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云英恍然,默了会儿,苦笑叹了声:“高门贵胄,倒成了上好的春药。”
宋平扯了扯嘴角,陆三见缝插针地埋汰他:“若非如此,也轮不上你。”
话刚说完,大腿后头就被云英狠狠掐了一下,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扬州富庶,山阴又是会稽郡治,城中几条街都热闹得很,连抓药都等了好一会儿。
身旁几个行商与掌柜边点账边诉苦,戴纶巾的说江州发了疫症,本想趁机去捞一笔,殊不知那治疫的官好生霸道,先是盛邀周边各县做药材生意的饮宴。三杯酒下肚,就图穷匕见让所有人把疫症方子上那几味难寻的药材都交上去,不管买,管借,待明年开春借一还二。
算盘珠子噼啪响,掌柜一听就皱眉头:“这谁愿意的呀?那几味药,不发疫症谁会买。”
“可不是。但人家刀子都亮出来了,架在脖子上,三日内药材送来,就放回去。晚一天,剁一根指头。”
掌柜闻言唏嘘道:“哎呦,江夏军镇的蛮子也没这般不讲道理的,黄郡守不管的呀?”
行商冷笑道:“怎么管?那可是京城来的官,拿着李刺史的令,领的却是江夏军镇的兵,黄郡守恨不得跟在后头给人家提鞋。”
陆三一掌拍在案台上,怒道:“抓几包药这么慢,非得老子发火是吧?”
掌柜见他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忙赔笑着回身进内堂去催药童,一旁絮叨的客人们也都自觉地推开几步,铺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宋平踢了陆三一脚,让他收敛些,陆三探头看了眼在门外摊贩跟前挑着小鼓的云英,不服道:“好不容易甩掉那狗官,她一路上都没提过,这要听见了,又得惦记。”
宋平嫌道:“也就你会觉得不提就是不惦记。”
陆三见不得这样子,他讨厌裴晏也是讨厌这幅自作聪明的模样,挑眉就要动手。
程七赶忙扬声朝外走去:“云娘,选好了吗?”
云英一抬头,铺子里剑拔弩张的两人立马分开三步远。
“六岁的男孩喜欢什么呀?要不都买了?”云英拿起鞉鼓在程七面前晃了晃。
“那得分人,我六岁已经玩这个了。”程七掂着腰间拴的骰盅。
云英睨他一眼,转头让摊主都包起来,程七低头数钱,她两指搓晃着那丹红的鞉鼓,唇角微微扬起。
宋平提着药包出来,云英在陆三面前晃鞉鼓,鼓绳吊着的小槌来回打在他鼻头:“你小时候喜欢这个吗?”
陆三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小时候喜欢你。”
云英笑睨他一眼:“你小时候喜欢吃肉,为了半根骨头上的肉渣子,追着条大黄狗跑小半个城。”
她一左一右挽起宋平与陆三。
“走,找个地方吃饭去,啃了大半个月干粮,噎死我了。”
陆三说要吃好的,四人便寻了府河边上最热闹的食肆,坐上二楼远眺河对岸,领粥的长龙望不到头。
远处岸边停着好几艘画舫,秋风吹散层云,露出正午烈阳,碧波闪着金光。
她望着那船头一摇一晃的灯笼,心里也随之荡开层层涟漪。
兵权在握,看来他是一切顺利了。
天敞地清,如此最好。
清风拍动竹帘,带着丝丝凉意,裴晏猛地一激灵,从梦中醒来。
他本就旧伤叠新伤,疫症控制得当,心里绷着的弦一松,人也就撑不住了。回来的一路上都发着热病,只能躺在车舆里。
他掀开帘,卢湛正好策马过来。
“怎么了?”
“遇上崔府出殡的队伍了,他们不肯让。”
裴晏一愣,看了眼外头才发现已经进了江州城。
“崔府谁死了?”
“说是崔夫人夜里失足,落井了。”
裴晏捏了捏眉心:“逝者为尊,该我们避让。”
“哦,那我去跟他们说。”
卢湛策马前去,裴晏挑开车帘透了透气,眼眸一转,望见花堤边那被雷劈断的柳树桩子,湖岸旁的画舫船随风荡着,船头的灯笼已破得只剩个竹架子。
树倒猢狲散,物是人已非。
他方才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河东老宅里,屋子里空无一人。落叶铺满院子,他踩着枯枝,顺着人声走向院外。
一开门,那张熟悉的脸牵着别人从他面前走过,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像望风看云,没有半刻停留。
清风钻进车舆,在他心里穿堂而过。
空落落的。
第六十四章 猜疑
桃儿抱着两坛酒回到花厅,原本围坐着边吃边赌钱的一群人,只剩下肚子里闹酒虫的李环,桌案上炖肉都还剩一大半。
“秦大哥他们呢?”
“去城门口迎裴大人了。”
李环将酒囊解下来递给桃儿,咧嘴笑道:“喝多了,准头不好,帮我灌一下。”
桃儿哦了声,立马放下竹箸帮忙。
酒香馥郁,李环眯眼盯着那粉扑的脸蛋儿,忽地问道:“你家中可还有别人?”
“有阿爷阿娘。”桃儿嘟起嘴,“但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还好不好……”
“那就是没有。”
李环接过桃儿递还回来的酒囊,环顾四周,确认卫队其余人都走了,这才凑到桃儿跟前,意味深长地说:“你晚上炖个羊汤,让卢湛那小子多吃点,明白吗?”
桃儿笑道:“李大哥想吃羊汤,怎么还借卢公子的名头?”
李环就知道这丫头没听明白,又道:“我的意思是,你给他补补,身子燥了,晚上睡他那屋去。”
“李大哥又捉弄我。”
桃儿脸一烫,推开李环。
“丫头,我是为你好。你知道送你来的那个云娘子跟大人是什么关系吧?”
桃儿抿嘴,红着脸点点头。
“那女人跟人跑了两回,大人先前还让我们到处找,自上回从郢州城出来,就不找了。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桃儿懵着摇头,李环手指敲了敲她额头:“意味着大人不打算继续当这王八了。你是那女人送来的,大人不迁怒于你就是万幸了。”
桃儿咬着唇,双手搓起衣角。
“李大哥是说,大人会赶我走?”
“现在也许不会,这府里还有那么多活要干呢,你躲着点,也许他一忙不见得顾得上你。”李环叹了声,“可日后大人回京了你怎么办?他难道会带你回去,天天看着,给自己添堵?”
“那女的把大人勾得五迷三道地,怎么着也教过你几招吧?卢湛那小子未经人事,又是个实心眼儿,好拿捏得很,他家世好,你跟着他就算当个通房,日子也差不了。记得了吗?”
桃儿又臊又怕,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急得眼角润了一片。
外头人声渐近,李环见她情难自控,只能拉着她去后堂先避开裴晏。
临走了,李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眼眶红成一片的丫头,想起他那去年开春嫁与庐江郡守续弦的囡囡,青丝伴鹤发,继子比他都大两岁,也不知如今在夫家过得如何。
有些话他不能直说,只得又嘱咐道:“记住李大哥说的啊,机不可失,越快越好。”
裴晏让卢湛去备礼,自己回房换衣服,等卢湛的功夫在院子里坐了会儿,风一吹,咳个不停,一回头便看见桃儿躲在太湖石边上怯生生地张望。
四目相交,桃儿只得上前来问他要不要换身厚点的衣裳。
“我都洗过晒好了。”
裴晏好不容易止住咳,摆手道:“不必了。”
卢湛抱着东西过来,裴晏便动身去崔府吊唁,临走嘱咐桃儿近几日不用来他这儿。
崔府离平湖门较远,裴晏一路走一路咳,听得卢湛都忍不住皱眉:“大人,要不我代你去吧?”
“不可。”
裴晏咽了咽干痛的嗓子,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怎么说也是堂舅族亲,我让人守了他月余,这会指不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往后还得朝夕相对,正是带病前去,方可见诚意。”
卢湛点头道:“这倒是,大人这两日一句长点的话都说不利索,如此诚意,吓不死他。”
随行之人都知道裴晏是舟车劳顿给累的,并非染了疫症,但旁人就未必会信了。沿途的乡野农户,一听他们是从南陵来的,连口水都要亮刀子才肯给。
裴晏被他给气笑了,胸口一提气,又是一阵收不住的咳。
“等回去了,你也离我远些,省得染上了。”
崔府挂满白绫,落叶铺在地上,枝头零零散散,风一吹,一副萧瑟景象。
草木萧疏,人却不然。
侍从领着裴晏一路入了内堂,崔潜衣冠齐整,气色红润,案前一副洛神像临到一半,茶汤沸腾,清香四溢,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
两人礼毕,裴晏坐下来没说上两句话便咳个不停,只得让卢湛从旁帮腔。
闲话良久,眼看着崔潜那满脸的笑渐渐散去,身子也下意识地往后退,恨不得缩到墙边去,裴晏心道这戏也做得差不多了,这便起身告辞。
“待过两日我方便些了,再来与崔长史详叙。”
崔潜忙摆手道:“不急不急,来日方长,裴少卿切勿劳累,身子要紧。”
说罢便让侍从送他二人出去。
一出门,卢湛忍不住笑道:“崔长史往日那么殷勤,我还以为他好歹会送我们到门口呢。这是吓得连戏都不敢演了?”
半天没应声,卢湛转头一看,裴晏神色冷峻,站在路口像在想什么,他刚想问,裴晏便哑着嗓子吩咐道:“我让守在崔府的人呢?”
卢湛顿了一下,仰头左右张望,手放唇边吹了两声暗哨。不一会儿,巷口两个卫率匆匆赶来。
裴晏清了清嗓子:“这段日子有谁来过吗?”
“回大人,没有。”
“崔长史近月余都没出过门?”
卫率想了想,答道:“半个月前崔长史说旧疾稍缓,州府事务繁重,每日要往返公办,属下等不好阻拦,但也随之同行,主要都是协助李刺史清点纳粮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