江晚月离开没多久,平稳的船果然开始左右摇晃,起初轻微隐约,渐渐却愈演愈烈,如同遭遇了瞬间而来的暴风雨,若珊等人被江晚月解开了绳索,待确认门窗外无人后,立刻按照方才约定的,一起移开船板,船板看似坚固,竟是可以移动的,黑黢黢的船板后,隐约能看到通往船舱底部的楼梯,几人鼓起勇气走了下去,船舱底部的溢水更深,几乎到了大腿处,众女子压抑着内心恐惧,胆战心惊,彼此搀扶着往前走。
北戎兵士对水和船并不敏锐,再加上这是有人暗中凿船,并非撞击暗礁,更是悄无声息,过了片刻,北戎人才意识到船有了问题,他们以为是触礁,立刻逮住英哥想要杀人,英哥却镇定:“军爷,若真的是我引路引错,撞到了暗礁,那船应有一声撞击,之后再渐渐摇晃,如今船一直平稳行使,您也能察觉到并未受到撞击,这绝不是触礁,而是船舱有了破损。”
北戎人忙道:“那什么情况下会破损,如今该如何?”
英哥镇定道:“这情况就多了,木材老化,船部件滑落,都有可能导致——还是要派人去船下看看,这种情况进水时间长,足以靠岸休憩,一般都是能暂且修好的。”
船上并无擅水的北戎人,他们派英哥入水,英哥作势看了看,只道要修补,北戎兵士立刻去搬运备用的船木,一时间船上焦灼万分,众人皆极为恐慌,眼看水位越来越往下沉,北戎人立刻想到那几个要被献去的美人,此时千钧一发,也顾不上许多,立刻有兵士想把这些女子杀了抛入江中,此人提刀破门而入,却发现船柱周遭并无一人,此人立刻变色,想要去找人,船体摇晃得愈发猛烈,站立不稳,他们只好作罢。
擅水的船员早已在水下接应这些女子,女子一个个都被依次送去舟中。
北戎兵士察觉船只渐渐下沉,焦灼万分,江水把江晚月的裙摆吞噬打湿,船板左右摇晃,江晚月望着深不见底的江面,全身僵硬双腿颤抖,恐惧到竟无法跑离船板,船板又猛烈倾斜,江晚月心头一颤,下一秒,却被有力温暖的大掌拉住手腕。
四目相对,竟是谢璧。
待江晚月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接应自己的小舟之上,谢璧默不作声,拿起早已温好的茶倒入桌上茶杯中,江晚月也默不作声,拿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一时间,身上的寒意被驱散了。
北戎兵士已经察觉到有诈,又看谢璧等人上船,登时凶狠的飞身跃入小舟,拔剑向谢璧和江晚月砍去,谢璧拔剑的模样仍镇定温润,寒芒剑光却凛冽摄人,片刻后,又一道冰冷剑光横扫,两个兵士登时倒下,李元吉飞身持刀,眉目冷峻。
此前商讨计划时,无论他们如何商讨,李元吉皆是漠然的模样,可如今却也飞身前来,剑刃飞过,北戎兵士霎时已倒下一片。
众人将北戎的地图文书等搬离船舱,前脚刚离开船,船载着北戎军粮,尽数沉入江中。
被救下的几个女子都上了船,郎中尽心尽力依次为她们诊治,大多数人身子都还好,唯有一人受了惊吓,转醒后但凡船身有片刻的失衡,便面色惨白贝齿轻颤,甚至不敢去看波涛滚滚的江面。
郎中叹息道:“当时救人时手滑了,让这姑娘呛了几口水,吃了苦头,从此后啊,恐怕就遇水则惧了。”
“这是安心养神的药方,熬了给她喝几饮,能抗惊厥,安眠解郁。”
身后忽然有一低沉声线道:“此药,服用可会伤身?”
郎中连连摆手:“只是个安神的房子,对身子只有益补,并无禁忌。”
谢璧点头:“药方也给我一幅。”
谢璧坐在甲板上的小椅上,用煮茶的火炉熬汤药,他亲自执扇,缓缓扇动火苗。
他又想起方才他赶去船上时,看到江晚月的情景。
她纤细的肩头紧缩颤抖,柔软睫羽下满是恐惧,以至于连迈一步都甚是艰难。
她是怕水的。
明明怕水,却还要往来江上,一心救人。
如今,旁人都叫她小菩萨,可他知道,她肉体凡胎,身子一向并不强健,吹风时辰长了,常会轻咳。
江风冷彻,定然伤身。
她身边并无侍女,秋璃与其说是服侍她的丫鬟,不若说是帮助她救助百姓的助手。
她照顾旁人,那谁来……照顾她呢……
况且,从小生在江岸边的她,怎会畏惧了江水。
谢璧缓缓握紧扇柄,眸光沉沉。
这大约和她在京城的那次落水有关。
谢璧心头浮现酸涩的沉痛,当时船上一片混乱,他想到了很多人,却唯独不曾惦念她,到后来看她重回谢家,满心喜悦庆幸,只道上天垂怜,此事也已过去。
他甚至未曾问她一句,那夜怕不怕?冷不冷?
……
药熬好后,谢璧叫来秋璃,吩咐道:“去给姑娘送去,若问起,便说是你熬的。”
秋璃动动唇,谢璧手执扇柄,眉目清隽,在碧水青山之间,气质翩然出尘,宛若在烹茶饮露。
可他却是在为一个女子熬安神之药,熬好还要另寻个缘由送到她手中。
秋璃动动唇,不由想到郎君从前的模样,他压下复杂心绪,终究还是低声应诺。
第37章 第37章
船上被救的女子,除了若珊是从京都逃出来路上被抓的,其余皆是临近州县的被搜掠而来的女子,众人商量了一下,也征询了女子的意愿,决定还是送这些女子回家。
北戎并未攻占淮河,搜刮江南女子时也未敢大张旗鼓,这些女子,大多都是趁乱走失后被北戎迷晕带上船的。
她们的家并不远,众人都想着将人放到码头,由女子各自回家,谢璧却执意要将这些女子亲自送回:“如今正是战乱之时,让她们各自回家,我们省了一段路程,但对她们来说,先莫说一路的安全,就说平安到家后,该如何向家人解释此番遭遇?这些女子年纪小的不过十二三,大的也不过十五六,若是因此事被人非议指摘,往后的日子定然艰难。”
众人闻言,也都甚是赞同。
江晚月抬眸,淡淡掠了谢璧一眼。
谢璧说出这番言论,她丝毫不吃惊。
毕竟夫妻一场,她太明白谢璧是什么样的人。
光风霁月,心思缜密,尤其是对于百姓,更是有份骨子里的担当和责任。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官员,在朝廷,匡扶社稷,在民间,扶危济困。
不止坚持救下这些女子,就连她们被救后面临的境遇,也都妥当的想到了。
江晚月真诚望向谢璧道:“大人一片仁心,我替那些女子谢谢大人了。”
谢璧望着眼前落落大方,直视他双眸的前妻,不知为何心中倒有几分怅惘:“姑娘谬赞了,女子生存不易,在这乱世,要保全性命,还要顾全名节,送她们一程,是举手之劳,却能解她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
他一袭温润青袍,映了江面的粼粼波光,在天地山水间,愈发清风朗月。
竹西笑道:“姑娘和郎君想到一处,自是极好的,但送的人也要好好想想,最好有男子也有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