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裴晏入内拜礼,起身时眼尾扫过萧绍,被其敏锐地回瞪。
元晖眯着眼,懒懒挥手让人上酒,又笑说:“裴詹事自龙宫归来,怎不捎带些贽礼回来?”
“殿下怎知我没有带?”
裴晏笑了笑,转身坐到右上座,张令姿犹豫片刻,跟着跪坐在裴晏身侧,将次席留给顾廉。
元晖饶有兴趣地伸出手:“在哪儿呢?快给我看看。”
张令姿从袖中拿出一卷油布,裴晏将之交给内侍呈上。
元晖默默翻看,神色不改,但身子已下意识坐正。
海上贼寇屡禁不止,还总在有风声说朝廷又要借调军粮时闹事,他大抵也猜得到几分。
至于那些倭人,还有五年前的旧案,他都不在意。但这一叠文书里最后捎带了几页关于青衣道的账册名册,他只扫了一眼便冷汗淋漓。
他们在扬州的信众早已远超他方才所估算的人数,这些年涌入扬州的流民,大多都在其中。信众之间也已有了高低之分,除普通信众之外,高位者多是军户之后或绿林出身,低位者则多为下九流的女眷。
裴晏更是在那几页纸上批注了句:各司其职,物尽其用。
元晖冷哼一声,仰靠在凭几上,手指扬了扬。
“拿去给顾廉看看。”
裴晏坐了上座,顾廉便一直负手站在门边。内侍躬身捧上油布,顾廉只扫了一眼,并未接过。
“都是些无稽之谈,殿下千万莫遭小人蒙蔽。”
裴晏低头饮酒,心下正算着卢湛与秦攸进城的时辰,闻言抬眼,却见正对面坐着的萧绍始终紧盯着自己。
他仰起头,大方回望:“方才的祭礼,殿下看得还不够明白吗?这么多人,想要斩尽杀绝,怕是要比当年的豫州之乱更难收场,光靠殿下手里的兵力肯定不够,少不了要请朝廷增兵相助。但仗打完了,就该坐下来算账了,扬州富庶,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裴晏转眸看向元晖:“可若装聋作哑,一切照旧,殿下当真吃得下,睡得着么?”
元晖似笑非笑地睨看他:“那你认为我当如何?”
“自然是收为己用,有了民心,殿下才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吴王。”
“这法子好。”
元晖立马坐正,方才这出戏,裴晏是想告诉他,能唤动这十数万信众的妖道与他是一伙的。可这些故弄玄虚的神迹说到底只能哄得了一时,到了发“军饷”的时候,不还得有人出钱出粮么?
这买卖,如何也轮不到东宫来谈。
元晖眯眼笑看顾廉:“你看,裴詹事替你把价钱都出好了,还不谢谢人家?”
顾廉含笑作揖:“殿下英明。”
“是么?”
裴晏不客气地打断:“顾廉欺瞒朝廷,豢养贼寇,以私盐替换官盐,从中谋利。伙同倭人,夜袭羽林军,意图杀人灭口在前,软禁秦攸,逼其与他同流合污在后,桩桩件件,都是重罪。殿下若想包庇他,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堵住外头那数千张嘴。又或者……”
他笑了笑,垂眸饮尽案前那杯黄酒。
“死于飓风,那是天灾,葬在东海,且算人祸。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自龙宫归来,上了吴王府的马车,殿下可得给我编个像样的罪名,好向朝廷交代。”
元晖脸色沉下来,裴晏此番是代天巡狩,若死得不明不白,元琅定会以此为借口插手扬州。
他瞥了眼顾廉,难怪这厮要将秦攸困在定海。
正犹豫间,内官匆匆来报,说羽林军已在灵隐山下扎营,秦攸正在西门外求见。
顾廉脸色大变,揪着内官衣襟:“羽林军?来了多少人?!”
内官战战兢兢地答说:“起码也有千余人……”
千余人,那就是余姚的兵。
顾廉瞪了眼裴晏,一把将内官甩开,拱手道:“殿下,秦攸擅自率军离开余姚而不报,围城更是意图不轨,还请殿下即刻将其捉拿问罪。”
“余姚钱唐,均属会稽郡治下,秦攸与张郡守星夜兼程,赶回钱唐保护吴王殿下不被奸人所害,何罪之有?”
裴晏看着元晖,淡淡笑道,“殿下无需担忧,钱唐守军不足一千,近半是水军,定将顾廉这厮生擒,押送回京。”
顾廉心下一惊:“你们挟持了玄伯!”
他忙上前道:“殿下,他这是威胁……”
元晖冷声打断:“闭嘴。”
裴晏垂眸不语,也并未否认顾廉那句话。
元晖偷偷看了眼萧绍,自裴晏进来,萧绍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时间有些拿不稳,若当真动了刀兵,这家伙到底会帮谁。
“裴詹事胆量不小。”
裴晏颔首:“吴王谬赞了。”
元晖想了想,吩咐说:“去把秦校尉请来,听说他受了重伤,我也想听听,东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内官擦身而过,顾廉忙上前道:“殿下,钱唐城墙坚实,若无投石攻城之物,想破城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可由水路撤离!”
“殿下,太子与殿下既是堂亲,也算表亲,实在不应当为了个南朝人闹得兄弟阋墙。扬州的账殿下也看见了,朝廷缺粮缺钱不假,可殿下也没吃饱啊?太子不过是想将这本账,重新分一分,至少,天下如今已在我北朝手中,账本也该由我们执笔才对。”
元晖抿唇不语,眼珠子在两人之间不断辗转。
“殿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太子野心勃勃,先是豫州,再是江州,他的人一旦在扬州站稳了脚跟,手自然还会再向徐州、青州伸去!殿下莫忘了,当年揭发裴昭谋逆的淮南王是个什么下场!有其父必有其子!”
裴晏重重地放下酒杯,默了会儿,似笑非笑地说:“去岁我见陛下时,他病榻上都还念着先考临终前说‘未能得见陛下心中的盛世,臣有憾’,若我死在扬州,那便要借使君吉言……”
他忽地敛容,一字一句道:“愿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廉骤然屏气,方觉说错了话,他转眸觑看元晖,对方亦是微微挑眉,似已有了决断。
他心下一急,只好指着张令姿说:“殿下,沈居当初通倭被斩,是张玄伯百般求情,殿下才网开一面放过这女人。可她却怀恨在心,安排沈居同父异母的弟弟沈琰化名玄元子,借以青娘娘之名,在扬州妖言惑众。臣当初只想安抚民心,一时大意,未能警觉,这才让这二人有了可乘之机。”
元晖一愣:“玄元子是沈居的弟弟?你不是说他是你们南朝太史令的嫡传弟子么?”
“这更说明,沈居早在十年前便已生反心!幸得殿下明察秋毫,亲办此案。”
元晖转眸打量张令姿,她面色无改,一直恭顺跪坐在裴晏身侧,似乎早有预料。
“这说法有意思。”元晖含笑琢磨了会儿,心下已有决断,但也不介意再看一会儿困兽斗,“继续。”
顾廉顿了顿,说:“裴詹事死后,这女人利用她与张玄伯叔侄之情,借口天灾,提议在钱唐加办祭礼。就连祭礼的日子,也是他们临时改过的,就为了演这出龙王显灵的好戏,将这倭人假扮的裴詹事,送回钱唐,妄图鱼目混珠!”
元晖看了眼裴晏,心下笑骂这老狐狸是真急眼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裴詹事我可是见过的,如何假扮得了?”
“殿下有所不知,那小东岛的倭人有门手艺,可易容成他人模样,连枕边人都未必认得出。几十年前,他们便是以这法子骗过了臣的先祖。臣不日便将这叔嫂二人与倭人勾结之事公之于众,这些青衣道信众无人煽动,自不会生事。此人根本就不是裴詹事,外面那些庶民,胆敢传谣,一律以通倭论处!殿下大可放心。”
话音刚落,一直坐着的萧绍忽地起身,跨步上前,弯腰凑到裴晏面前,鼻尖嗅了嗅,又伸手以指骨上的钢尖顺着他下颌扫过。
裴晏轻嘶了声,左脸下颌处赫然一道血口子。
他佯装不解地蹙眉看着元晖:“殿下,此人是?”
元晖也不太明白萧绍的举动,正支吾着思量要不要说他是怀王的人,萧绍已回身一把揪住顾廉的衣襟。
“你见过?”
顾廉一惊:“你做什么!”
“你见过那会易容的人?”
“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在殿下面前放肆……”
顾廉话才说到一半,萧绍已然掐住他的脖子。
元晖嘴角扯了扯,干笑说:“我劝你快些回答萧兄,免吃苦头。”
顾廉被掐得喘不过气,只好梗着脖子说:“当然见过!不仅我见过,盐官县当年参与过抓捕倭人与沈居的典吏、衙役还有城门守将都见过!若非那女子扮作我的模样,叫开城门,也不会让那群倭人逃了一半。”
元晖瞠目道:“我怎么不知还有这等事?”
“那是因为……”
话音未落,萧绍左手紧捏住顾廉的肩,将人提拎在半空,右手松开,抬臂向后悬停了一瞬,猛地对准顾廉的咽喉刺去。
五指没入,指骨收拢,钢尖似是卡入颈骨缝隙里,也不知是谁的骨节咔嗒一响。萧绍猛地抽回手,向后甩出两节椎骨,上头还挂着几缕碎皮肉。
鲜血如注,悉数溅在萧绍身上。
他将手里的人如一块肉一般地扔开,转身走向裴晏身旁的张令姿,沉声问:“你也见过?”
席间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张令姿看着萧绍这滴着血的脸,嗓子里似灌了铅,半晌发不出声。
裴晏很快回过神,起身挡在张令姿身前。
“她没有见过!”
“你怎么知道?”
裴晏抿唇不语,萧绍一把揪起裴晏的衣襟,如方才提着顾廉那般提起他,另只手在身上擦了擦,从怀里抽出那卷绢画展开。
“她在哪儿?”
裴晏转眸看着云英的画像:“我也在找她,你怎会有她的画像?”
萧绍阴冷地盯着裴晏,目光似要穿透皮肉。
阁外一阵脚步声,内侍领着秦攸和卢湛登上城楼。
“殿下,秦……”
内侍欠身低头,正对上顾廉那对死不瞑目的眼珠子,咽口的血窟窿还泊泊往外淌着,眼一翻,晕了过去。
卢湛忙上前搀扶,抬眼见着顾廉的尸身,转眸又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大高个正拎着裴晏的衣襟,立刻拔剑挑去。
“放开大人!!”
萧绍眉间一蹙,扔开裴晏,抄起他脚边桌案挡下,亦从腰间拔出短刀迎战。他左手执刀挡开卢湛,右手向内一翻,弹出臂上三根尖刺,俯身攻向卢湛下盘。
卢湛迅速后跳,自秦攸腰间拔出弯刀,左右同时与之交锋。
“秦大哥,护好大人!”
他以弯刀卡入对方右手暗器中,猛地砸向阁台廊柱,尖刺插入柱身的瞬间,环首刀回身劈下。
萧绍一时没抽出手,只好挑开暗器绑绳,贴着廊柱向后闪躲,但右臂还是被削下一小块皮。
他退开几步,兴奋地抹了抹脸,卢湛却是一愣,失声道:“萧库真?”
萧绍似没听见,执刀冲上前,卢湛边退步闪避边说:“萧库真,是我……我是卢湛啊!”
萧绍展臂扬刀,却在劈下的瞬间反手旋过刀柄,向上一挑,刀锋划过卢湛右臂,卢湛手一抖,环首刀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