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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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到淮阳谢氏,桃漾夜里便总有些睡不安稳,这夜,依旧是醒来了好几回。她有心事,半梦半醒,最后瞧见窗外天光微亮,仆人们已开始在外忙碌,索性坐起了身,不再睡下。
杏枝走进屋中时,隔着香纱床帐瞧见里面如画倩影,走上前去:“姑娘,怎这么早就不再睡下了?”杏枝跟在桃漾身边多年,心中自也明白,她家姑娘八成是为着与桓四郎君的亲事犯愁。
纵使郎有情妾有意,可奈何桓二夫人态度一直不明。
桃漾抬手拨开床帐,吩咐杏枝:“把那只羊脂玉玉镯取来。”桃漾确实为她的亲事心中不宁,不过心里也有其他事的疑虑。杏枝闻言急忙就去了,把玉镯递到桃漾手中后,点了烛火放在榻边小几上。
桃漾凑着那豆光仔细观着这只羊脂玉玉镯,神色间显出疑虑,这玉镯质地细腻,洁白无暇,越是这般上好的玉质,越不容易修复,当真有人能把碎裂的玉镯修复的如此无瑕,一点痕迹都瞧不出么?
晨起桃漾再来到鹿鸣山,一如前几日和陈月漪忙活着侍弄花草,一忙就是近两个时辰。
从前在阳夏,陈家还未落难时,陈月漪常去谢府找桃漾玩,那时陈月漪便不喜弄花草,常常坐在木秋千上看着桃漾忙活,给花剪枝,给花施肥,如今不过几日陈月漪倒是把该学该记的都学会了。
桃漾很有耐心,又心细如发,教的仔细,不止教给了陈月漪如何种养花草,还给她讲了如何‘压枝’‘接木’。她和陈月漪有往日的情分在,便想将心中所知通通给陈月漪讲解。
桃漾这般做也是为了陈月漪的日后着想。
她知这世间女子本就不易,尤其是陈月漪如今是乐籍。待谢老夫人的寿辰过去,她就要离开淮阳,陈月漪或许一直都会留在谢氏,谢怀砚是她日后的倚仗,若陈月漪能帮他照料好这些花草,谢怀砚或许会对她多上几分喜欢。
‘这几分喜欢’足够让她在他身边有立足之地。
不至于再次漂泊无依。
忙活了一晌午,两个人坐在院中海棠花树下用午膳,陈月漪问桃漾:“你当真是只在五岁那年来过淮阳谢氏么?”桃漾一边垂眸用粥一边随口应了声:“是啊,自那之后再未来过。”
陈月漪轻‘哦’了声,心中更为不解。只是她不敢再问,怕桃漾有所察觉。
她从前不懂,为何只因宴席上的一盘莲子糕,士族名门的谢二公子就要带她回淮阳谢氏,留她在后院中,如今却是都明白,因那莲子糕,是当年桃漾亲手教给她做的,有着一股特殊的清甜气息。
公子痴迷着记忆中的某些味道。
以及,某些身影。
桃漾只用了半碗红豆粥,就搁下了玉勺,陈月漪见状,问她:“是没胃口么?忙了那么久,再用些。”桃漾轻叹:“早两日就不是很有胃口,不过强撑罢了,实在是用不下。”
陈月漪也搁下玉勺:“请大夫来瞧瞧罢。”
桃漾对她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她微微凝眉:“你也知道的,我自年少时就冒犯过二公子,这几日待在鹿鸣山中时常见到他,心中总觉得不安,怕一不小心再得罪了他。”
陈月漪未有思虑,直言道:“怎么会儿呢,二公子待你很好。”她这样说,桃漾面上愁容更甚:“可他为何要待我好呢?我与他并不相熟,他本该厌恶我才对。”桃漾神色清淡,眸光却明亮亮的,看着陈月漪的眼睛。
陈月漪本能的躲开桃漾的直视,又拿起玉勺垂眸用粥:“二公子对府中的弟弟妹妹都很好,你和他同出一宗,他待你好也是应该的。”陈月漪对桃漾是有所隐瞒,可桃漾的问题她也确实不知,用过一口粥后,她又抬起眼眸来。
桃漾与她相视,轻轻颔首。
自从与陈月漪在谢府遇见以来,桃漾从未主动提起过陈月漪的事,怕触动她伤心,她抬眸往海棠花树间望了几眼,忽然回身对陈月漪温声道:“我若能向他讨份情,带你离开谢氏,你可愿意么?”
陈月漪闻言愣了神,随后低声回桃漾:“离开谢氏又能去哪儿呢?家人都已不在,就算嫁人也不过是只能嫁给凡夫俗子,”她顿了顿:“在谢氏很好。”
桃漾不再言此,只莞尔道:“二公子待你好,日后他娶了妻,或许会允你子嗣,在这里过上安稳日子。”陈月漪从前便总看不懂桃漾,如今更是了,她与桃漾解释:“我已不是公子后院中人,如今我在他身边侍奉,是他的婢女。”
桃漾讶然:“怎么会儿呢?他身上用的还是你调制的香。”昨日午时,桃漾与谢怀砚隔了有两步的距离,虽然谢怀砚身上有着很浓重的檀香气息,可桃漾还是在他身上闻到了莲子香。
那香她用了多年,不会有错。
陈月漪道:“那是早些日子你给我方子时,我试着调制,正巧被公子碰上,说味道倒是清甜,我就给了他。”午后的风很暖,桃漾掩手轻轻打了个哈欠,她向来心思细密,或许,是她过于紧张了。
她在谢怀砚面前不值一提,他的言谈举止也根本不值得她困惑。
第16章
姑娘可看明白了么?……
夜里,桃漾再回了韶院。
自那日谢玉梵和桓馥大吵一场,母女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后,桓馥的身子就有些不适,加之天气渐热,胃口也不大好,一直煎着药服用,桃漾在谢怀砚的别苑与他说要回去照顾母亲,谢怀砚倒未多说,只回她:“既如此,桃漾妹妹便回去罢。”
桃漾回到韶院时,已有人送了上好的老参阿胶以及冬虫夏草各类珍贵补品,桓馥见她回来,让她在身边坐下,连声赞道:“谢二公子人有才名,虽居高位待人却是亲和,命人送来了这么多的补品。”
桃漾看了一眼,问桓馥:“母亲胃口可好些了么?”桓馥这是心病,本来只谢玉梵的事让她烦心,如今再加上桃漾和桓恒的事,她心中越发不爽利,用了两日药作用不大,她不愿桃漾担心,只对她道:“歇上几日就好了。”
桃漾温顺的在桓馥身边侍奉,贴心道:“此次来淮阳,母亲身边只带了宋嬷嬷一人,宋嬷嬷再是能干也总有照顾不全的时候,让杏枝留在母亲这里侍奉罢,左右我每日去鹿鸣山也不用她跟着,香苑里有侍奉的婢女。”
桓馥对她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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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谢老夫人寿辰,家主谢蕴自南蛮商队购得一头象,命人牵去了存玉堂。大象乃瑞兽,寓意德行和吉祥,亦被誉为长寿的象征,用来为谢老夫人过寿再是合适不过,谢老夫人面色欣喜。
对谢蕴连连称赞。
谢蕴不止购买了大象,还有很多南蛮常用的琵琶、五弦以及整篌,送给府中的晚辈们,也好让她们都得个欢喜。桃漾昨夜既回了韶院,一早也陪着桓馥来存玉堂里给谢老夫人请安。
存玉堂里热闹,一群人都围着那头大象瞧,小郎君们还非闹着要骑上去玩乐。闹闹腾腾许久,辰时的时候,谢怀砚自外面回来进了存玉堂,彼时,围着大象瞧的人已没有那么拥挤。
桃漾被庆小郎君扯着去了近前,桓恒也跟上去,见桃漾眉目含笑,很是喜欢的抬手摸了摸,在一侧低声与桃漾道:“我适才问过了,这南蛮商队下月就能到竹陵郡,桃漾妹妹若喜欢,我也为你买上一只。”
少年少女站在一处本就如初春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赏心悦目,再加上桓恒如此情动的说着日后的事,谢老夫人坐在桌前一眼就瞧见,与身侧的桓二夫人道:“瞧瞧这俩孩子,着实是般配。”
桓二夫人笑瞧了一眼,应和着谢老夫人。
言语毕,谢老夫人心中思绪再起,抬眸看向一侧的谢怀砚,开口道:“适才庾六姑娘还说起想到鹿鸣山中逛一逛,你今儿回来的早,陪她去走走。”颍川庾氏的人刚到淮阳那日,谢老夫人就在一群人中注意到了庾氏的六姑娘。
模样生的好,又是庾氏家主的掌上明珠,气质温婉端淑。
她有意试探,庾六姑娘对她孙儿是无异议的,她母亲亦是有意结这门亲。
谢怀砚神色温润对谢老夫人颔首:“庾六姑娘千金贵体,鹿鸣山中这几日正在修缮,常有男子往来,怕惊扰了六姑娘,待过上几日,定带六姑娘好生游览一番。”
庾六姑娘就在一侧她母亲身边坐着,站起身来见礼,声音温和:“左右在淮阳还要待上几日,不急于这一时。”
谢老夫人也未再说。
谢怀砚在存玉堂待上一盏茶的时辰,回鹿鸣山前眸光往桃漾那里扫过一眼,与桃漾道:“已过辰时,桃漾妹妹要一起回鹿鸣山么?”桃漾正在和桓恒一起陪庆小郎君玩闹,闻言回过身来,神色微怔。
她没想到谢怀砚会催她去干活,反应过来后对他颔首。
桓恒见桃漾要走,跟着道:“我送桃漾妹妹一道过去。”
府中青石板路上,谢怀砚独自走在前,桃漾和桓恒走在后,桓恒口中还在说着适才大象的事,说完后,又对桃漾道:“晚些时候我把《南蛮风物志》给桃漾妹妹送去,桃漾妹妹把喜欢的都圈出来,待南蛮商队到了竹陵郡,我都买来先为桃漾妹妹收着。”
桓恒的话算不上隐晦,不过是在为他和桃漾成亲后做打算,桃漾只当听不懂,轻声道:“我回头瞧瞧。”两人说了好些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鹿鸣山的山门前。
谢怀砚神色淡漠,未有请桓恒进去小坐的意思,桓恒吃过数次闭门羹后也深知谢怀砚做事的规矩,就停在这里,对谢怀砚谦礼道:“桃漾妹妹在鹿鸣山,还望二公子多多照顾。”
谢怀砚对他淡淡颔首:“这是自然。”说完,他大步往鹿鸣山中走去。桃漾也不敢耽搁,和桓恒再说了几句话后,急忙跟了上去,桃漾本以为谢怀砚也是要去香苑的,却见他往他的别苑方向走。
她只好放慢了步子,往香苑那边去。
一整日都未再看到过谢怀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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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谢老夫人寿辰,桃漾这两日往返鹿鸣山和韶院,明显感到府中人越来越热闹了些。她有意绕僻静的小道走,不成想却遇到了谢沅,两人迎面相对,只颔首见礼便各自走开。
早些日子谢怀砚让谢念和谢沅待在屋内给谢老夫人抄写佛经祈福,谢沅这几日才得以出来走动,她也是出身谢氏分支,她的父母亦早已来了淮阳,往日里她母亲常写信叮嘱她,一定要好好侍奉谢老夫人,讨得她的欢心,日后才能嫁得高门,他们安陵谢氏全得倚仗着她了。
谢沅比桃漾大上一岁。
去年的时候,谢老夫人就已在为她相看亲事,只是一直未有合适的郎君。她们这几个自幼养在谢老夫人身边的姑娘,见多了世面,心气自然是高,一般的士族不愿嫁,可若想要攀上名门士族,她们的出身又都是谢氏分支。
亲事不好相看。
这日午后,谢老夫人唤了谢沅的母亲去存玉堂里说话,谢沅本就住在谢老夫人这里,见母亲进了老夫人屋内,心中自知是在商议她的亲事,她在院中站来站去,一时没忍住,偷偷去听了墙角。
屋内的话语声时不时的传出一两句,听的并不真切,谢沅只听到谢老夫人提到‘桓大郎君’,口中不住的在说他如何的博学多才,为人刚直,她母亲也不停的在应和,说些感谢老夫人的话。
谢沅听了个大概,心中欢喜,嘴角不觉间就上扬起来,悄悄离了谢老夫人的存玉堂。
待到第二日,桃漾再回到韶院时,谢沅来了这里见她,手中还握了只锦盒,里面是上好的胭脂,送给桃漾的。桃漾与她在屋内八仙桌前坐下,添了茶水后,与谢沅道:“沅姐姐好心,我本该收下的,只是铺面上售卖的胭脂水粉里都含有蚌粉,我对蚌粉过敏。”
谢沅笑了笑:“是我未考虑周全,不知桃漾妹妹对胭脂过敏,下回送给妹妹别的。”桃漾神色清淡,虽她不知谢沅为何突然来见她,却也不耐烦与她相谈过多,只随口与她闲聊了几句。
谢沅却是与桃漾聊了好些。
她今日来,是特意与桃漾交好的。若她日后真的与桓大郎君定了亲,那和桃漾也算是嫁入了同一士族,同为谢氏分支出身,她虽极不喜欢桃漾,可日后在竹陵桓氏,却未必没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谢沅在桃漾这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后才离去。
她走后,桃漾就进了净室沐浴,杏枝见她靠在桶壁上闭目休憩,显然是很疲倦的模样,就开口问:“姑娘既不喜沅姑娘,何不寻个由头让她走呢?”默上片刻,桃漾轻叹了声:“她心思重,忽然来此,我总要弄明白她是动了什么心思。”
杏枝好奇:“姑娘可看明白了么? ”
第17章
是为了给你退亲
桃漾微微凝眉,纤白指节拨动清水,荡起阵阵涟漪。
桃漾见过谢沅哭。
那年,谢沅未被谢老夫人选中,别的小姑娘心里都是兴奋的,因为未被选中,意味着她们就可以回自己的家,和父母姐妹在一起,只有谢沅,她当时哭的很伤心,桃漾看着她时,她很凶的瞪了桃漾一眼。
五六岁的孩子能知道些什么?
那时候根本不知留在谢氏本家对她们的日后有何助益,可谢沅知道。
之后,桃漾因着‘晦气’而被谢老夫人送走,选了谢沅留下,她们那些小姑娘中,别人都在为桃漾离开而感到失落,也只有谢沅,她黑漆漆的眸子盯着桃漾,里面满是得意和兴奋。
过去了这么些年,桃漾不知谢沅被养在谢老夫人身边有没有改变,可那日设计她在莲园,害的庆小郎君落水,定然有谢沅的主意在,不管谢沅如今出自什么目的来与她交好,桃漾都不愿与她多接触。
她在浴桶中撩拨起阵阵水花,想了想:“许是她也要定下竹陵桓氏的亲事,想来拉我做个伴。”杏枝不懂这些,闻言只道:“这是好事啊,姑娘日后嫁去桓氏,有个伴终究是好的。”
桃漾轻笑了下。
第二日晚间,谢沅在玉兰园中请了说书先生说书,命人来韶院请桃漾,桃漾寻了个由头推脱,并未前去。谢沅倒也未生气,还又命人给桃漾送去了几本新出的书册,让桃漾瞧个新鲜。
晚些时候,谢沅来见过她母亲,正要回存玉堂时,她的一个小妹妹见她眉目含笑,一副乐哉的模样,上前很是好奇的问她:“沅姐姐,别人都说瘸了腿的男人不能要,你为何这么开心?”谢沅的小妹妹只有五岁大,很是天真:“难不成沅姐姐喜欢瘸子么?”
谢沅被她问的一时懵住:“什么瘸子?”
谢沅的母亲只告诉她桓大郎君刚没了妻子,是要娶续妻,当时谢沅心中略有不悦,她母亲就道:“你也不想想,桓大郎君是竹陵桓氏家主之子,若非是娶续妻,能轮得到你么?”
续妻也是正室。
谢沅倒没说什么,日后等着她的是桓氏一族的家主夫人,是无尽的体面与尊荣。
可母亲却不曾告诉她,桓大郎君还瘸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