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萧绍难得朗声笑了笑:“刀法退步了,身法倒是有进步。”
“刀法也没退步!”卢湛啐了两口唾沫,“吴王在呢,谁知道是不是他的人,一刀砍了不是给裴大人添麻烦吗!”
“原来是长脑子了。”
萧绍撑手起身,从怀里抽出那卷湿透了的绢画:“见过吗?”
卢湛心下一紧,皱眉假装看不清地凑近。
“见过。”
“在哪儿?”
“我哪知道。”
“裴晏不是来扬州找她的?”
“裴大人倒是想找。”卢湛咧嘴笑道,“这娘子在江州可把裴大人骗得够呛,灌了迷药,睡完就跑,大人还病了一场。但那也得有线索啊。”
萧绍默了会儿,收起画像,甩头抖了抖身上的水,转身往岸上走。
卢湛暗自庆幸萧绍只认得从前那个一说谎就脸红心悸的他。
眼看萧绍走远,他忍不住扬声叫住:“萧库真,狼崽子还在吗?”
“死了。”
卢湛叹了口气,萧绍边走边说:“生了一窝,剩一只,殿下带回京了。”
他立刻展颜,却迎上秦攸若有所思的眼神。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卢湛低下头。自定海那一夜后,他向秦攸交代裴晏的安排,秦攸都不再多问。
“走吧,回去接应裴大人。”
“嗯……”
夜幕降下,殿中回荡着痛苦的呻吟。
薛彦之取下最后一根金针,手臂忽地被攥紧,他倏地跪下,颤声唤了句:“陛下……”
天子面色已呈青灰,半截身子难以动弹,便是抓住薛彦之的手,都已让他满头大汗。
“你说,孤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陛下洪福齐天,寿数还长着。”
“你骗人。孤早就死了,只是死而不僵,还在这榻上苦熬着。”
天子颓然笑着松开手,仰头躺回软枕上,嘴中喃喃道:“李熙,你说……阿罗走的时候,是否也像孤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薛彦之垂着眼,知道天子是又糊涂将他错认了。
“夜深了,臣为陛下添些安神香。”
“去吧……”
薛彦之踏着月色出宫,还未走到约好的地方,身后便窜出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紧他的口鼻,一股异香钻入鼻腔,眼一晃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寒风凛凛,他手脚被缚,身旁还有两个戎装男子在土堆旁挖着什么。
一人见他醒了,便将其口里塞的布条扯出。
“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来这儿想干什么?!”
两人并不应声,只朝着他身后抱拳揖礼。
“薛彦之,你可知那坑里埋的是什么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彦之努力扭着身子翻过去,登时吓得一惊:“怀、怀王殿下……”
刘舜朝那挖坑的两名近卫使了个眼色:“带太医令过去看看他的好师傅,好阿爷。”
近卫应声上前,提起薛彦之将其带到坑边,月色映出黄土里的腐败尸身,蛆虫在腥臭的血肉间蠕动。
“你以为,改名换姓,我就查不出你是李熙的儿子?”
薛彦之强抑着胸中翻滚,颤声道:“臣、臣不敢……”
“元琅给你找了个好出身,为此还杀掉了真正的薛彦之。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舜顿了顿,“李熙是不是一直都在元琅手里?”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刘舜走上前,一把提起薛彦之的衣襟,将其扔进坑里,头撞着头,蛆虫顺着皮肉爬上薛彦之的脸。
“殿下……殿下饶命!!太子有令,臣上回也是身不由己才欺瞒殿下……”
“好,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刘舜冷睨他一眼,“但我的耐心很有限,若你再有欺瞒,我保证你会死得比李熙更惨。听明白了?”
薛彦之拼命点头,闭嘴甩开即将爬进嘴里的蛆虫。
“太医院除你之外,还有谁是元琅的人?”
“再无他人。”
“陛下的病情近年来时好时坏,可与你有关?”
薛彦之咬唇不语,刘舜轻哼了声:“把他嘴掰开,将李熙剩的那点皮肉都塞进去。”
近卫跳进坑里,只塞了两下薛彦之便耐不住吐了出来。
“吐的也塞回去。”
“我说……我说!!”薛彦之双眼赤红,咽了两口唾沫,“都是太子的意思……我的命是太子救的,阿爷和妻儿都在太子手中……”
“太医院那么多人盯着,你们如何不被发现?”
“太子每日都要服药,若需加重,会提前半个月左右差人来换方子。臣便换一副金针。”
半晌没个回音,薛彦之偷偷抬眼觑看,须发间,唇角竟在上扬。
刘舜倏地敛容,垂眸回瞪他,薛彦之慌忙收回目光。
“那当初在王皇后宫中,那碗送错了的药,也是这么传讯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骗子
一连数日,天清气朗。
扬州各郡的街头巷尾都传着差不多的话:代天巡狩的京官带来了真龙之气,不仅在钱唐龙王祭上破浪而归,更已求得龙王息怒,今秋应是不会再起风浪了。
裴晏从县衙出来没看见卢湛,左右走了一圈,才在街角的酱缸旁找着人。
钱唐封了城,河道海岸的船都不让走,茶棚内外挤满了艄公脚夫,听得是津津有味,时不时喝上两声。
但卢湛却一直木愣愣地坐着。
“在想什么?”裴晏上前道。
卢湛猛地一哆嗦,磕磕巴巴地答非所问:“大人不是说要一两个时辰么?”
裴晏苦笑说:“你看看现在几时了?”
卢湛挠头干笑了两声,低声问:“弄好了?”
裴晏点点头。
萧绍手法奇诡,他这几日都在县衙“验看”顾廉尸身,掩去那如被猛兽咬喉的死状,避免有心人拿着做文章。
“这位大人实乃罗汉降世,不仅赶走了占山为王的江夏军镇,就连去岁南陵时疫,亦是他,请君入瓮,将那些想发难财的奸商一股脑地都抓了起来……”
茶棚里讲到兴头上,卢湛顺口问:“江州那些旧事,是大人告诉玄元子的?”
裴晏摇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张康由秦攸软禁在羽林军中,直到真正的诏令颁下来。钱唐周围本就有吴王亲兵驻守,如今又来了羽林军。人多口杂,久了,也说不好会传出些什么来。
裴晏拍了拍卢湛:“所以我得尽快回京,将扬州的局势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临行在即,还有几桩未竟之事。
顾廉死状甚怖,他在廷尉见惯了尸体,稍有惊诧,很快便调整好心绪。但那沈夫人则不然,能坚持到回了道观才晕倒已实属不易。
这几日据说一直昏昏沉沉,他得去看看,顺道也还有几句话想问问宋平。
厢房内,玄元子端着放温了的药汤。
“我已将那厮的骨头碾成了齑粉,细得能和面,待会儿我去催催裴大人,让他早日开城。嫂嫂放心,肯定赶得上兄长的忌日。”
张令姿点头,很勉强地抿吞着汤药,心里想着宋平临走时送给她的药。
“一升水兑三钱,将纸浸满两个时辰后阴干压平,泡过纸的水不可倒进井里,最好是去海中央倒。此物虽说得接触一段时日,且需饮酒服散,极情纵欲,方才起效。但你心脉弱,最好是不要碰。”
宋平话不多,但鉴貌辨色,许多事都是看破不说破。
元晖好女色,却看不上她,她想玉石俱焚也得搏一搏运气。但见不得人的账,元晖自然会亲自看。
她知道他是一番好意。
药刚喝完,道童领着裴晏进来。
诊过脉,张令姿见裴晏眉间紧蹙,脸色有异,便抢先说:“琰儿,这药苦得难受,你去找些酸枣来,我提提味,也好吃些东西。”
玄元子冷扫了眼裴晏,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门阖上,她放下药碗,苦笑说:“谢裴詹事成全。”
“他早晚会知道。”
俗世中人,执念越深,来观庙里求神问卜时,越会掐头去尾,只捡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讲。玄元子年纪不大,倒很会见招拆招,真话假话,真傻装傻,只有他自己知道。
裴晏收好金针,亦收回思绪。
“我过两日便启程回京。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此时,扬州治下所有荒田应已登记完成。”
裴晏看着张令姿,犹豫半晌才接着说:“沈公舍身忘死,既为公义正道,也为扬州百姓能过得好些。还请沈夫人多给吴王一些时间,待新政施行稳定,再取他性命。”
“裴詹事其实是想说,徽之既已昭雪,我该放下仇怨,安度余生。”
裴晏垂眸默了会儿。
“我也怨恨过。一开始,会想杀掉所有人,那些袖手旁观的看客,还有我自己,都该死。诵经念佛,醉生梦死,都不能将这个念头剜除。也听不得劝,旁人越劝,这念头就越深。”
“所有人都放下了,如果连我也放下,那她就真成了一根柴,肉身燃尽替他人煮食。她的冤屈,她的苦,只是灶台下的青烟,是饕客口中的烟火气。酒足饭饱,还为她题诗一首,刀凿斧刻地杵在她尸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