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待人退下,卢湛见裴晏还是眉头深锁,忍不住问:“方才大人是看出了有什么异样?”
裴晏摇头道:“谈不上。只是……”
只是他隐隐有些不安,上回来崔府,他与崔夫人见过一面,年岁与他差不了多少,虽非高门之女,但好歹姿容出众,与崔潜处之甚笃。
一眸一笑,都是有情分的。
成婚十数年,还能如此,单论这一点,着实是羡煞旁人。
卢湛笑道:“上回我们去沌阳,李环他们寸步不离地盯着崔长史,说是天天宿在小妾房中,那夜里动静可大了。我看他那些夫妻情分就像他对大人的殷勤一般,都是装出来的,说不定这头没下葬,那头便已去小妾房里风流快活了。”
裴晏双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自己也是这茶余饭后消遣话里的常客,但卢湛这话倒是提醒他了。
“去一趟州府。”
裴晏以为李规还住在州府,差役却说李规已搬回刺史府,他这才知道他去南陵后,李夫人也带着李景戎回了扬州。刺史府空下来,李规也就回去住了。
酉时天色见昏,李规亲自到门口相迎。眼看正当膳时,盛情难却之下,裴晏与卢湛便留下来一道吃饭。
饭后侍从奉上一盅炖秋梨,清甜滋润,几勺下去,干疼了好几日的嗓子总算感觉好些。先是将南陵民情一一相告,三巡过后,裴晏试探问起崔夫人。
李规不免苦笑:“听说是患有离魂症,久治不愈。但这些宅院里头的事,都是妇人家知道的多些,我与夫人离心离德,崔夫人这病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得而知。”
见裴晏若有所思,李规又问道:“裴少卿是觉得这里头有问题?”
裴晏笑道:“只是顺口问问。”
闲谈了会儿,李规看着卢湛,忽地想起件事,他命人从书房取来一个锦盒递给卢湛。
“道衡兄十数日前游历经过江州,与我和崔长史小叙半日,听闻你在江州,留了些东西让我带给你。”
卢湛欣然接过,转头迎上裴晏问询的目光,低声道:“我七堂叔……”
李规见状解释道:“道衡兄醉心玄学,纵情山水,一手丹青可称当世之绝。十几年前我与他在柴桑一见如故,当时虽还有南北之别,但君子之交,不计较这些。”
裴晏微微展眉,三人又坐了会儿,直到暮色落下,月出云间,方才起身拜别。
灶台里柴火噼啪作响,锅里头的水早就干了,糊味钻进鼻子里,桃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浇上一大勺水。
滋啦一声,白烟氲满整个屋子,桃儿呛得咳个不停。
秦攸闻着味进来,见她眼角噙着水花,关切道:“出什么事了?”
桃儿吸吸鼻子:“一时忘了锅里,烧干了给呛着了。”
“少糊弄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桃儿禁不住问,三两句下来便把李环白天里说的那些都讲了,又说裴晏确实亲口让她别靠近书斋,那模样,皱着眉头挡着脸,不想与她多说半个字。
秦攸笑着安慰她:“大人是病了,说不了两句就要咳,你别瞎想。”
桃儿抽着鼻子,眼巴巴地望着秦攸:“那李大哥说娘子和别人跑了,是真的吗?是和陆哥哥走了?”
“这我还真不知。”
裴晏从郢州城一回来就去找了李规,两人关起门来谈了整整一日。再后来,二人一同上书,将元昊之死定作风月债,连同郢州城过往那些罄竹难书的旧账一起,让他送去京城。
这当中定有乾坤,但后来他也问过卢湛,那小子说不了两句便岔开话题,显然那一夜的事是旁人不能知道的。
秦攸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既叫我一声大哥,若裴大人不要你,你就跟我回去,正好我与内子既无子嗣,也无高堂,你与她做个伴,我认你做妹妹,你可愿意?”
桃儿怔了怔,喜极而泣,眼泪一淌出来便止不住,秦攸哄了好一会儿,直到卢湛来叫他,说是裴晏请他过去。
秦攸走时给卢湛使了个眼色,让他接着哄哄,但卢湛一头雾水,硬着头皮问了几句。
可这事起头是李环让她去爬卢湛的床,桃儿哪里肯说。两人僵了半天,幸得卢湛肚子咕噜一串响,桃儿这才笑出声来。
“还剩些面团,我给你煮个馄饨吧。”
卢湛点点头,总算松口气,主动去把那烧糊了的锅拿到井边打水用力刷干净。
不多时,热腾腾的馄饨起了锅,卢湛在后厨院子里的石凳上凑合,桃儿也出来透气,索性坐在一旁就看着他吃。
“卢公子,你见过秦大哥的妻房吗?她人好吗?”
卢湛咽了一口热汤:“见过,挺好的,特别会做小食,比我叔父家的好吃多了。”
“我还以为秦大哥的手艺已经够好了。”
卢湛喝了口汤,热汤顺着喉咙滚下去:“你问这干什么?”
桃儿抿抿嘴,含糊道:“我就是问问……”
她今天大起大落地,方才得了允诺,心一宽,嘴角总带着些由衷的笑意。
月色落在两人中间,卢湛望着那抹笑意,忽地福至心灵。
碗里漂着最后三颗馄饨,点点油光闪动。
“你倒是吃完呀。”
“……饱了。”
天之下,一方静,一方闹。
已过戌正,府东河畔等派粮的队伍依旧看不到头。河岸边的画舫都挂上了红灯笼,排着队的男子朝着船上的娘子吹着口哨说着荤话。
没等来客人的娘子娇笑着勾勾手,便有人走出队去以为能白捡个便宜,刚跳上船就被小厮一脚踢下水,扑腾着上岸,引得众人嬉笑连连。再回头,自己的位置早就被人占了,只得骂骂咧咧地走到队伍最后头。
云英倚在客栈二楼窗边看着那条长河,心头有些怅然。
白天在城里吃饱喝足,陆三说,要做良人那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硬拉着她去重新置办了衣裳,锦衣玉带,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云英扯了扯胸口裹紧的衣襟,憋得难受。
一想到往后要天天听陆三叨叨那些妇道她就头疼,眼尾一扫,忽地在街上看见程七鬼鬼祟祟地跟在一公子哥身后。
程七蹑手蹑脚地进屋,刚关上门,身后冷不丁一声笑。他吓了一跳,回身便看见云英翘腿坐在床上。
月色越过枝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窗边一左一右地还站着两人。
程七讪笑着上前:“娘子这是做什么,吓我一跳。”
云英手一摊:“拿出来。”
程七本还想挣扎,陆三忍不住给他递话:“你小子赶紧招啊,省得吃苦头。”
知道瞒不过去,程七叹了声,无奈从腰间拿出方才盯梢一路才得手的遗玉坠子递给云英。
云英对着月色细看,笑道:“你小子倒有些眼力,这东西可贵着呢。”
程七笑着上前,拿过坠子,四指捏着两端,旋转开来,陆三忍不住惊诧道:“里头竟是空的,有东西吗?”
“没有。”程七挠挠头,“但我想放些东西进去。”
他从胸口掏出一方温热的帕子,层层拨开,里头是个绣着鸳鸯的荷包。
“逃出城的时候,静儿给我剪了一撮头发,她说,若弄丢了,下辈子都不会理我。”程七咽了咽,调子难得沉下来。
“她现在尘归尘土归土,只剩下这个了。以前她说楼里有客人也戴过一个这玩意,我没见过,只听她说。没想到还真有这种巧夺天工的玩意……”
云英颜色稍霁,她曾与程七约法三章,不可再干这小偷小摸的事,方才以为他手痒,想教训一顿,谁知一问一声叹。
“下不为例。”
“嗯。”
程七哽着应声,陆三笑着给了他一拳:“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个情种。”
云英起身道:“好了,都睡吧,明天早点出城,妙音还等着我们呢。”
窗外一阵喧闹,她连忙掀窗查看,一众差役拿着刀急冲冲地朝这边来。
宋平凑过来:“是冲我们来的?”
她眉间一紧,思忖片刻。
“程七惹上麻烦了。”
第六十五章 富贵多忧
差役持刀闯入客栈大堂,惊得掌柜忐忑上前。
带路的侍从一双突眼斜吊着,趾高气昂地比划形容一番,还是打杂的小厮凑上前提醒,这群阎王要找的或许是白天刚住进来那四位客人。
“三男一女,其中有一个腰间就拴着个骰盅,两指特别长,那猴精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小厮说道。
掌柜猛踹他一脚,愤然骂道:“你早怎么不说?知道不是正经人还把人领进来!”
小厮挨了几下,嘴上嘟囔着:“也不知道是谁被那小娘子勾了魂,房钱都只收人一份。”
差役打断二人怨怼,推搡着小厮带路去拿人。
掌柜望着一行人上楼,又想起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手指头劈啪拨着算板珠子,摇头嗟叹:“敢偷到朱公子身上,真是不长眼的东西……可惜了。”
账还没算两行,楼上一阵闹腾,几间屋子的客人都给撵出来了,挨个搜了个遍也没找着人。
掌柜迎上去就是一巴掌:“你不说那几人在房里吗?”
小厮也很委屈:“我看着他们进去的,没出来过啊。”
掌柜连声附和:“小的一直守在门口,确实没见那几个贼人出来。”
侍从懒得看这两人唱双簧,手一扬,一行人鱼贯而出,沿街搜去了。
台案前的两人也瞬间静下来,掌柜眼皮褶子一抬,朝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
“狗仗人势的玩意。”他回身看着小厮,“那几个人呢?”
小厮亦收了哭丧,正色道:“确实不见了,但屋子里大包小包的东西都还在,兴许也是刚逃的。”
“去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那群阎王要回头来讨,也有个交代。”他转身念叨着,“这初一十五的,真晦气。”
府河边领粮的长队闹作一团,差役见着不顺眼的就拽出来一番盘问。
队伍乱了次序,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很快就都动起手来。
人潮攒动,甚至还有人给挤进河里去。哭的哭,喊的喊,三五个差役根本镇不住,只得抽了一人脱身回县衙叫人去。
暗处巷口里,陆三齿尖磨着木屑,得意地邀功:“怎么样,这下他们可没工夫追咱们了。”
宋平笑着挖苦他:“就你会撺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