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不怪那么多人扔了良心,踩着尸骸往上爬……我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她伸出手,仰面向天。
“殿下以为我会像他教的那样,什么都要最好的,在他肩膀上站久了,再受不得山野里的苦。他以为我是早晚会回去求他的雏鸟。他错了……”
她在水边俯下身,朝那青苔上缠绵旋转的蜉蝣猛地一抓,握着拳头转向他。
“这才是我。”
手展开,死里逃生的小虫在从掌心飞走。
“我不会回去的。”
“云娘……”
她难得温柔靠近,握住他的手,朝自己衣襟里钻进去,顺着心口往下滑,落在腹间那肉芽横生的一道疤。
“你在这里,我也带着的,地角天涯,下黄泉都带着。”
县衙换上了白灯笼,内堂中,吴峻亦换上素衣,满脸喜色地给秦攸添茶,上好的蒙顶石,嗅来清香怡人。
“听闻裴娘子前几日病了,不知可有大碍?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可千万不能耽误吉时。”
秦攸笑了笑:“吴县令多虑了。”
吴峻讪笑:“届时张郡守亦会亲临,我这也是希望莫出乱子。”
秦攸抿了口茶汤,漫不经心地问:“不知穆右率的尸身,仵作可验完了?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趁乱作案?”
一提这事吴峻便头疼,十几个人挖了整整三天三夜,总算在山道乱石缝里找着尸身。
要说疑点,当然是有的。那日邪风蛊雨,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干什么?
可若是命案,凶手抓不着,他也没几日安生日子过了。
但要抓人……
吴峻偷觑了眼秦攸,鄮县那群好吃懒做的差役有几板斧他心里清楚得很,穆弘高大魁梧,又从军多年,纵是喝醉了酒,也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干掉了。
再说了,图什么?
若真有这么个凶手,也该是藏在这群羽林军当中的。这些京城来的活菩萨,该怎么应付,还是让上头人自个儿斟酌去吧。
吴峻粲然一笑:“当然是意外了,风雨难测,天妒英才,此事我前几日便已百里加急报呈刺史大人。”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低声又道:“那穆太尉那边……”
秦攸澹然:“穆右率分属东宫,此行是直接听从裴詹事之令,不受我调配,行事亦无须向我汇报。他既在扬州出的事,自然是待顾刺史有了定论,自行上奏。”
吴峻心里骂着,笑颜应和:“那是,那是……”
金光开道,秦攸踏着暮色回驿馆,卢湛坐立不安地守在大堂,他一进门,便迎上来紧张兮兮地问:“如何?他们可看出异样?”
秦攸目光环视一周,自那日后,卢湛一直焦躁不安,四下无人,他便如以往那般推搡取笑:“逞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日?”
卢湛撇了撇嘴:“我这不是怕瞒不过顾廉那老狐狸吗!”
“你莫自乱阵脚,一切有我。”秦攸安慰道。
“不行!”卢湛警惕地拦住他,虚张声势地说,“若是穿帮,我自会去认罪,你休想一个人担!”
秦攸笑道:“人家是无利不起早,你上赶着送死。”
“我死不了。”卢湛斩钉截铁地说,“你也别问,反正你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
秦攸垂眸,上扬的唇角微滞,复又笑道:“行。我不问。”
媱娘不能生育,他即便再升高位,也只会是茕茕孑立之臣,自不比这些生来便枝繁叶茂之族。
他无声无息地轻叹,转而问起桃儿,这一问,卢湛重重地叹气。
“后院忙活着刻牌位呢,她非要自己刻,刻完又嫌自己字难看,也嫌我的难看,但大人抄经不爱落款,我翻了好半天才给她凑完整,让她比着大人的字刻。”
密密麻麻的经文在他脑子里搅得晕乎,秦攸说要去看看,他便领着秦攸去后院。
废木牌堆在一旁,桃儿抽啜着刻字,一笔一划都会想起过去裴晏教她读书习字的音容笑貌。
她怎么可以这么笨?笨就算了,还总偷懒不肯练。
裴晏临走前考她的那回,对着她那狗爬一样的字叹了好久,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舍得骂她。
她好后悔。
她怎么可以让大人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去吧,让我安静待会儿。”
心里一疼,刻刀顺着木疙瘩一歪,刀刃沾着木屑扎入手指。
她抬起头,迎上丹霞,眼底氤氲也跟着泛起金光,只看得见一前一后两个模糊人影远远朝她走来。
后头的是卢公子,前面的……
她扔下刀揉搓眼睛,水花拧走了,双目却因太过用力而恍惚。
“大人……”
桃儿惊诧起身,跑近两步才看清是秦攸。
“怎么了?”秦攸看出桃儿神色不对,低头见她手指还淌着血,“这么不小心。”
秦攸回房拿来伤药,给桃儿包好。
“我眼一花,还以为是大人回来了……但又想着太阳还没下山,大人现在回来会魂飞魄散的……”
桃儿说着说着又要哭,卢湛赶紧安慰:“秦大哥和大人是有几分相似的,看错了不奇怪。”
秦攸陡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么?”
“有啊。你们都是河……”卢湛忽才想起秦攸这身份有假,穆弘说他是荆州人,咽了咽,赶紧含糊岔开,“都是差不多个头,就是说话不像,大人嘴要毒些。”
“你胡说!”桃儿抗议,“大人说话和和气气的,从来不骂人。”
“那是对你……”卢湛嘟囔着,转头看向秦攸,他垂着头给桃儿包扎,白纱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纺锥似的。
“天快黑了,明天再刻吧,还有两日。”
秦攸松开手,见桃儿点了头,便默不作声地回了房。
暮色去得快,直至银月跃上,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起身倒了杯水。水光映出铁青的脸,他仰头饮尽,猛地甩手将杯盏砸远。
瓷片碎了一地,在月色中颇是刺眼。
冷月落长廊,元琅带着三分醉意出宫。
益州捷报连连,柔然也已退回三十年前与先帝共议的疆界内,北地来报,阿那齐可汗更是求娶公主以示诚意。
只不过天子久病不愈,皇位更替在即,朝中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在宗室中选个辈分小些的适龄女郎,一派主张既是打回去的,那便该按过去的规矩,让阿那齐送个儿子来当质子。
吵吵嚷嚷,暂时没个结果。
倒也无妨,总归一切顺利就好。
清风拂面,他抬头望月。
不知安之在扬州一切可顺利?
回了寝殿,元琅刚沐身更衣,内官匆匆进来,道是秦校尉送来加急文书。
“拿来。”
他笑着招手,依前几封信看,今日兴许是三喜临门。
可信一展开,笑意便凝在脸上,双膝一颤,脚步踉跄地后退。
“殿下当心!”
内官忙上前搀扶,却被猛地推开。
“滚!!”
鸟兽四散,元琅跌坐在木台上,左手支着身子,双唇微颤,半晌不得动弹。过了许久,才定下神捡起揉碎了的信,颤着拼好,逐字逐句将那两页纸仔细看过。
他的计划只差几步就成了……最快今年,最晚明年,下一次崔氏忌日之时,他定能将当初许诺的事办到。
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让安之带着遗恨去见崔氏!
殿中脚步轻缓靠近,跪守在寝殿外的一众内官纷纷噤声伏地。
太子向来都和容悦色,甚少如方才那般凛凛逼人,夜里王功曹又不在,没个人能说说情,心中难免戚戚。
“此信速速送去怀朔,务必亲自交到怀王手上。”
内官挪膝上前双手接过信:“眼下城门已关,是否……”
“即刻启程。”
听声音似是已归平静,内官怯怯抬眼,却迎上阴冷的眸子,身子倏地一抖,忙叩首:“是……臣这就去办。”
夜幕下的酒宴不止一处。
飓风过境,岛上原本宴客的屋子还未修缮好,关循便按云英的意思在花房宴请甘守望。
上回甘守望替人传话,让关循他们混入招安的水师,但此事没了下文,那之后,他们在定海一带兴风作浪,甘守望也再没找过他们。
本以为已算是撕破了脸,谁知风一停,他便按过去的规矩留信,说有要事相商。
关循本想拒绝,可云英却说该把人带来。
一来探一探这些狗官又在打什么主意,二来也可多叙叙旧,让那死活不信自己的夫君、叔父都是和倭人“沆瀣一气”的沈夫人开开窍。
酒过三巡,戏唱得差不多,云英便从耳后捻碎药丸,抿进酒里,骗那被哄得飘飘欲仙的家伙喝下去。
不多时,甘守望眼一翻,仰躺着不省人事。
云英嫌弃地甩开他,指腹沾了些茶水,从脸颊边上捻着易容皮。
平哥这手法妙归妙,可用真肉混着黏胶做的,卸下来得洗好几次才没那股味。
她起身去了隔壁,挥挥手示意陆三松开张令姿,她在她面前坐下,取出塞在嘴里已被濡湿的锦帕。
“你既想翻案,又想报仇,偏生命还不长了。”她伸手想替张令姿擦去唇边沾着的口涎,可人家不领情,身子一侧,眼泪直淌,却丝毫不示弱。
云英笑了笑:“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
手背擦了擦脸,还是有股味。
“你们这些高门中人,就是这点死脑筋。翻不翻案又如何呢?成王败寇,纵是十恶不赦,不也就是左一笔右一笔的事么?攻城略地是受命于天,谋财害命,也可以是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