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教你的都还给我了。”
萧绍说着,扔了手中短刀,后脚一蹬,飞身扑过去。卢湛后退了几步,跌出窗外。
秦攸追到窗边,见两人顺着瓦檐滑到了城墙上。
身后,裴晏吩咐说:“你去策应卢湛。”
他转过身,见裴晏已理整好衣袖,站在元晖面前,心下了然。
“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信任
内官们弓着身子退下,鞋底踏过黏腻的血泊,战战兢兢地印出一排脚印。
“即便是罪不容诛,按律也该先过堂定罪,再上报朝廷,方可问斩,何必着急呢?”
裴晏捡起一块颈骨,挽袖将其放回原位:“殿下这护卫身手奇诡,死状如此不堪,寻常仵作可遮掩不了,殿下可想好如何善后了?”
阁间再无旁人,元晖也懒得再装腔作势,直言道:“少跟我装傻,方才你那近卫都叫出声了,萧绍是谁的人,你还能不知道?”
“殿下未曾引荐,臣只知他是殿下的上宾。”
裴晏拎着袖摆擦干净手指沾上的血渍,端出一副浑身都溢着胜券在握的澹然,但心下却仍有余悸。
萧绍是冲着云娘来的,且若此人真如宋平所说那般,秦攸在明,他在暗,他们必须要尽快离开,万不可等到谢娘子生产再走。
“东宫想放谁来我扬州?”
元晖仰头看向裴晏,挑眉道:“不会是你吧?”
裴晏笑道:“扬州各郡士族世代通婚,说来都是沾亲带故,同气连枝,我也好,殿下属意的孙长史也好,都坐不好这刺史之位。明着反自是不敢,却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到时候政令不通,盐粮丁,怕是样样都要遭人使绊子。”
元晖冷哼一声,他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忍这老狐狸这么久了。
若论治下之术,顾廉的确比他手里那群酒囊饭袋强多了,他是想过安乐日子,不是想给自己找麻烦事。
“张郡守祖上三代皆任会稽郡守,张氏在扬州也算家声显赫,殿下若举荐他接任刺史之位,应无人敢说三道四。”
元晖蹙眉思忖一番,冷笑说:“张康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朝张令姿扬扬头:“这女人不就是他的好侄女么?你让我用他,那和过去有和分别?”
“当然有区别。”
裴晏笑着说:“领兵夜袭羽林军的正是张郡守,人证物证如今仍在定海,他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再者……”
裴晏转身走向张令姿,她双拳紧握,额前渗着细汗,一直痴痴地瞪着顾廉的尸身。
“沈夫人。”他低声唤道。
张令姿这才回过神,从袖中拿出另一卷账册。
裴晏将账册递到元晖面前,一页页翻开,手指依次在关键位置上轻敲。
顾廉治下虽有方,但却抓得太死。扬州的水路商税、私盐孝敬,九成归他所有,由他分配。孝敬元晖的,豢养青衣道的,他虽是出了不少,可旁人看不见细账,只看得见自己碗里那盖不住汤的油花。
元晖微眯着眼,目光在裴晏与张令姿身上来回,讥讽道:“鸨儿爱钞,娘儿爱俏,你倒是有些本事。”
裴晏夷然自若,不恼不臊:“谢殿下夸赞。”
元晖冷哼一声,合上账册。
“那东宫想要什么?”
“太子希望殿下能效仿雍州,行均田之法,开垦荒田,租以农户兵户。公田由州府统一登记,不许买卖,兵户农时耕种、闲时操练。如此,殿下既不必为养兵开支受制于人,也可防止南朝望族兼并私吞。”
元晖想了想,问:“仅此而已?”
“扬州府兵,将会一分为二,水兵归入秦攸麾下,其余则归殿下。除此之外,一切照旧。该留在扬州的钱,太子分毫不取。殿下乐享富贵,太子求个心安,两全其美。”
元晖这才了然地仰靠在凭几上,说到底还是为了兵权。
条件倒是丰厚,可顾廉说得也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是个领着万余兵的。那秦攸也的确有些治军手段,他拨过去的烂泥,不到半年,竟已看着有些人样了。
但若他不答应,恐怕会令东宫更生忌惮。
裴晏见元晖犹疑不定,趁势道:“殿下过去在梁王身上下错的注,亦可一笔勾销。”
元晖抬眼冷笑:“你说勾销就勾销?我如何相信你?”
裴晏直起身:“殿下稍候。”
说完,张令姿起身拜礼而出,少顷,抱着一张楠木琴和一个锦盒回来,素手在琴身下稍稍拨弄,机簧弹开,从里取出一张折好的黄纸。
裴晏将案前的食盘酒具放到一旁,取出锦盒中的笔墨,提笔悬空,稍定了定心神,方才落笔。
搁笔吹干墨迹,裴晏起身上前,双手呈给元晖。
元晖拧眉瞥过去,那上头大抵就是方才他们所讲的东西,但目光扫到左下那鲜红的印鉴,他倏地直起了身,伸手轻蹭了蹭印痕,想了想又狐疑地蹭了蹭墨痕。
字确是刚写上的,也与元琅的字迹相差无几,但印却是旧的。元琅竟给了他一张盖过印的空诏书。
“殿下现在相信我了?”
元晖敛容道:“未经中书颁出的谕令,就算大印是真的,也做不得实。反倒是你,伪造圣令,可是杀头的重罪。”
“待我回京,自会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真令送到殿下手上。”
裴晏面带微笑,心下怅然。当初他接过这张黄纸,元琅说,事急从权,你写的,便是我写的。
此一时,彼一时。
过往那些秉烛夜谈,推心置腹的信任,回首都成了一声叹息。
他或许,从未有过挚友。
“太子是希望殿下相信,我方才所说,都是他的意思。”
元晖眯着眼,嘴角扯了扯,默默将这张投名状卷起。
“还有一件事,望殿下应允。”
“说。”
“请殿下为沈居平冤。”
裴晏直起身,眼尾扫向朝地上已凉透的尸身,淡淡地说:“顾廉伙同倭人,谋取私利,栽赃良臣。沈夫人忍辱偷生,收集罪证,与龙王祭礼后,向殿下告发此贼滔滔恶行。其恼羞成怒,试图挟持殿下,太子卫率卢湛为保殿下安危,出手制止……”
说着,他上前抱起尸身,一步一顿地走向窗边。
“纠缠间,贼人不慎跌落城楼,身首分离,当场伏诛。”
城门外,艳阳高照。
砰地一声。
黏腻暗红的小河顺着头颅滚滑的方向淌去。
轻风扬起黄沙,一粒粒覆满金腰紫衣。
秦攸追出城门后,很快意识到卢湛是故意在将萧绍往远处引。
他犹豫片刻,吩咐随行的四名亲信回观塘门下守着裴晏。“若裴大人和那沈娘子分道而行,你们便分头跟。莫在明处,明白了?”
四人相视一眼,领命回城。
秦攸抬眼望着远处扭打追赶的人影,沉了口气提刀追上去。
方才在城楼上那几招,卢湛是尽了全力的,竟然只占到些利刃便宜。再加上顾大人死状惨烈,他不免有些担心。
祭礼刚结束没多久,堤塘上还有不少人。两人追逐扭打都没带刀,周围人不以为意,竟也大着胆子围看,拳拳到肉,甚至还有人从旁吆喝叫好。
秦攸好不容易挤进去,便见卢湛已退到最外面的石柱上,身后便是海。那青衣人弓着身子,双手各有一指轻杵地面。
“上上上!快上啊!”
一旁有人起哄,众人皆笑作一团。
秦攸知道卢湛怕下水,正要驱赶人群,一回身的功夫,周遭爆发出一声惊呼,旋即接连扑通两声。
“下去了!”
围观者哄笑一片,秦攸一惊,赶忙追到塘边。好在此处已近回弯尽头,水位较高,入海仅三丈,离沙岸也不算远。
秦攸看了下方位,取下佩刀纵身跳入海里,几番下潜,总算拽住了卢湛,将其托出水面。
卢湛呛了几口,回过神来。
“抓紧我。”
秦攸说着,拖着他往沙岸边游,刚划了几下,卢湛的左臂却被那青衣人抓住。
秦攸不假思索地摸出短刀,正要扎下去,却被卢湛挡住。
“别!萧库真是我朋友……也是我老师。”
秦攸蹙眉道:“两个人我拖不动。”
话音刚落,一道浪打来,将三人吞没。秦攸一只手死死拽着卢湛,努力探出口鼻。
“抓住绳!!”
远处有人大喝一声,话音刚落,一截绑了麻绳的木桩抛到了他前方。秦攸来不及细想,奋力往前游了几下,抓紧绳在手臂上缠了两圈。
“好像抓住了!”
“一起拉!”
海浪冲叠,从眼耳口鼻灌进去,上上下下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沙岸上,十余个汉子高声叫着船号,将坠海的三个人拉上岸。
秦攸咳了两下坐起身,一赤身汉子凑上来:“郎君,没事吧?”
“没事……”他回头看了看沙岸上这十余人,想了想笑说,“兄弟俩闹别扭,非得打出个胜负来,让大家看热闹了。”
众人不疑有他,笑了笑也就散了。
秦攸喘匀了气,撩起袖口看了看,麻绳在掌心磨出一条鲜红的印子,手臂有衣物隔着,但也勒得青紫肿胀。
另两人一前一后地醒来,卢湛吐干净嘴里的水,撇着嘴看向萧绍。
“搞半天你也是旱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