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乃
陈樾说不出话了。
看他以为是他太忙才导致她想和离,棠袖乐得不作解释。
毕竟若她将真正的理由说给他听,他必然会觉得牵强,从而不肯答应和离。再者,他是锦衣卫,察言观色乃基本功,识谎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她犯不着编瞎话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思及于此,棠袖干脆道:“你起来。”
陈樾起身,棠袖也坐起身,方便和他谈话。
动作间不知扯到哪里,棠袖不自觉地又蹙了蹙眉。陈樾注意到,刚要询问,她已经一手捂着腰侧坐好,另一手提着滑落的被子往身上卷。
领口下隙开少许的旖旎红痕在陈樾眼前飞快一掠就被遮住,仿佛昨晚的痴缠没发生过。棠袖满不在乎地揉了把腰,随后挺直,一脸谈正事的认真表情。
陈樾默然地看她。
她道:“既然你没有异议,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刚好你不用上值,劳烦你尽快写好和离书给我,我争取正午之前就拿着文书走。”
“……你很赶时间?”
棠袖坦然说是:“迟则生变,我想今天就去宫里请皇上过目。”
和离不算小事,兹事体大,需找长辈主持。
她跟陈樾最顶头的长辈,是皇帝。
皇帝是陈樾亲舅舅。
他们想要和离,必须得皇帝点头才行。
“我现在就让人收拾东西,你放心,不该拿的我半点不会动,”棠袖接着道,“你江夏侯府的东西,我棠府的东西,这几年哪怕是一盆花也都记录在册,我绝不会拿错。”
看棠袖不仅搬出皇帝,还连当年成亲的礼单册子都从床头暗格里翻出来,大有要跟他亲夫妻明算账之意,态度极为坚决,俨然没有任何能够回转的余地,陈樾心知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都是无用的,便应了句好。
他话音刚落,就见棠袖报以一笑。
她双肩微微放松,颇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
陈樾眸光顿时一凝。
她在紧张。
是侯府里的谁,抑或是什么事让她感到威胁,以致于她不得不同他和离,好能离开侯府?
可家中只他和她两个主子,余下都是仆从。他母亲有长公主府,父亲身为驸马也并不与他们住一起,等闲根本管不到她身上。
难道是外面的人?
陈樾心头思绪百转千回,几乎将能怀疑的全怀疑了个遍,面上却半句没问。只看棠袖唤丫鬟流彩进来伺候,又吩咐其余人一拨去收拾东西,一拨去宫里递牌子,吩咐完扭头示意他写文书,她是铁了心今天就要把和离的事给敲定。
陈樾对此道:“不用早饭吗?”
棠袖恍然:“也对。”
再急着走人,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遂同流彩说了声,流彩立即去厨房安排早饭。待流彩回来,见陈樾仍杵在原地,完全没有去写文书的样子,流彩低眉顺眼地绕开,上前服侍棠袖起床,似乎完全没觉察出两位主子之间的奇怪氛围。
棠袖同样没觉得奇怪。
只说:“流彩,待会儿记得给侯爷磨墨。”
意思很明显,让流彩盯着陈樾写和离书。
“是,小姐。”
见流彩毫不意外,陈樾一下懂了,流彩早知她家小姐想和离。
他微微一哂。
怕是阖府上下,连棵草也早就知道了,只他一人今日才知。
果然,等棠袖去浴室沐浴,流彩没跟过去。她转到桌案前,铺平纸张,开始磨墨。
墨香氤氲,卧房里一时静得很,依稀能听到从浴室传来的水声。
“侯爷。”
不多时,新墨研毕,流彩双手捧笔,头颅微垂,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
她细声催促:“请动笔。”
陈樾目光从浴室的方向移开,缓缓落在那支笔上。
他眸光深邃,似有暗芒,流彩头更低了。
然而直到棠袖沐浴完出来,陈樾也没碰那支笔。
棠袖流彩往那儿瞟了眼,见流彩束手而立,冲自己摇头,说好的文书还是半个字都没有,棠袖眯了眯眼,陈樾果然想拖延。
棠袖也不慌,一路水汽弥漫,不知名的花香渐渐掩盖了墨香,她挽着湿发在梳妆台前坐下,让流彩为她打理长发。
口中则道:“陈樾,你是不知道和离书怎么写吗?”
她从镜子里看他,大有如果他不知道,她立马找个样本给他参考之态。
镜子是御赐之物,光可鉴人,两人在镜子里清晰对视。
这回陈樾总算有了反应。
“知道。”他说。
事已至此,再容不得陈樾耽搁,他抬脚走向桌案,提笔蘸墨,挥毫书就。
他速度快极了,仿佛先前流彩怎么劝都不肯动的人不是他一样。
少顷,陈樾停笔。
他侧首,看棠袖对镜梳妆。
和时下婚后女子不同,棠袖不爱穿马面裙,也不爱长袄披风,她平素尤爱道袍,几乎一年四季都要穿。然今日却选了大红的织金马面,挑了全套的金丝鬏髻,朱颜皓齿,浮翠流丹,她本就生得美,这般精心打扮下来,一举手一扬眉,俱是夭桃浓李的明丽,光艳逼人。
若非墨迹尚新的和离书正正摆在跟前,陈樾定然要过去做些什么。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那盛装的佳人迤迤然起身,行至他近处,青葱玉指拈起和离书仔细阅读,确定白纸黑字他写得标准,没偷偷玩把戏,她满意收好,随即规规矩矩、端端庄庄地一福。
“多谢江夏侯。”
陈樾没接话。
棠袖也没指望他突然开窍说些挽留之语。
他一贯寡言,除床笫间为了哄她配合,话会稍微多些,平时他很少开口,如今亦然。
总归文书到手,他就是变成话痨她也懒得听,他跟她已经没关系了。
棠袖一身轻地去用饭。
走到中途,忽的止步回头:“你不吃饭?”明明是他自己提的早饭,“今天有你爱吃的。”
陈樾无言跟上。
早饭很丰盛,有陈樾爱吃的,也有棠袖喜欢的。二人净手,如往常那般对坐,不同以往的是棠袖心情好,胃口也好,陈樾却食之无味。
饭用罢,陈樾没动,坐看棠袖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亲力亲为地清点她要带回棠府的东西。
奈何东西委实太多太杂,纵使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背着陈樾安排,今次这番正式清点下来,不免也还是折腾到日上三竿。
确定没有漏的错的,棠袖最后喝杯侯府的茶,对陈樾潇潇洒洒一摆手,便带流彩踏出侯府大门。
看棠袖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人,丝毫没有留恋,陈樾没说话,只眼眶微微地红了。
第2章 进宫 绣春刀。
当初棠袖和陈樾成亲,一个是左都督之女,棠府嫡出的千金小姐,一个是长公主之子,年轻有为江夏侯,婚事不可谓不盛大,十里红妆不知惹多少人艳羡。更别提各种御赐之物,积攒到现在,真收拾出来几辆车都装不下。
好在江夏侯府不差钱,车舆不算少,棠袖又提前让人去棠府支会了声,从棠府派来更多马车。车队一趟趟地送,保管今天之内就能把整理出来的物件全运回棠府。
手下能人众多,无需自己盯着搬家,棠袖简单吩咐几句,一路往西安门去。
因提前递了牌子,皇帝准许棠袖觐见,棠袖的马车很快被放行通过西安门,进到皇城范围。之后到西华门再停,这便是紫禁城的入口了。
棠袖补完妆下车,已有太监在西华门后候着。
“见过江夏侯夫人,”太监行礼,“请随奴婢来。”
“有劳公公。”
太监连声道不敢,躬身带路。
前些年紫禁城内失火,烧毁皇帝与皇后寝宫,帝后二人遂移居启祥宫,至今犹在同住。这太监正是启祥宫里的,平时没少见棠袖朝贺面圣,与棠袖还算熟识,棠袖便旁敲侧击,想从太监口中试探出皇帝对她请命和离的态度。
流彩也趁拐弯时不动声色地紧走两步,塞给太监一个荷包。
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人精,太监只消手掌稍稍那么一掂,就掂出荷包里分量不少,面上立刻攒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果然江夏侯夫人出手最是大方。
再琢磨下棠袖的话,太监明白别看江夏侯夫人这么雷厉风行,实际上和离与否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收好荷包,太监虽不便对外命妇直言皇帝如何如何,但好歹拿了银子,加之本身也不愿得罪棠袖,太监左右看看,压低嗓子委婉道:“奴婢半个时辰前给陛下泡的茶,到奴婢临走时,陛下都丁点儿未动呢。”
棠袖听着,心里有数了。
到了启祥宫,棠袖略等了等,里面传她入内。
临近晌午,快到用膳的点,皇帝这会儿没在看奏疏,正在放松休息。宫人们一个个如木头桩子般静默侍立,偌大宫殿静悄悄的,唯余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走秒声。
棠袖被引至御案不远处行礼。
“参见皇上。”
闭目养神的皇帝闻声眼皮一抬,不紧不慢地觑了眼棠袖。
如今是万历三十六年,皇帝登基这么久,早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便如此刻,看棠袖为了和离居然一改终日不变的道袍,盛装打扮很重视的样子,皇帝心里对和离的事再不满,终究也还是开了口。
“起来吧。赐座。”
“谢皇上。”
棠袖谢恩起身,司礼监秉笔太监常云升立即着人奉茶,殷勤非常。
这却是得力于棠袖有位皇贵妃姑姑。
姑姑初进宫便是嫔,没两年即册封为贵妃,再两年又进皇贵妃,备受皇帝宠爱。身为皇贵妃唯一的亲侄女,棠袖自然水涨船高得皇帝青眼,乃至当初她跟陈樾的红线都是皇帝亲自牵的——这也是为什么棠袖一定要来宫里的原因。
皇帝不点头,她让陈樾写再多份和离书都没用。
而想让皇帝点头,断了他自己牵的红线,无疑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