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周遭陷入寂静。
呆住的人群下意识散开,平日的谢大人清隽低调,也极为温润谦逊,可今日他却一步步走到人群中央,冷声道:“她并非被夫家休弃,是……夫家无福,未能留住晚月姑娘这等蕙质兰心的女子,这是她夫家之失,夫家之过,和晚月姑娘无关……”
谢璧平复了情绪,眸光严厉扫过众人,语气磊落坚定:“晚月姑娘这等女子,本可靠才学,品格立于世,可偏偏世上有你这等人,以俗世眼光看她笑她,那本官也不妨直接于你讲,你从未想过的心性才学,晚月姑娘有,你百般肖想又无法得到的,她也一样不缺!”
这番话掷地有声,谢璧说罢,冷冷回头,却见江晚月目光穿过人群,静静落在他身上。
第58章 第58章
这番话掷地有声,谢璧说罢,冷冷回头,却见江晚月目光穿过人群,静静落在他身上。
谢璧登时怔住,呼吸不由得停滞了一瞬,随即心头狂跳。
他不知她是何时来的,更不知方才那些话,她听去了多少。
但心底却生出一丝微妙却清晰的期盼。
谢璧惊讶发觉,方才那番话,并非是为江晚月争一时之气的情绪之语。
那些话,始终盘旋在心底,藏得太深,甚至……深到自己都未曾发觉。
可他想要说与他听,并期待她听到后的反应。
今日江晚月挽了个简约的飞仙髻,余下发丝披在肩头,一身湖青色的襦裙,宛若轻墨山水淡雅空灵,她的神情无甚波动,却让谢璧心如擂鼓,江晚月走至谢璧身边,轻轻福身:“大人为袒护民女,清正民俗,竟不惜以己之身明心明志,民女惶恐感激,大人拳拳爱民之心,是民女和乡亲之幸。”
一番话说完,本是紧绷的乡亲们都笑了。
大家不约而同的想起,当时东都发生了一起和离女子跳河自尽的案子,此事不大,本来已经过去了,户部的谢大人知晓后却帮助刑部查案,并将案子查清,原来是邻居**那和离女子,不成后百般挤兑欺凌……
谢大人将邻居一家发配边境,并新出了不少官文,皆是端正民俗,保障和离后女子权益的……
想来今日之事,谢大人也是看不过去才语出惊人。
毕竟,谢大人是个坦荡清正的君子,自然看不过有人欺凌弱者。
“谢大人竟然如此仗义。”
“其实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实在,哈哈哈,婚姻大事,明媒正娶……这可是要搭上自己的后半生……”
“不过如此一来,方圆十里谁不知大人决心,更是不敢欺凌和离后的女子了……”
谢璧唇角泛起的笑意有几分苦涩。
她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他暗含的情谊轻描淡写,成了官员的爱民之举。
可他窥见自己心底深藏的情意,哪怕只是一瞥,已足够震惊,又如何能若无其事?
江晚月缓缓走向阿文母亲:“大妈,我和阿文一同长大,知晓你最疼阿文,从来不肯让她受半分委屈,阿文成婚后,你可会劝她忍气吞声,一切以夫家利益为先?”
阿文母亲唇角动了动,说不出话,按照习俗,女子嫁过去自是要侍奉夫家,可她并不愿女儿谨小慎微,任旁人欺凌。
江晚月道:“我当然也盼她相夫教子,一世安好,可人心易变,难道女子嫁人后,不管夫家是何模样,都要奉陪到底吗?若百般委屈后仍不能求全,及时止损,又何尝不是女子之幸?”
在不远处围观的乡亲们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她们都知晓江晚月嫁入东都后没多久回家的消息,但她不像一般和离后的女子,对夫家满是怨气,相反这么久,她从未主动提过任何有关夫家的消息。
她今日说委曲也求不了全,看来果真那远在京城的夫家,是个不好相与的虎狼窝。
“当然是幸事!”阿文立刻接过江晚月的话道:“都说女子婚后要相夫教子,和夫君相陪一生,可也要看人值不值得,若脾性不符,相看生厌,相离也是幸事。”
阿文挽住江晚月的小臂:“娘,所以晚月更该和我一起去了,正好告诉他们,若他们敢对我不好,咱们也不怕和离。”
“呸呸呸,大姑娘家,还没嫁人,就两句不离和离……”阿文母亲不知被哪句话说动了,大手一摆,支支吾吾道:“我不管了,随便你们吧……”
乡亲们都笑了,谢璧也在人群中沉默笑着。
她说她受尽委屈,也无法求全。
他和她的婚事,确是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她面色苍白来了月事,为了不让他扫兴,仍会陪同他登到山顶寺庙……
京城诸人皆知他和秦婉之事,他刻意避之不谈,她只得隐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京城的诗会,她被人耻笑戏弄,她沉默赔笑,因为,不会有人给她出头……
……
他无法一一想起。
也许他让她受的最大委屈,就是连她受了何种委屈都不知晓。
可她笑意清浅,在众人面前,坦然说出曾经的难过煎熬。
眉目间,皆是已成过往的淡然,昭示她已不再介怀。
他却不愿她如此轻易的冰释前嫌。
他的亏欠,就该他来弥补。
她怎能轻易放过……怎能一笑泯恩仇……对待他,如同陌生人一般呢?
谢璧麻木的回到住处,竹西看到后一怔,迎上去道:“郎君……”
他很少见到郎君这般……失魂落魄,哪怕在东都城破时,郎君眸中也有坚定的光芒,看着就让人觉得天不绝人,总会有法子的。
可如今郎君的神色,却很清寂,带着渺茫的无措。
让人看了不由心疼。
竹西不用想也知晓,定然和夫人有关……
谢璧喝了两口茶,眸底的落寞褪去了几分:“过两日阿文成婚,你为我备一套不显眼的家常衣裳,我陪江来一同前去。”
竹西犹豫:“可去阿文夫家还要过河……再说您是什么身份……真的要去,好歹也要他们下请帖,亲自派船……”
谢璧摆手,缓缓道:“不必在旁人的婚事上讲排场,你去准备吧……”
竹西只得闷头应是。
他知晓郎君这般隐藏身份,卑微前去,皆是因了那是夫人的好友……
可夫人对郎君礼貌却疏离,明眼人都晓得,夫人不愿再和郎君再有关联……
郎君就算去了,又有何用呢……
韶州和永州陆路水路皆相联,婚礼当日,阿文夫家引舟来接阿文,鞭炮声响,喜乐齐鸣,一时间,人们忘了战事凋敝,仍如往昔,笑语盈盈,簇拥着女方宾客摆渡船前去韶州。
因水路很近,且都是平静湖面,大多是一家一艘小船出行。
谢璧和江来作伴而去,很快到了韶州,阿文夫家姓叶,是布庄掌柜,虽有几分家财,但家里一直未出读书人,叶二是家中读书最好的儿子,因此格外受重视,叶家张灯结彩,甚是喜庆热闹。
谢璧一进叶家,眸光不由的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江晚月的身影。
人影穿梭,年轻的姑娘们三三两两说笑着,裙角翩飞。
但此处却没有她。
瞧不见那身影,谢璧登时觉得这场婚事和自己毫无关系,置身于此,倒有几分荒唐可笑。
身侧有女子脚步匆匆过去,吩咐一个小丫头道:“江姑娘头上的花不新鲜了,你快将这几朵芍药送去房里让她挑挑……”
谢璧默默侧身让出道,那丫头捧着盘子,匆匆去了。
谢璧朝着她去的方向,遥遥望去,只能隐约望见青砖屋檐。
想来她身为阿文好友,定然是在新妇房中忙碌,等闲见不到的。
就算未曾看到人,可心瞬时安稳。
谢璧转身离去,在男客房中歇息,男客房中甚是热闹,而江来是他们围绕的中心。
“江兄,你在京城写的抗戎书声震天下,小弟真是佩服……”
“听说江兄因此被朝廷赏识,连谢大人都对你甚是垂青,你如今跟随谢大人办事,以后定然是朝廷肱骨……”
这些读书人也许不知京城贵胄皇族,但定然都知晓京城谢家,那是朝廷中首屈一指的清流之家,且谢大人之父位列首辅几十年,位高权重,谢大人和太子关系甚密,如今太子登基,谢大人为报国抗戎未入蜀都朝廷,但早晚要位列一人之下。
能在谢大人手下办事,江来已是一步登天,前途无限。
江来略略尴尬的看向谢璧。
窗台光影朦胧,谢璧负手侧立,眸光沉静望向远处。
显然,谢大人心思并不在此处。
江来轻咳一声,只得搪塞过去,随后,他叫来叶家管事,朝他低语两句。
叶家管事哑然,用眼神示意谢璧,江来点点头,那管事甚是恭敬的走向谢璧,说此处吵闹,另有地方供他安歇。
潭州的婚事皆是晚间方办,叶家灯火通明,喜烛亮彻堂间,妇孺孩童皆挤在喜厅,翘首以待新妇前来。
阿文还在后院,此时丫头亲戚们都去了前厅等待,她身侧唯有两个喜娘和晚月笛儿,阿文握住晚月的手,轻声道:“晚月,我有几分紧张,你当时……会不会也很害怕……”
江晚月笑道:“你有何可怕?你和叶家哥哥早就情投意合,他对你俯首帖耳,我看啊,倒该叶家哥哥害怕,怕把一只河东狮请回了家……”
周遭人噗嗤一声都笑了,紧绷的氛围一扫而空,阿文气得掀起盖头,要去掐江晚月的脖子。
江晚月笑着躲,一时气氛甚是欢乐。
谢璧正在清净的小院中踱步,闻听花窗旁有响动,走到花窗侧,恰好看到江晚月等人嬉笑的模样。
他眸光定在江晚月的笑脸上,唇角不由得缓缓上翘。
“你那时一定甚是艰辛,我到了此刻,才知道你那时有多不容易……”
江晚月一人离乡万里,赶赴京城成婚,其中的酸楚和恐惧,定然比自己还要多许多……
江晚月摇头道:“都过去了,大喜的日子,少提晦气的事。”
谢璧唇角笑意一滞,眸色沉如暗夜。
笛儿也轻声说出藏在心中多时的话:“那次我们去京城看你,却什么也没帮到,对不住……”
江晚月握住两个好友的手,轻声道:“我还没对你们说起过,你们走后不久,我就出了事,从船上掉到了湖中,正好是晚上,也没人来救我……”
笛儿和阿文都面露震惊,面面相觑。
江晚月轻声道:“我挣扎上了岸,沿着月光走回去,用你们送我的双耳锅煮了热气腾腾的面吃……想着外公,想着你们,想着碧胧峡……我好像从冰冷的水里真的挣扎出来,又活了一次…”
两人听着,百感交集,但什么都没有追问,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吉时已到,几人簇拥着阿文,缓缓去了前厅。
后院彻底寂静下来,花窗另一侧的谢璧,久久沉默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