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他见赵沉茜站着不动,大度地挥手:“我随便看看,你自便, 不用管我。”
赵沉茜:“……”
这到底是谁的房间?
赵沉茜冷冷道:“外面没人了,你快走。光珠怕生, 看到你会哭,要是把殷家人引过来就麻烦了。”
容冲当然不肯走, 他侧身看向小床, 煞有其事地向床上的小女孩拱手:“光珠娘子好。我有些事和你娘亲说, 借她一会可以吗?”
赵沉茜皱眉,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但光珠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容冲, 十分好奇,竟然真的没哭。容冲很高兴, 邀功一样看向赵沉茜:“你看,她很喜欢我。现在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赵沉茜见光珠确实没有哭的迹象,她又不能把容冲赶出去,只能默认了。容冲比打了胜仗还高兴,搬了个圆凳坐在小床边,一副摩拳擦掌随时准备上位的架势:“你累了那么久, 去旁边歇歇吧,孩子我帮你看。”
容冲,看孩子?赵沉茜无法想象这个画面,但他摇头晃脑做鬼脸,将光珠逗得咯咯直笑,还真有几分父亲的模样。
赵沉茜看了好一会,很突兀地想到,如果当年容家没有出事,如果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现在,他们是不是也有孩子了?
他自己就一团孩子气,陪孩子玩莫名很和谐。以容家的家风,他应当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那她呢,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娘亲吗?
赵沉茜想完,自己都觉得她疯了。她被水泡坏了脑子吗,到底在想什么?她和他的婚约只是一场长辈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她还真想和容冲共度一生吗?
并非容家恰巧撞在婚礼前出事,而是容家功高盖主,昭孝帝对他们家已有猜忌。容家绍圣十五年不出事,迟早也会在绍圣十六年、十七年被查出通敌叛国。
从她投胎成昭孝帝的女儿,而他是容家的儿子开始,就注定他们不会有善终。
赵沉茜敛眸,撇去那些不着调的幻想,不为所动赶客:“你到底想做什么?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你快走。”
容冲心里叹息,多熟悉的话,在他还是镇国将军府小郎君,她还是大公主时,他每一次溜进宫里找她,她都这样赶他走,连说辞都差不多。容冲忽然起身,按着她在榻边坐下,说:“现在不是还没被人看到吗?今朝有酒今朝醉,先享受当下,等被人看到了再说。”
赵沉茜被按着坐下,一瞬间恍惚。这个回答实在很容冲,他总是劝她享受当下,莫管明朝,赵沉茜嫌弃他幼稚冲动,两人为此吵过好几回。赵沉茜一直想着等忙完了再享乐,然而在宫里时要忙夺嫡,夺嫡成功后要忙掌权,等她完全掌控前朝后宫,又要忙新政。
一眨眼,十年已过。她从未停下来过,那个被她拒绝了无数次,原本打算等闲下来就去赴约的少年,也彻底不见了。
赵沉茜定了定神,眼前依然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期许地看着他。赵沉茜突然不想管那些理智但扫兴的话了,大家都套着陌生人的皮,顾忌那么多做什么。汴京宫城里她被条条框框束缚,如今都死过一次,在幻境里,还要被所谓规则束缚吗?
赵沉茜现在的心态很微妙,一方面她想努力活着,另一方面觉得反正她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一种既向生又向死的癫狂感。
赵沉茜摆烂了,无所谓道:“随便你。反正一会有人进来,我就说你是不知哪里来的狂徒,想要对我不轨。你要是被扭去送官,可不关我的事。”
容冲笑了,挑起一边眉梢,目光奕奕道:“好,我一定小心,绝不让人发现我们的秘密。”
他这样笑时,恍然间又回到了年少,面前的男子仿佛变成另一张神采飞扬的脸。赵沉茜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状若平常地转开视线。
幸好光珠咿呀叫了起来,替赵沉茜解了围。赵沉茜蹲在小床边,装作检查光珠:“你怎么了?”
容冲也跟过来看,没一会,他对赵沉茜说:“你把她抱起来,我给她号一下脉。”
赵沉茜一怔,不可思议道:“你让我抱她?”
“你刚才就抱得很好。”容冲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两岁的孩子如果只会喊娘的话,确实不太正常。我得给她检查检查。”
关系到孩子的身体,赵沉茜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将光珠抱起来。小光珠非常乖,哪怕被赵沉茜抓得不舒服也不哭,黑润润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奶声奶气喊“娘”。
赵沉茜在这种视线中,身体渐渐放松了,不再抗拒另一个生命的靠近,循着本能将光珠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容冲看着她从僵硬到渐入佳境,眸光柔和得要滴出水来。
赵沉茜抱着孩子,发现容冲久久不动,疑惑地朝他看来。容冲忙收敛起眸中柔情,一本正经按上光珠的脉。
光珠以为在和她玩,好奇地抓住容冲的头发,容冲没有生气,反而配合地低下头,让她尽情抓着玩。他顺着光珠的力道俯身,两个人的距离骤然逼近,几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赵沉茜僵硬地挺着脖子,努力表现得毫不在意,低头专心哄光珠。
号脉好像只有一瞬,又像过去了半辈子。终于,容冲直起身,面上漫不经心,耳尖却有些红:“她脉搏比普通孩子细,因为体寒,气血流通慢,好些地方还堵住了,所以发育迟缓。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毛病。”
赵沉茜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她神志没问题,并不是蠢或者先天疾病,只是发育慢?”
容冲点头:“从脉象上看是这样的。”
赵沉茜轻轻哼了声:“我就知道。你什么都听得懂,只是说话晚了些,他们就骂你赔钱货。你那父亲和祖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刚刚骂完,外面可巧就传来殷婆婆的大嗓门:“骊珠,你又躲懒!还不快出来做晚饭。”
赵沉茜沉默,很想装听不到,但规则五却说不能反抗婆婆。容冲见她为难,说:“别急,我去用暗器将她放倒,让她再也不能使唤你。”
“不必。”赵沉茜拦住他,说,“这是我的规则,我能解决。这样的小角色,还用不着动武,等我解决不了时再来请你出手。”
赵沉茜毫不客气将光珠塞到容冲怀里,容冲霎间僵硬了:“等等,这……”
赵沉茜觉得容冲作为一个武学天才,学武功都那么快,没道理学不会带孩子。她很放心地将任务对象交给容冲,下命令道:“好好照顾她,不许让她哭,不许让她受伤,不许被外面人发现。要是她掉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容冲僵硬地捧着孩子,整个人都呆滞了。赵沉茜却长松一口气,像终于甩出去一个包袱,神清气爽去会外面的人。
这才是赵沉茜擅长的事情。
赵沉茜走出西厢,轻手轻脚关上房门,殷婆婆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怎么现在才来?还不快去生火。”
赵沉茜垂头应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殷婆婆见媳妇这么听话,过足了婆母的瘾,指挥着她做这做那。容冲手忙脚乱抱着孩子,抽空从窗缝里关注着外面,心里默默为殷婆婆哀悼。
敢对赵沉茜指手画脚,呵。
祝她好运。
赵沉茜按规则所说,顺从婆母,从不反抗,婆婆让生火就生火,让择菜她就立刻扔下火折子去择菜。火星溅到柴火堆上,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殷婆婆吓了一跳,尖叫道:“火烧起来了,快拿水过来,赶紧灭火!”
这可是婆婆的命令,赵沉茜将择了一半的菜随手扔在地上,施施然用碗舀了一碗水,端到殷婆婆面前:“婆婆,你要的水来了。”
殷婆婆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浇地上啊,给我干什么?”
赵沉茜哦了一声,手一翻,一碗水就泼到了地上,火连皮毛都没有伤到。赵沉茜回头,很认真地对殷婆婆说:“我浇了。”
殷婆婆彻底无语了,但火势越烧越大,连殷书生和芙蓉都被熏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殷家的房子不保,殷婆婆顾不上骂赵沉茜,一把夺过碗,撸起袖子从缸里舀水灭火。她很快嫌弃碗不够大,索性换了一个木盆,一盆一盆运水,动作比赵沉茜麻利多了。
规则里说要顺从婆婆的命令,意味着只要婆婆没命令,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于是赵沉茜抄着手,从容地看殷婆婆干活,最后连殷书生、芙蓉都加入灭火的队伍,险险在烧到院墙前将火扑灭。
墙外传来邻居的叫骂声,殷书生早早躲回上房了,殷婆婆连脸都顾不上擦,赶紧开门,一家家陪着笑道歉。好容易将所有人送走,等重新关上门,殷婆婆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殷婆婆看着完全毁掉的厨房,被熏黑的院墙,和转眼间就变得一塌糊涂的院子,气得浑身打摆。她指着赵沉茜,怒道:“你这个贱人,你给我过来!”
着火时,赵沉茜找了个没烟的地方站着,此刻身上依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掩着鼻子,不慌不忙走出来,说:“婆母,夫君考中了解试,现在我们可是书香之家。邻居们还没走远,要是被他们听到你骂我,恐怕会说殷家虐待儿媳,家风粗鄙。”
殷婆婆要出口的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愤愤瞪着赵沉茜。赵沉茜受不了院子里的烟味,说:“现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修缮院子。瞧瞧这墙,熏得焦黑,夫君刚考中解试,正是要紧时候,要是这几日有同门造访,瞧见这门墙,哪还会结交夫君?要想看着体面,这院子里里外外都得重砌一遍,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殷婆婆不懂官场上的事,赵沉茜却懂,果然她三言两语就把殷婆婆唬得不敢说话了,连殷书生也从上房里出来,带着新纳的娇妾,说:“娘,骊珠说的是。我现在是举人,宅子要匹配我的身份,正好趁着这次,将整座宅子翻新一遍。还有,那些名门望族交际时都要女眷出面的,以后我出门做官,骊珠得留在家里带孩子,全靠芙蓉在外应酬。芙蓉身上的东西就是我的脸面,得替她置办几身大衣裳,再打一套首饰。”
赵沉茜心里冷笑,好大的口气,她微笑着不接腔,就看看这家人要怎么拿钱。果然,殷婆婆脸上表情几经变换,硬生生从刻薄变成了谄媚,笑着对赵沉茜说:“骊珠,好儿媳,你看,我们都是一家人,有钱要一起花,有难关也要一起过。现在家里缺钱,你能不能再拿些钱出来,你也不想夫婿在外面抬不起头吧?”
赵沉茜挑眉,竟然要的这么理直气壮?看来赵沉茜的猜测没错,殷家全靠骊珠养着,要钱时叫她好儿媳,要到钱了就骂她贱人,让她当牛做马?
殷夫人愿意逆来顺受捧着这家人,赵沉茜可不干这种蠢事。她不接腔,故作疑惑道:“可是婆母、夫君,你们也说了,我连洗衣做饭带孩子都做不好,哪会挣钱呢?还是让夫君拿钱回来吧。”
殷书生涨红了脸,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我是读书人,岂能谈钱这等铜臭之物?你之前不是从海里带回了珍珠吗,趁着现在天没黑,赶紧去捞,多留几颗给芙蓉做套头面。”
赵沉茜看着他们,这回是真的想冷笑了。好,很好,她算是知道殷家是怎么发家的了,原来全靠殷夫人采珍珠。
就这样,殷婆婆还好意思骂殷夫人没带嫁妆进门,幻想让殷书生娶官家小姐。真是贪婪、自私又愚蠢的一家人。
赵沉茜打探出重要的隐藏信息,一点都不想在殷家待着了,不如顺势去海边看看,或许能发现新线索。但现在已经申时了,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了,规则里明确说了海市有宵禁,天黑后要立刻回房。万一她回不来,滞留在外岂不危险?
赵沉茜更愿意明天去探海,委婉拒绝:“今日太晚了,我还要照看囡囡,等明日再去吧。”
然而殷书生却嫌弃现在的院子丢脸,不耐烦道:“让你去采就去,啰嗦什么?你把囡囡带上,反正那个小崽子也不怕水,淹不死,省得留在家里吵闹。”
殷书生语气很硬,完全是下命令的口吻,这就触发了第六条规则,满足丈夫的一切要求。
赵沉茜心想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她不露一点怒色,百依百顺应下:“遵命,夫君,我这就去。”
赵沉茜回厢房收拾东西,一推门,里面的人已经将光珠收拾好了,甚至贴心地找出了挡风的斗篷。他将一大一小两套斗篷搭在架子上,用嘴型示意:“我在外面等你。”
赵沉茜挑挑眉,第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怀疑,容冲真的没成婚吗?他现在也太上道了吧,比汴京九成以上的已婚男人都细心。
赵沉茜穿好斗篷,正要抱光珠,光珠已自己从榻上爬了下来,主动拉上赵沉茜的手。赵沉茜意外了一瞬,明白了光珠的意思:“你想自己走?”
光珠点头,乖巧地望着她。她虽然不会说话,但赵沉茜从那双干净的眼睛中读到了答案。
她怕赵沉茜累,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赵沉茜心里百感交集,明明是一家人,看看光珠,再看看殷书生、殷婆婆,迥异的简直像两个物种。赵沉茜拉上光珠的小手,慢慢走向外面:“好,我们走。”
赵沉茜拉着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出门,手脚俱全的父亲、祖母却在屋里安坐,再三强调找不到大珍珠不许回来。这副场面,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赵沉茜走出殷家大门,这才觉得呼吸通畅起来,殷家连空气都是臭的。两边做饭的妇人看到她,扯着嗓子问:“骊珠,一会就宵禁了,你要带着囡囡去哪儿?”
赵沉茜怕露破绽,含糊道:“去海边。”
两边的女人立刻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赵沉茜便知道,今日的事情不是偶然,之前已发生过许多次。她们叹气,以玩笑的口吻劝道:“殷家娶了你,可真是祖上八辈子积德。最近出海的人多,近海都没好东西了,你差不多就回来吧,你还带着孩子呢,若孩子出了好歹,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沉茜应是,等走出殷家的巷子后,容冲从树上跳下来,自觉地来抱光珠:“我来吧。”
光珠下意识要躲,赵沉茜看着她,说:“让他抱吧,他体力好得很,别怕累着他。”
光珠便乖乖停住,乖巧地让容冲抱起。容冲第一次抱孩子,下意识用上抱剑的手法,最后还是路边经过的老婆婆看不过去,道:“你这郎君,一看在家里就是甩手掌柜,孩子哪是这么抱的?手往这里放,这只手要护住孩子的背。”
容冲虚心受教,完全按老婆婆说的改。他是习武之人,别的不敢说,学动作还是很准的。很快,他就调整到正确的角度,光珠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小脸明显舒展了。
容冲心里既愧疚又心疼,这个孩子未免太懂事了,怕母亲累,宁愿自己走,母亲让她不要拒绝,她就乖乖让容冲抱起,哪怕被抱得很不舒服也一声不吭。这么小的女孩,怎么能如此懂事?
路人老婆婆见容冲改错态度还算良好,脸色渐渐转好,用方言道:“你这个男郎虽然不管孩子,但至少懂得疼娘子。好好照顾你娘子女儿,不许再当甩手掌柜了。”
容冲飞快扫了赵沉茜一眼,受教地应下:“您教训的是,我都记下了。”
路人老婆婆走后,赵沉茜握住光珠小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下一次别人让你不舒服,哪怕比划也要立刻表达出来,知道吗?”
容冲身为“别人”,很自觉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动作不对。下次一定不会了。”
赵沉茜静静扫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在说你。”
容冲点头:“我知道,是我自己认识到错误,痛改前非。”
路边正在收摊的货郎看到了,笑道:“郎君这么年轻就怕媳妇,以后可怎么办?”
他身旁正在数钱的女子没好气打了他一巴掌,说:“郎君,别听他的,怕老婆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货郎被当众点穿怕老婆,脸面上过不去:“你别瞎教人家小夫妻。”
“怎么,我说错了吗?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家一穷二白,要不是看你老实巴交全听我的话,我还不嫁你呢。这些年,你挣钱的生意,哪一个不是听我的话才做出来的?”
货郎嘴上不承认,但他挑起担架,不让妻子拿除了钱袋外的任何东西,两人斗着嘴走远了。海风温柔,晚霞满天,货郎夫妇斗嘴的背影尤其让容冲动容。这种时候,他就控制不住想看赵沉茜。
已经有两拨人将他们认成夫妻了,是不是,或许,他们看起来,依然是有爱意的?
然而当他低头时,却看到赵沉茜仔细给光珠拉斗篷,仿佛完全没听到刚才的话。或许听到了,但她不在意。
一个幻境,一些虚假的影子,有什么可在意的?容冲甚至能想到,当他提出这一点时,赵沉茜会非常理智地说,他们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装成一家人才是最安全的。一个称呼而已,无须在意。
他的茜茜永远是这样,聪明,冷静,有决心。永远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容冲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自讨无趣。赵沉茜给光珠整理完衣领后,没事人一样往海边走,刚才那个小插曲像蜻蜓点水,马上就消散了。
光珠黑亮的眼珠看了看赵沉茜,又看了看容冲,无声地抱住了容冲脖颈。可惜,容冲只以为光珠冷了,将她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并没有理解光珠的意思。
海市城如其名,就建在海边。大部分人挽着裤腿往城里走,唯独赵沉茜和容冲背向而行。很快有人注意到赵沉茜,意味不明道:“殷家娘子,你又来替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采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