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微凉的秋风吹过水渠,吹起谢璧清隽长袍,他站在勘察的水渠旁,望向远处的江晚月。
这番话,生在东都锦绣池阁的女子大约是想不到,也说不出的。
生在山野,无拘无束的江晚月,少了几分礼仪规矩,也少了压抑束缚,温纯中有几分不管不顾的野气倔强。
如同阳光下生长的草木,蓬勃舒展,带动得旁人也充盈了无限力量。
可惜在东都时他未曾发觉她的可贵,竟还隐隐觉得她乡俗寡淡。
谢璧垂眸,心口的酸胀又悄然翻涌。
江晚月一路顺着水渠款款走来时,谢璧心绪复杂,遮了遮头上的雨笠,侧身避了避,不愿让江晚月认出。
她走得淡然优雅,如秋水般沉静的眸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片刻。
谢璧心头一黯。
待到江晚月走远,他才忍不住回头去看她的背影,纤纤弱质的身姿漾在碎金的日头下,如芦苇拂风,他却晓得,她有多坚韧可贵。
谢璧骨子里向来高傲自负,可这些时日面对江晚月,总有说不出的忐忑惭愧。
竹西望着怔忡良久的谢璧,轻咳一声道:“郎君,那些人都被救上来了,水渠也勘察罢了,咱们回去吧。”
谢璧沉吟道:“莫急,我去落水的地方看看。”
谢璧走到岸边,此刻船上的水手,客人已被救起,眼看他们的命保住了,看热闹的人已都渐渐散去,岸上站了几个面色黢黑,剃了头,额上缠了汗巾的人,谢璧认出是船的纤夫,他沉吟半晌,走上前去,将粗大的纤绳截下短短一节,又和纤夫大概攀谈了几句,才沉思着离去。
之后的几日,谢璧早出晚归,仍是去勘察三门沟壑的地形,此处为众水入山之口,暗流涌动,又极为窄狭,水流湍急甚是险峻,此处倒给了谢璧不少灵感,北戎来犯,若是有一处地形如此处,定然兵不血刃。
谢璧到碧胧峡后,前前后后勘察了不少地形,他以碧胧峡为中心,将周围的河道都探访得较为清楚,抗击北戎要在河道上布兵排阵,而对于军事,谢璧有所涉猎,但并不深厚,很多事情还是要和军中之人商量,谢璧在给少帝的折子中略提了一句,少帝立刻下旨,让潭州军方全力配合。
但谢璧未曾想到的是,裴昀竟然从潭州赶来了。
即便是朝廷重视,也不至于让裴昀这等身份的人来碧胧峡配合他勘探地形。
还是裴昀自己想来罢了。
裴昀来到碧胧峡,看到谢璧,大步走来微微一拱手道:“谢大人辛苦,朝廷让我等协助勘察,裴某特来此地,协助大人。”
谢璧微微一笑,眸底却甚是冷淡:“大人是朝廷肱骨,我这等琐事,倒不至于让大人轻离职守特来协助。”
“谢大人说笑了。”裴昀表情微微一怔,总觉得谢璧的言语中有隐含的愠色,他笑笑道:“谢大人肩负重任,所提出的水战是朝廷希冀,怎是微末之事?裴某能为大人效劳,也是在下的荣幸。”
谢璧淡淡一点头,面上如覆冰霜。
谢璧对裴昀漠然,但碧胧峡的乡亲对远道而来的裴大人却甚是热情,之前裴家是永州守备,碧胧峡属于永州治下,乡亲们本就对裴家甚是尊崇,如今知晓裴家高升,更是与有荣焉,前后簇拥着裴昀。
裴昀被众人围绕着,眸光却在人群外搜寻着,看到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唇角才微微翘起。
江晚月也在此地,虽只是遥遥瞧见了她的身影,裴昀却登时觉得这趟碧胧峡来对了。
围在裴昀身侧的都是机灵人儿,大家对视一眼,登时明白了裴大人的心思,笑道:“裴大人还未曾成亲吧,之前可是和我们这儿的江姑娘说过婚事的,只是偏偏有人早一步订下婚约,截走了江姑娘,好好的缘分才中断了,算来您和江姑娘,本就是一对儿。”
“是啊,大人和江姑娘走在一处,还真是郎才女貌,况且还联手做了不少好事,人好心善,真是般配。”
“……”
这些话说得甚是僭越,但村里的乡亲素来便是心直口快,再加上裴昀又含着笑意,似是并不反感他们的议论,乡亲们受到莫名鼓舞,议论得更是大胆。
他们说这些话并未刻意避开谁,江晚月和裴昀听到了,谢璧也听得一清二楚。
村里人都觉得裴昀和江晚月该是一对儿。
而自己,却是他们口中横生的枝节,突如其来的变故。
谢璧缓缓握拳,想起的却是京城流传的有关他和秦婉的传言。
当时江晚月也听到了,她还忐忑的试探过自己,但当时的自己却不愿多谈,也觉得没必要澄清解释旁人所说的流言。
可唯有此时,他才晓得听到众人都赞自己的爱人和旁人是金童玉女是何滋味,将自己孤零零摒弃在外又是何滋味……
她当时,定然很失落难过……
可自己却未曾安慰澄清过一次,任由流言一次次传到她面前……
明明只要稍稍表露出不悦和制止,那些人便不敢随意议论……
他为何连这点风雨,都未曾帮她遮蔽呢?
谢璧心头翻涌,自责,愧疚,怅然,失落……酸胀的情绪让他眼眶发涩,久久不能平静。
此刻,江晚月平淡温婉的声音响起:“裴大人身份贵重,定有良配,晚月无意于婚事,大家也不必替我操心了。”
和离归家后,江晚月确实多次说过无意成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谢璧心中一松,涌上了自己都不承认的快意。
他淡淡抬眸望向裴昀。
裴昀的脸色变了变,眼中的光明显黯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静,仍是含笑望着江晚月。
谢璧用尽毕生修养克制,才止住自己想站过去挡住他视线的欲望。
既是已和离,她的婚事,也轮不到自己过问,但她能如此表态,谢璧心头渗出隐隐的喜悦,又掺杂丝丝缕缕的酸涩。
战时的伤员集中安置在了江西,随着连续下了两场雨,江西的疫病渐渐扩大,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江西的百姓也都甚是惊恐,吵着要将这些伤员挪到别的省份。
朝廷为了安稳民心,特意广征医师前去江西,消息传来,潭州的郎中医师却几乎无人响应。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这毕竟是要命的差事,自然无人愿背井离乡,去救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人。
可刚学了医术的若珊却执意前去。
秋璃和英哥知道江晚月舍不得她,都相劝道:“好姑娘,你看谁在这个光景下去江西呢?不说旁人,您看张夫人,小公爷去了,她也未曾前去探看呢。”
若珊抬眸道:“他们不去,我就更要去了,从京城逃出来,当时是他们一路护了我们一家,战时都指望着战士们护国护家,如今平定了战事,也不该把他们弃之如敝履,我如今学会了施针开药,是一定要去的。”
唯有李元吉不曾阻拦,却道:“我和你同去。”
若珊却质疑道:“你为何要去?”
“江西的将士我晓得,有很多从燕都过去的人,也是从前你哥哥的兵士,我们同去,待你将他们身子调理好了,我还可以教他们习武排阵,上场杀敌。”
江晚月望着若珊道:“你这次真的打定主意了?”
“你就别再阻我了。”若珊轻声道:“看着你,我才晓得之前的日子都是白过了,你能成为江上小菩萨,我又为何不能去江西多救人呢?”
若非江晚月,她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做如此多的事。
她像是一盏烛灯,淡薄却明亮的光,照见了另一种可能。
既然江晚月亲口说了无意成亲,谢璧也顺水推舟,只将安王想认江晚月为干女儿的信给了若珊,若珊本就和江晚月亲密,又有了父母的认可,两个人便以姐妹相称。
若珊和李元吉离开时,江晚月等人都去送她,待人烟消失不见,众人方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江晚月乘马车,谢璧,江来,裴昀等人皆骑马而行,待要进碧胧峡时,谢璧看到前头的人影,不由皱了皱xh眉心。
他竟然看到了秦婉,不知为何,她身边未曾跟侍女,一个人在江边踱步,如同感应到了什么,恰在此时回头,和自己四目对视,久久凝望。
听闻她遭遇大变,容颜看着也憔悴许多,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终究不再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小女孩,可再看到她,谢璧心底并无太多起伏和牵扯。
从前江晚月因秦婉受了委屈,即便如今已和离,他也不愿江晚月看到自己和秦婉交谈。
秦婉却眼眸一亮,走上前轻轻和谢璧打招呼。
谢璧点了点头,和她寒暄了几句。
江晚月坐在他身后的马车里,似是挑起帘子朝这方向看了一眼,谢璧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乱感,他漠然抬眸望向别处,眸光愈发疏离。
他怕她误会。
哪怕如今她只当自己是陌生人,他也不愿她有丝毫的误会。
但江晚月的目光如轻风般掠过,遮住车帘道:“英哥,我们先走吧。”
裴昀来到碧胧峡后,谢璧心头说不出的烦闷焦灼。
他本已明白江晚月对他已无意,他长久以来养成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做何事。
可裴昀来了。
裴昀是冲着江晚月来的。
谢璧眸光微微冷凝,他很确信,裴昀并非良配。
他是她的半个家人,他也该助她一世无忧,因此他更不能让她和裴昀来往,以免误入歧途。
谢璧想了个法子,亲自写信问询蜀都太医,让他开了定神暖身的滋补方子。
他记得,江晚月在船上时的惊悸,还有她始终苍白若梨花的面颊。
她看起来如同高台玉阁上最精致脆弱的琉璃,却偏偏生长在山间村落,长成坚韧纯澈的模样。
如何养好她的身子,始终是谢璧的一桩心事。
有了方子后,谢璧按着方子给江晚月熬药,计划每日亲自送去。
谢璧去送药时,好巧不巧,恰好撞见了来江宅的裴昀,二人相顾互相笑着,眸光中却隐隐藏了利色。
谢璧送药时已找好了理由:“这方子是太医院所开,不便外传,因此只得熬好了送来。”
江晚月垂头行礼,却未曾接过。
“无碍的……”谢璧飞速找到适合自己藏好情谊的理由:“我和安王府相熟,我也是受安王和若珊之托,在此地能帮你几分是几分。”
江晚月推辞的意思很坚决:“多谢大人顾念,但若有药方还好,若劳烦大人每日煎药,民女实在不敢受。”
谢璧捧着沉甸甸的药罐,心头沉重。
他想说他们不止是官民,有何不敢。
他还想说她的身子是在东都时留了伤寒迹象,这都是他的缘故,他如今并非做得多好,只是补偿罢了……
谢璧垂眸沉默
裴昀带来的却是蜜饯:“我不晓得你身子,晚月,这是蜜饯,表哥记得你从前最爱吃——”
表哥,从前……
叫得可真是亲密。
谢璧在心头冷笑一声,径直拦住了裴昀送蜜饯的手腕:“她如今人虚体寒,不该吃这些。”
谢璧眯起眼眸,向来温润的人也有了逼人戾气,他的话,寥寥几句,却如同在宣告主权。
毕竟身居上位,真的发号施令时,有一锤定音的掌控感。裴昀心里一颤,也不敢拿江晚月身子胡闹,忙道:“对不住……”
“不必。”江晚月在裴昀收回手之前伸手接住,认真看向裴昀眼眸,带了几分俏皮道:“我的身子我清楚,我喜欢吃蜜饯,每次吃了之后心绪都会变好,多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