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远眺看不到岸,青天白日,她也望不见彼岸的故人。
在殿下没有挑中她之前,她以为菩萨连娘亲都备了更好的给她。
宋平知道她是被身怀六甲的亲娘诓骗着卖进肉铺的,叹声解释:“她与她师兄私奔,却遇上了刘舜,她以为刘舜是嫉妒,便杀了她想回乡的师兄。”
云英蹙眉:“那不是嫉妒,他们既是师兄妹,殿下怕易容的秘密被旁人窥去,必须除掉一个。”
“你很了解刘舜。”宋平笑道。
云英低下头,她又下意识回到过去了。
“白凤以为我们是青梅竹马,她引诱我,想我背弃你,她想证明她没有做错,她只是先下手为强。”
“她就是错了,你不会抛下我。”
云英转身抱住宋平,声音暗哑唧哝。
“我也不会抛下你们。我不会像她那样。”
金针施过三轮,脉象才渐有起色。
玄元子守在床边,总算松了口气:“嫂嫂无碍吧?她这几日都说提不上气,是受惊了还是受凉了?”
裴晏拂去额前汗珠:“她平日身子如何你不知道?”
玄元子垂头嘟囔:“她是我嫂嫂,我们见得少,她也不与我说这些。”
裴晏心下了然,便含糊道:“劳心重忧,总是伤身的,暂且无大碍。”
“这鬼地方,连根人参都寻不着!”
玄元子一声嗤,扯着脸上青紫肿胀的地方,疼得挤眉弄眼。
裴晏失笑,云娘这仇记得够深,这么久了,竟还未痊愈,便又拿出金针,说要把脓血放出来才好得快。
“我看他们没有恶意,待沈夫人醒了,你也劝劝她,或许放下那些执念,身子会好得快些。”
若没有那些恩怨,没有那早晚要打下来的巨浪,这儿倒是极适合她养病的世外桃源。
可他们都不能久留。
黄腻腥臭的血水挤出来,玄元子疼得直龇牙:“嫂嫂说你安排了羽林军围岛,可是真的?”
裴晏擦干净手,低声道:“鄮县的海图不准,若我未归,他们恐怕还需要些时日才找得到此处。我四下看过了,这岛有三处可停船……”
木门一动,裴晏立刻抿紧嘴。
瑾娘提着一大篮草药进来,朝裴晏颔首欠身:“裴大人,岛上只有这些药材,我一样挑了些,你看看能不能凑个方子出来给沈夫人煎药。”
裴晏挑拣辨认:“补气养血,倒是很齐全,岛上还有旁人患心疾?”
瑾娘欣慰道:“算是沾了妙音娘子的光。”
她接过药方,合着竹篮一并递给玄元子:“大家都忙着,还是琰哥儿去吧,你也放心些。”
裴晏微微侧目,见玄元子如一只收着耳的狸,接过东西,嘴里却忍不住嘟囔了句佛口蛇心。
人一走,两人相视而笑,瑾娘解释说:“我初次见他,他还是个上蹿下跳的猴娃子。道观关不住,乡野里滚大,沈大人夫妇都是体面人,不会应对,头疼得很,我把他逮着扒了裤子打过好多回。”
她坐到床边,替张令姿轻柔擦汗。
“沈夫人这病真的治不好?”
裴晏摇摇头。
“那还能活多久?”
“说不好,也许明天,也许三五年。”裴晏想了想,“她对你有些芥蒂,但你倒是很关心她。”
瑾娘垂眸:“她到底是被我们给连累的……若不是想帮我们,沈大人说不定都已升迁了。”
“倒也未必。”
裴晏叹了声,沈居是枚弃子,通倭不过是柄杀鸡儆猴的利刃。从他决意背弃亲族好友向朝廷告发检举之时,铡刀便已悬在脖颈边上了。
“云娘说你本是钱唐人,也算身不由己,沈夫人早晚会想明白的。”
瑾娘含笑看他,目光耐人寻味。
默了会儿,才道:“我阿娘原是大户人家蓄的家妓,卖来赠去,最终成了酒肆里的婆子。我生来便是贱籍,无名无姓的野种,酒肆里长大,会说些讨巧话。将军恰好缺个能陪官老爷的体己人,便纳了我,他总说他在故土那些显赫家世,说待他回去,我便也是人上人了。”
“妓可以成夫人。”她替张令姿掩了掩被褥,“夫人也会沦为妓。说到底都是苦命人,何须分那么清楚?云娘子说大人慈悲,与旁人不同,会明白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的。”
“她是这么说的?”
裴晏双唇微动,惭颜苦笑,“我还当她只会骂我是狗官。”
瑾娘掩面而笑:“女儿家都是这样的,口是心非,大人得要会拨云见日才是。”
从屋舍里出来,天色已晦。
裴晏言语不通,也不知该上何处寻人,在这两日修缮好的几间屋子转了一圈,竟谁也没找着,便去山中坐了会儿,待心绪平静,才折回石洞。
风平浪静,这里也重归清静。
他在溪边松开缚身的树藤,将皱成一团,染上泥浆的衣摆浸入清泉中搓洗,腿上沾的泥更多,索性双腿没入水里,就着腿边揉搓。
淤泥污中带紫,一并顺水而下。
的确是洗不干净的。
但他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该洗去的是泥还是这绫锦间织染的紫草汁。
石洞顶上的缝被山石掩住,原本落在大御神像前的那束光再也漏不进来了。
他想了想,从水中起身,洗净双手,跪坐石像前,依他知晓的方法,郑重其事地叩拜。
“不是说不信么?又骗人。”
他回头,云英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陆三说你是躲起来要跑,提着刀到处找你呢。”
裴晏嘴角一撇:“他是盼着我走。”
“岸上来了消息,鄮县过几日要做场大法事,全县缟素,万民同悲。”
他一愣:“谁死了?”
“新到任的太子詹事兼度支曹郎中裴安之。”她抿唇笑着,俯身倚坐在他面前,“吴王死了,头七都不见得有这排场。”
他当是寻常嘲弄,垂眸苦笑,伸手欲揽住她,却被闪开。
“裴詹事身祭龙王,魂归九霄。”她似笑非笑地端起了戏腔,“你这孤魂野鬼,往后要何处去?”
他怔住,凝眸看她一点点靠近。
冷冰冰的手轻覆上来,从指间滑向寸脉,掌心贴着手背,方有些温热。
她望着他,双眸如星如月,喉头滚动,轻声又问了一次。
“你想往何处去?”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7-06
这几章都删删改改地顺了几遍,总觉得好像和感情线关系不大,有点啰嗦,但思来想去又舍不得。云娘过去是没有魂的羊,她的性格习惯思维方式都是从这些对她重要的人身上拆下来拼凑的,离开精神上的父母是她成长的第一步。相应的,裴大人也要面临阶级对立的考验了。(感谢大家不嫌弃这个苦哈哈的故事)
第一百章 生离死别
去年春时,风暖日清。
她倚在画舫榻上,听程七说那不速之客谁都看不上。
“酒水不沾,下药怕是不成。”
“那便换香吧。”
迷晕了拖入后厨,给后巷几条野狗开开荤,一晚上时间,也够她易容了。
反正是个六亲不认的孤臣,省事得很,只要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城,便该是刺史大人头疼的事了。
她一时兴起,想先窥一眼这冤鬼模样,恰逢他举目四顾。
视线隔着竹帘交汇,她回身躲到廊柱后。
丝竹绕耳,娇吟浅笑勾着旖旎心思。
迷香端到眼前,她指尖拨了拨。
“当真柳下惠?”
“当真,目不斜视,端方正气。”
“胡扯,男人哪有不咬饵的,膏粱贵胄,口味刁罢了。”
她摆摆手,忽又顿住,回看那竹帘后的背影,唇角勾起。
“等着,我换身衣裳。”
转眼冬去又一春,耳畔水波依旧,清泉潺潺泠泠,在石洞间回荡。
话扔出去如沉塘之石。
她知道他听得明白,他也知道她在等什么。
没有回应便是回应。
云英眼底渐渐暗去,目光垂下,看着他淌水的衣摆。
“我忘了,大人不识水性,还是该待在船上。”
一声大人叫得裴晏心口收紧,他赶紧拉住她,却又几番欲言又止。
她笑道:“急什么,过两日忙完了送你,肯定赶得上你的头七。”
裴晏无心谈笑:“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早晚要走,你又要去何处?我该如何寻你。”
“你也早晚要回京。”
云英顿了顿,默默抽身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