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陆三不服道:“城门关了,咱们人生地不熟地也没路出去。不给他们找些事,真要挨家挨户地搜,岂不麻烦?”
“那是你不熟,你问过我吗?”
“谁再多说一句,自己找根针把嘴缝上。”云英挡在两人中间,冷着脸左右一瞪,刚擦出的火星瞬间哑了。
程七赔笑认错:“都怪我,害娘子买的东西都没顾上拿。”
四人正要走,云英忽地神色凝然地看向外面,只见一男一女身着道袍,径直走向人群,众人纷纷恭敬让出一条路,正当中扭打着的几人也悻悻分开。
本是难以收场的局面,不消多时便重回规整。
陆三下意识骂了句,宋平在一旁笑他白费功夫,程七见云英一直盯着那坤道看,问道:“娘子认识?”
云英摇头:“这应该就是那沈娘子。”
陆三想了想:“我刚看了一眼,给的确实是一等的好米,不像我们以前领的那些,蛀了虫长了霉,猪都不吃的玩意才拿出来积这狗屁功德。”
“郡守的族亲,不叫张娘子,不叫沈夫人,却叫沈娘子。倒有些意思。”
云英收回目光,趁差役还没搜过来,拉着三人忙躲去另一条街寻了间赌坊。一吊钱换来四身破衣服,拐进巷口就地换好。
陆三看着他精挑细选的衣裳在火光里化作焦灰,一声不吭,满脸写着不爽。
云英看在眼里,转身俯到河边浸湿手,裹上墙角的泥灰,回来朝着他脸上好一顿搓。
陆三蓬头垢面,又见云英笑眯眯地乐得很,没好气地捏着她手腕往她脸上抹,抹完还嫌不够,又在自己脸上扒下点湿润的抹回去。
另外两人亦会意地如法炮制,三两下把自己都抹成了叫花子。
脱了那身锦衣,胸口顿时就不憋了,云英左右各挽上一个,笑逐颜开地安慰陆三:“这样多好,山猪还不食细糠呢,你少折腾我这锅烂泥。”
陆三白眼一翻,甩开手气鼓鼓地往前走。
刚出了巷口,就撞上一乞儿,头发粘作一团,身上的破烂衣裳也黏糊糊的,乍一看与陆三颇像一对讨饭父子。
小乞儿连声道歉,见陆三没反应,以为蒙过去了,勾着身子就想溜,可刚转过身,脖子一紧,脚底腾空,被陆三提拎起来。
“小兔崽子,敢偷到你祖宗头上?”
小乞儿挣扎未果,把到手的钱袋扔回去,砸在陆三脸上:“东西还你就是!”
“这就算完了?”
“那你还想怎样?”
“带我去你们落脚的地方,要不然,爷把你炖了下酒。”
陆三龇着牙故意吓唬,假意扯了扯他裤头,谁知这小鬼太瘦,身上套的也不知是哪儿捡来的衣裳,一拉就往下掉,屁股蛋子稍干净些,在月色下白晃晃地。
云英笑着让陆三差不多得了,小乞儿脸一红,更像条上了岸的鱼一样死命地板,脚丫子几次险些踹进陆三嘴里去。
陆三啪地给了他屁股一下,让他老实些,小乞儿一咬唇,腮帮子嘟着不再动了。
陆三刚以为这家伙老实了,一股热腾腾的童子尿就嗞到了脸上。
他啊地一声把人远远扔开,那小乞儿在地上一滚,活像只耗子,提起裤子溜得飞快。
云英笑得直不起腰,程七追上去,一纵身跃上墙沿,身轻如燕,三两下拦住去路。宋平则不紧不慢地堵住另一条退路,陆三咬牙切齿地要上前教训这小鬼,被云英拦下来。
“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难不成还想尿回去?”
宋平在一旁火上浇油:“人家那是童子尿,补身子的。”
陆三瞪了他一眼:“老子也是童子尿!”
程七下意识啊了一声,立马紧抿双唇,但嘴角的笑是再也忍不住。
云英让他们都闭嘴,上前温声哄道:“你替我们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我给你买些吃的,如何?”
小乞儿认真地打量她,又警惕地扫了眼另外三个男人,语气软下来:“你们几个烂赌鬼,能有钱买吃的?”
云英笑道:“原来你在赌坊便跟上我们了,还偷看我换衣服。”
小乞儿红了脸,含糊道:“我哪偷看了,你自己要当街脱衣服的……”
“那也是看了。”云英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锦袋,摊手倒出一块饧糖,掰开两半,一块含在嘴里,另一块递给他。
小乞儿抿了两口,嘴里有了甜味,肚子便更饿得慌了。
“你真给我买吃的?”
云英点点头,小乞儿一咬牙:“你先买来。”
程七在那朱公子的侍从面前露过脸,陆三又被嗞了尿,一身骚臭,宋平便在河边洗了个脸,退到正街找地方买吃的。
三人待在原地等着,陆三朝云英摊开手:“我嘴里一股骚味,你那饧糖给我块。”
“没了。”
陆三一怔,伸手就要往她怀里掏:“你放屁,我看着还有的。”
“没有就是没有!”
云英侧身一闪,将小乞儿抱在胸前挡住,小鬼非常配合地张嘴狠咬了口陆三伸过来的手指头。
“一块糖你宝贝什么?”
“要你管。”
不多时,宋平拿着几个髓饼回来,小乞儿抓起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下,差点给噎着。
“不用急,都是你的。”云英给他拍了拍背,却见他将另外几个饼揣到怀里,“怎么不吃了?”
小乞儿抹了抹嘴,顿然道:“跟我来吧。”
云英也没多想,但很快她便知道为什么了。
四个人跟在小鬼后面穿过大半个城,进了一间废弃的庵堂。门一开,小乞儿吹了个口哨,陆三和宋平对视一眼,手压在腰间,攥紧了暗器。
屋子里一阵窸窣,窜出来两个更小的孩子,围在那小鬼周围,怯生生地盯着他们。
小乞儿从怀里把另外几个饼拿出来分给两人,俨然一副兄长模样:“快吃,别噎着了。”
两个都是女孩。
小乞儿守着妹妹们吃完,这回身看着云英,指了指里头:“你跟她们睡里头,这几个男的不能进去。”
他说着,不忘恶狠狠地瞪着陆三。
这两个丫头一出来,陆三方才那一肚子的火也就哑干净了,云英一直没作声,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想起了从前。
气氛一时凝重,唯有程七不明所以,但他不傻,拾趣地接话:“我们仨轮流守夜,娘子你快去歇着,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城。”
云英低眉点点头,牵着两个丫头进了房。
进了屋,云英把饧糖拿出来,一人掰了一小块,看着她们含进嘴里,漆黑的眸子都亮闪闪的。
她想了想,把锦袋塞到大点儿的那个丫头手里:“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再抿一点儿,知道吗?”
“嗯,谢谢娘子。”
这里头说是屋子,实则也只有靠着墙边的屋顶有瓦遮着。
云英靠墙坐着,腿伸直,月色便落在她脚踝上。一左一右两个孩子倚着她,三副冰凉的身子渐渐温热起来。
外头传来缠斗声响,伴着些笑声,一听便是陆三又逗起了那小鬼。
她望着那晾在天光中早已掉漆破损的观音像。
吃得饱,穿得暖,亲人在侧,不用再冒险去偷蒙拐骗,贫穷自在,是她像她们这般大时,不敢奢想的未来。
这样的日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月出云间,秦攸躬身向裴晏禀报近来京中的情形,好几次被裴晏打断,让他说慢些。
秦攸看裴晏神色恍然,忍不住关切道:“裴少卿若是不适,属下明日再来。”
裴晏撑着头,摆手道:“无妨,你继续。”
他浑身发热,头也晕得很,像泡在酒坛里,做什么都慢半拍,想什么都凝不住神。
秦攸只得继续。
“少卿刚到南陵,吴王便已上书,道是江州水患,今年缺粮也情有可原,扬州与江州一衣带水,他愿意想法子请吴郡士族群策群力,补上江州的缺。”
裴晏冷笑:“天底下哪有平白无故不用付钱的粮。”
秦攸讪讪笑道,接着又道武王旧案重提,说前些年朝廷派人去扬州差盐账,浩浩荡荡去,最后只办了个县令,人斩了,可私盐依旧猖獗。扬州剿匪剿不干净,盐账查不清楚,倒是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梁王两头不站,左一句江夏军镇既名存实亡,便不能再由南朝人做了江州的主,右一句短短一个月,吐谷浑占了三座城,凉州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好意思揭人家的短。
话锋一转,又说眼下三面交战,形势所迫,反倒是京城一片太平,太子手中的羽林军蹲在这儿也是浪费,不如去增援凉州战事。
一直吵到十日前,秦攸从京城启程时,还没个结果。
“但殿下让裴少卿放心,此事他自会处理妥当。”
听秦攸如此说,裴晏这才略微宽心。他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但又说不上缘由,眼下头昏脑涨,也不容他细想了。
“后面几日,餐食和汤药送到院子门口就行,不要让人进来,除非朝廷的调令下来了,不然一切都待我好了再说。”
秦攸应了声,刚要出门,忽地想起一件事,又禀道:“殿下还让属下带一句话。殿下说他答应裴少卿的事,一直记着的,但眼下还不到时机,望裴少卿多给他些时间。”
裴晏微微一怔:“知道了,你去吧。”
秦攸出了门,裴晏在案前呆坐了会儿。
他上回去信向元琅提及江州事毕后有一事相求,那是他不愿去求裴玄,想让元琅给他指婚。但信中不便详述,元琅看来是误会他在催他兑现当初在东山上的承诺。
案前的锦盒安然摆在那儿,里头的东西已经被她带走了。
裴晏叹了声。
误会便误会吧,如今已没那必要了。他能做的,能给的,他已经都交出去了,人家弃如敝履看不上。
他以为她不贪家世,不求富贵,只要他这个人。
他是自作多情了。
裴晏倒在床上,眼还没闭上便已是半梦半醒,一股倦意涌上来,一睡便是整整一天半。
醒来天朗气清,难得出了大太阳,窗外雀鸟叽喳,裴晏自觉热退了许多,起身想出去走走。一开门,便与卢湛撞了个正着。
裴晏病中虚弱,脚步不稳,又是近两日没吃东西,撞在卢湛那一身精肉上,硬是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
卢湛赶忙上前搀扶,连声抱歉,裴晏也没与他计较,只道:“我不让你们别进来么?什么事?”
“诏令已至江州,李大人……贬去了荆州,不日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