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你我蚍蜉之力,护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唯有这九霄敞亮了,方能求个河清海晏。
什么河清海晏,她从来就不信这世道能好起来。
太子的心真不真,她不知道,但裴晏是当真舍了那一身富贵,信了他的鬼话。
有公天下之心者,不该孤身前行。
她顿了顿,浅笑道:“我们就算走了,也还得在这天底下活着。有个自诩仁德的天子,总好过那些脸都不要的。”
陆三抿咬着嘴,不再多问,闷声掰过她身子,把外袍整个扒下来,让她垫在胸前趴好,掌心抹了些药酒,揉着后背上那些青紫的地方。
头别在案前久了,脖子拧得难受,云英扬了扬下巴想换个边,一抬眼与窗缝外那一双桃花眼正对上,眨眼的功夫,人影便从门边晃过,隔壁屋子的门一开一合,静默一片。
“好了好了,别揉了。”云英穿上衣服,转眸想了想,“我饿了,你去给我弄碗鱼羹来。”
陆三皱眉道:“大半夜的店里灶都熄了,上哪弄鱼羹去?”
“前边那条街有间酒肆,你去买回来。”
陆三撇着嘴走到门边,忽然福至心灵,“你他妈又想钻隔壁去?”
云英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个王八,一去一回能要多久?这点功夫能干什么。”
陆三嗤笑道:“那可不好说,小白脸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云英抬脚踢他,陆三一闪,踢中了门槛,嘶地一声,“少废话,快去快回,我饿死了。”
陆三前脚出了一楼大堂,云英理了理衣襟,蹑手蹑脚地就钻去了隔壁。
裴晏正背对着门端坐着,案前摆着几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竹箸,墙角净瓶旁还散落着几根。
他闻声回头瞥了她一眼,指尖捻着那根竹箸绕着食指转了个圈,捏在掌心。
云英抿笑着上前:“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晏嗯了声,“陶昉也是有备而去的,本就带了些人守在正门外边的巷道里。我们到的时候,已经都缚住了,清点过送去州府地牢,明日再审。”
“哦。”
默了会儿,他回头看她,“还有事?”
“我都受伤了,你不给我药的?”
她伸出手,裴晏回过头,背对她,淡淡道:“你药都上好了,还要来作什么?”
云英抿嘴偷笑,”上好了你就不给我了?大人的兴许更好呢。”
裴晏轻笑一声,“我看你那儿的药,不比我的差。伤药方子都差不多,有一副便够了,用多了上火。”
“大人好酸啊。”
裴晏回身看她,牙关咬紧,胸口憋着那股邪火一路烧到脸上,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早就知道的,只不过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
她眉眼弯作一条线,“我不管,我就要你的。”
云英说着伸手探向裴晏腰间,被他板着脸拽住,挣扎两下拗不过,便佯作吃痛状。
“你少装模作样。”
“真的疼,你看都出血了。”
肩上包好的地方隐隐渗开血丝,裴晏刚一松手,她便抱上去,鼻尖在他颈窝蹭着。
方才陆三的话在耳畔绕得她心头虚,平哥没生她的气,他与妙音还有了孩子,只待大仇一报,他们便可离开这儿了。像十多年前他们说好的那样,寻个清静地方,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等这么多年,总算盼到了头,心里竟有些不踏实。
反正时日也无多,偷偷贪一点乐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念及此,双臂又搂紧了些。
“你既知道陆三跟来了,干嘛瞒着不说?”
怀里软玉温香贴着,裴晏心头那点气也就被哄得差不多了,但嘴上仍还酸着:“你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兴许是我不认识的。反正也不让问,有什么好说的。”
他那时匆匆一瞥,的确怀疑是陆三,但见她赶来县衙那慌乱神色,不像另有安排。来者既无恶意,多问徒增猜忌嫌隙,便暂且按下未表。
“你不信我,还恶人先告状。”
裴晏扬眉反问:“那你要如何?”
她抬头迎上他,抿唇笑着,刚要开口,门外传来陆三和卢湛的争执声,两人一同挤上楼梯,谁也不让谁。
云英暗道不妙,陆三这小子也回来得太快了吧。
她这一顿,神色微动被裴晏看在眼里,刚咽下的酸劲又涌上来,他倏地吻上去,一手摁住她的腰,另只手没入发间,将人牢牢箍着。
外头两个冤家骂骂咧咧地上了二楼,脚步渐近,裴晏也丝毫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甚至还用劲咬了她一口,陆三走前那几句话,他可都听见了。
云英睁大眼,对上那含笑的双眸。
这口醋还越喝越起劲了。
门一开,果然没人。
陆三骂了声操,刚一转头,就见到云英被推出来撞在卢湛身上,卢湛提着的一满壶开水洒到脚上,也龇牙骂了声操。
云英讪讪一笑,一脸心虚地回了房,陆三没好气地跟进去,门重重地关上。
“有病吧……”
卢湛骂骂咧咧地转过头,见裴晏正抿笑着站在门口,“大人,他们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卢湛哦了声,进屋将热水倒在茶壶里,茶香四溢,他看了眼案前摆着的竹箸,又瞥见裴晏手中还捏了一根,心下暗道不妙。
裴晏也垂眸看了眼手中竹箸,展眉朝墙边扔了过去,稳稳地落入瓶口。
“早些睡,明日还得去看陶昉演大戏。”
卢湛应了声,忽觉不对,“大人你不是要喝茶吗?”
裴晏已躺上床,闭了眼。
“不喝了。”
第四十四章 阴差阳错
灶火映红了脸,热汗直往下淌,程七刚拿起火筴,陆三就一溜烟地冲进来,正对着他开始解裤腰带。
程七一愣,“三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陆三从胯下扯出封皱巴巴的信扔进灶里,沾了汗的纸在火光里劈啪作响。他还不放心地夺过火筴往里戳了戳,眼瞅着烧干净了才松口气系好裤子。
“你俩干嘛呢?”静儿端着盘吃剩的凉米糕进来,嫌弃地斜睨他们。
陆三调笑道:“这么紧张?放心,老子不跟你抢男人。”
静儿脸颊微红,懒得搭理他,只看着七郎说云英让他去画舫找她。待程七离开,静儿拉住陆三,抿嘴试探道:“娘子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七郎犯什么事了?”
陆三笑了笑:“刚才还不理我,这会知道求我了?”
静儿知道陆三脾性,立马软声求道:“好哥哥,你别跟我计较。”
陆三拿乔又多听上几句,浑身都舒坦了,方才笑道:“放心吧,他没事,倒是你俩兴许有好事。”
画舫内,云英凝看案前的牌位,千丝万绪,隐忧难安。
埋伏在高严府上要杀她的是石老的人,又或者说,如今已要算是祝老四的人。陆三想快些回来找他们算账,天没亮就催着她走,刑讯之事本也无需她帮忙,便给裴晏留下封信先回来了。
进了城马不停蹄地赶去十字街,还是扑了个空,每间屋子都一片狼藉。
对方也走得很急,急到连石老的牌位都落在香案上。
当初她主动请缨留在江州,又哄刘舜命元昊协助她,有了明路,还得铺暗路。江夏附近大大小小的匪帮,识时务的合作,不识时务的送去见阎王,足足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都收拾干净。
石老,是离她最近却最后才下手的。
这帮人,身手谈不上一流,但常年混迹城中,眼线密,在公在私都是她必须要拿下的。可他们人心齐,骨头又硬,颇费了些心思,软硬兼施才收拾妥当。
如今树倒猢狲散,情义值几个钱?
可笑是那祝老四向来不服她是个女人,现在另投他处,出面的是李景戎也好,顾渊也好,最终不还是李夫人说了算?
程七欠身进来,只一眼便盯出苗头不对,他扫了眼案前扣放着的牌位,心下忐忑:“东家这趟去寻阳,是出了什么事?”
“算是吧。”
云英示意他坐下,从锦盒里拿出两张纸递过去,上边誊录着姓名籍贯,是她早就买好的良籍。
“你的这份颇费了些事,男丁就是麻烦。”
程七蹙眉道:“东家这是要赶我走?”
云英又拿出一张递给他,“静儿祖籍青州,这平原郡的户籍,离她老家不远,待你们去了,早些把你这江州口音改改,也少些挤兑。”
楼里的娘子大多是流民,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但程七却是世居江州。他看着手中那份豫州户籍,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东家,郢州城难道真的有变?”
云英抬眼看他,浅笑道:“花无百日红,早晚都是要散的。”
她想了想,程七这小子贼精着,不说明白,怕是打发不了,便又道:“我在寻阳遇上了祝老四的人,他的确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下回再见,得分个生死了。我知道你为难,反正你这小偷小摸的本事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多一人少一人,对我来说都一样,静儿有个归宿,我也放心些。”
程七看着云英肩上包着的白纱,怔怔道:“四哥……当真对东家动手了?”
云英未作声,只拿起面前的牌位凝看了会儿,放到程七面前:“十字街已经没人了,落下这个,想来也只有给你,初一十五,你也替我上炷香。”
程七看清那上头的名字,神色骤然凝重,喃喃说了句四哥糊涂,默了会儿,将那几页纸推回来,只抱起牌位:“我若在这时候弃东家而去,阿娘在九泉之下也要咒骂我的。东家若是不信我,我就在这城中随便找个地藏着,总有能帮得上忙的时候。”
“至于静儿……”他抿抿嘴,涩涩干笑,“静儿的去留,东家该问她自己,我岂能替她决定。她这般品貌,脱了籍,寻个好人家不难,也未必还看得上我。”
“你这话,我待会就告诉她,你等着挨揍吧。”
见他不愿走,云英也不再说多,收好户籍文书让他去忙。
程七走到门口,忍不住多嘴道:“四哥向来不喜欢女娃,一直惦记着想再要个儿子的。东家若想用桃儿引出四哥……怕是难。”
“桃儿是桃儿,我分得清。”
程七得了承诺,这才放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