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泥土
谢老夫人寿辰前一日,各士族前来贺寿的人都已到达淮阳谢氏。
这日晚间,谢怀砚在鹿鸣山中他的别苑里设宴,宴请各士族中与之常来往的郎君。酒酣曲尽,一如往日,有婢女上前呈上五石散,有好五石散者,皆服用之。南阴郡荀氏的二郎君瞧见谢怀砚也服了散。
剑眉微挑。
侧首往身后瞥过一眼,有一明艳衣着女子上前来,半跪在身侧侍奉,荀二郎君举杯与谢怀砚共饮,随后对身边女子吩咐:“去,给谢二公子把酒添上。”这女子便起身上前,温婉知礼,为谢怀砚斟酒。
待杯中酒斟满,她轻抬美目,一双含情眼怯怯望着上首之人,却见上首之人目光清淡,并无理会她之意。她微往前倾身,为他剥玉盏中的葡萄,颗颗饱满的葡萄豆子之上却倏然落下一块玉石,他声线低沉:“下去。”
左侧的荀二郎君见此,不由得凝眉,他不是第一次给谢怀砚送女人,这些年里,也能摸清一些他的喜好,实在是谢怀砚愿意收下的女子都太过相似,往日里如他面前女子这般,谢怀砚皆受而不拒。
荀二郎君不由得苦恼,他可是花重金专门寻了此女子来献给他,难不成这般的女子他看腻了么?
谢怀砚今日不予理会,这女子只得取了那块玉石赏赐再回到荀二郎君身侧。
*
戌时,鹿鸣山中五步一灯,尽皆燃亮,宴席渐散,谢怀砚起身,眸光幽邃,朝着香苑的方向望过去。
第21章
二公子正生怒呢
今夜庾子轩和桓恒也在。
谢怀砚起身离开时,桓恒在身后跟了上来:“谢二公子。”谢怀砚闻言侧首,对桓恒淡淡颔首。
桓恒有了上回醉酒丢香囊的事,这回再不肯多饮,此时人是清醒的,他与谢怀砚施礼,神色真诚道:“谢珉能前去老夫人跟前说明那日事情缘由,我代桃漾妹妹谢过二公子。”
虽说桓二夫人已同意了他和桃漾的亲事,可若此事不说清,桃漾难免被人非议,日后嫁去竹陵郡,搁在他母亲心里也终是个疙瘩,为此,桓恒很感激谢怀砚帮了他们。
谢怀砚今夜少饮了些酒,一双桃花眼尽显温润风流,在桓恒说出这句话时,他眉心淡淡一抬,轻笑:“我帮她,是看不惯别人欺她,”他嗓音平和隐带压迫:“她还未嫁进竹陵桓氏,桓四公子凭何代她来道谢?”
说到最后,他神色沉下去,语气亦意味不明。
桓恒被他一句话问的尴尬,倒是他身侧的庾子轩哈哈大笑一声:“我是没有妹妹,桃漾姑娘若是我妹妹,”他拍了下桓恒的肩:“人还没嫁入你们桓氏呢,你就这样跟我这个做兄长的说话,我真得揍你不成。”
桓恒也笑:“是我失言了,二公子与桃漾妹妹同出一宗,是桃漾妹妹的兄长,我是不该在兄长面前如此言说。”
谢怀砚薄唇勾笑,未再理会,抬步往他居住的寝居行去。
——
桃漾已开始把料理这些花草的事宜尽数说给陈月漪。本是今儿一日就可与陈月漪交接完毕的,只是今夜谢怀砚在鹿鸣山中设宴,这些贵客们就少不得会来香苑瞧上一眼这片花海。
其他的客人倒还好,在这里少逛一会儿就离去。
只有庾子轩刚用过午膳就来了这处,说是往日里不懂花草,如今想让桃漾传授些养护花草的法子。
庾子轩性情温和,说起这些话时,神色间极为认真,除了那句‘嫂嫂’外,其余的话皆不似玩闹,他是颍川庾氏来的贵客,对花草起了兴致,又与桓恒在机关术上极为相投,桃漾没有回绝,引着他在香苑逛了近一个时辰。
庾子轩眉目含笑:“嫂嫂讲授的辛苦,先去用口茶水罢。”日光逐渐升起,闷燥起来,庾子轩听着都觉得口干,回身往海棠花树下的石桌旁走过去。待两人落座,桃漾神色清淡与他道:“庾四郎君唤我桃漾便好。”
庾子轩的样貌随了他父亲,面如冠玉,正人君子之色,偏又生了一双丹凤
眼,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来。他闻言对桃漾颔首:“是我冒犯了。”随后,与桃漾说起些别的:“我来向你讨教,也是因着府中以及街市铺子里的香料我皆用不得,是以,动了自己调制百花香料的念头。”
桃漾用了茶水,抬眸看他:“为何用不得?”
庾子轩回她:“我对香料里的蚌粉有过敏之症,平日里用的香料都很简单,可我又偏偏不喜这么简洁的气味。”桃漾对他温和颔首,未料到面前之人竟是与她一般,对蚌粉有过敏之症。
她道:“庾四郎君若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写几个可用的香料方子。”庾子轩闻之感激不尽,对桃漾道谢,待桃漾提笔写好递给他时,庾子轩瞧过一遍,感叹:“还是姑娘家有雅性,比我请的那些香料师傅用料雅致极了。”
庾子轩是个做事有钻研劲的人,在桃漾这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天光微暗时才自觉麻烦桃漾太久,别苑内的宴席怕是已经开始,急忙起身离去。
他在这里待了多时,以至于桃漾自己的事还有一堆未忙完,她和桓恒的婚期定下后,桓馥的身体也就好了大半,桃漾就未再回韶院,和陈月漪用过晚膳后,还待在香苑中。
夜里山间清风拂面,很是沁凉,桃漾和陈月漪忙活完后,见时辰还早,就取来竹篮把掉落在地的花瓣捡拾了些,回去做成香囊。两人并排而行,口中闲谈,却听不远处有人唤道:“桃漾妹妹。”
是桓恒。
他本是和庾子轩一道要离开鹿鸣山,可一想到明儿就是谢老夫人的寿辰,定是各种忙碌见不得面,而且,待谢老夫人的寿辰过,他也就要启程回竹陵,这一分别,不知又要何时才能再次见面。
他让庾子轩独自先回,来了这里寻桃漾。
鹿鸣山中五步一灯,可毕竟是夜间,桃漾在花海中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知这就是桓恒的声音,面上不由显露出笑意来,陈月漪在身侧瞧着,也不禁笑了笑:“桓四郎君来了,你去吧,我来捡拾。”
桃漾和桓恒在花海外的石桌前小坐片刻后,就一同出了香苑走在山中,行至一处山谷间,桃漾瞧见一棵硕大繁茂的榕树下闪动着点点明光,朱唇轻扬,抬手给桓恒指了指:“恒哥哥,是萤火虫。”
她说的欢喜,桓恒垂眸来看她。
自他那日跪在雨中一夜求得母亲同意后,他觉得桃漾在他面前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从前,她总是得体端庄的,对他体贴关怀,却总是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而如今,桃漾会在他面前显露心思,会这般放松无防备的笑。
桓恒心里觉得暖暖的,似是面前如星如月的女子把最为重要的一颗真心坦然赤诚的交给了他。少女灵动的心思,倾慕一人时面红的悸动,他似是都握住了,桓恒不觉扬起唇角:“桃漾妹妹喜欢,我去给你捉来。”
他握住桃漾的手,带她往点点萤火中去。
鹿鸣山中的榕树不少,他们去的是最为粗壮硕大的一棵,榕树的树冠如同一张大伞朝着四周蔓延,遮蔽了好大一片空地。榕树上并未挂灯,这附近的烛火只有两盏,莹莹若若的发着微光。
榕树下暗黑一片,点点萤火的微光将树下两人身影笼出模糊光影,风吹树梢,沙沙作响,桓恒捉了萤火虫,捧在手中给桃漾瞧,两人相对而立,荧光映面,桓恒铺开手掌,榕树下的光逐渐消散,直到再无半点光亮。
月色澄明,照不进郁郁葱葱的树干之下,夜色将人影拉长,在榕树枝干遮盖不住的地方,两道身影相叠——不远处,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立于山坡之上,眸光幽暗的望着这边,周身气场冷若冰窟。
第22章
桃漾妹妹在想什么?
一盏茶的时辰后,桃漾听到有人在唤她,自榕树下走出,对着不远处正往这边赶来的陈月漪回应了一声,陈月漪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与桃漾说:“桃漾,你快回去罢,香苑里有好几样花草不知为何,突然就都蔫了——”
陈月漪喘了口气:“二公子正巧来香苑,他最是看重这些花草,正生怒呢。”桃漾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她今日已经在与陈月漪交接,只想把这些花草完完整整的交出去,却未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她回身看向桓恒:“恒哥哥,我——”桓恒打断她:“既是花草出了问题,桃漾妹妹快去罢。”
桃漾和陈月漪来到香苑时,谢怀砚正坐在那棵海棠花树下独自饮茶。他神色清冷,海棠花树上挂着的竹篾灯映出晕黄的光,将他轮廓分明的面庞半边隐没于暗夜,桃漾走过去对他见了礼,随后去了花草中。
整片整片的莲瓣兰和神山兰都蔫了下去。
她再回到石桌前,抬眸轻轻看向谢怀砚,四周静谧,桃漾只觉连空气都沉闷闷的,她想了想,欲开口解释上几句,可花草已经蔫了,她适才仔细瞧过了,怕是所有的莲瓣兰都活不成了。
这些花草贵重,有些更是重金难求。
她帮谢怀砚照料这些花草,并非是他特意请她来,而是她为了帮谢敛赔罪。明儿就是谢老夫人的寿辰,本来再过几日她就要回阳夏了,桃漾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垂眸等待着面前之人发话。
许久无声。
桃漾再抬眸去看他,开口道:“是我失责,没能看顾好这些花草。”
谢怀砚搁下手中杯盏,抬眸扫过桃漾一眼,语气依旧生冷:“桃漾妹妹就要离开淮阳,区区花草,怎能阻碍了桃漾妹妹和心上人见面。”桃漾闻言眸光微讶,随后垂眸凝了凝眉。
“我只是去和恒哥哥说上几句话。”
谢怀砚冷笑。
桃漾往日在鹿鸣山中见到他时,他皆是端的一副清隽温润的神色,待她亦温和关照,从未见过他此时这般神色,心中不由得生畏,轻轻吐出一口气,再道:“请二公子责罚。”
“责罚?桃漾妹妹就是这么替人赔罪的么?我若要责罚,当夜便让人寻了谢敛来惩处,何须你在此侍弄这些花草。”他声音冰冷的质问,桃漾垂眸轻声道:“若二公子不嫌弃,待我回了阳夏,悉心照料一批莲瓣兰,命人给公子运来淮阳。”
谢怀砚不置可否。
他今夜用了五石散,自宴席回到他的寝居时并未用冷水沐浴来行散,此时心中冷怒以及五石散带来的燥热让他神色暗沉,心火难消。谢怀砚起身,点墨似的眸子垂下看着桃漾,见她神色无措,隐隐显出几分慌乱,心中又不由得生起怜意:“饮酒时用了些散,桃漾妹妹陪我在山中走走。”
鹿鸣山中今夜很热闹。
有人在各处活水泉中泡温泉,也有人在山中游览夜景,桃漾知道,服用五石散后是需要以走路来行散的,她抬步默默跟在谢怀砚身后,往鹿鸣山中的一处高峰行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平坦的山路间,夜风拂动,道路两侧的林木簌簌作响。时而传来几声鸟鸣,谢怀砚语气变得平和,问她:“可来过这里么?”桃漾回:“没有。”她这些日子在香苑里忙活完,就急着回韶院了。
陈月漪倒是也邀了她好几回来山中赏景,她一直推脱未去。就连她们居住的小院不远处就有活水泉,忙活一日后,陈月漪让她同去泡温泉,她也未曾去过。
“此山峰名为却月,站在山巅可观淮阳万家灯火。”他似是很随意的说着,桃漾抬眸望过去,问他:“二公子常来此处么?”
谢怀砚侧首,眸光正落在桃漾耳边,耳骨玲珑,耳垂红润,他送她的耳珰从未见她戴过。
谢怀砚淡淡颔首:“登高望远,可解烦忧。”
桃漾走在他身侧,默默在心里想,他这样的人该是有着怎样的烦忧呢?
大抵是朝中之事,谢氏一族中事。
越行高处,山路就越狭窄,虽地面依旧平整,却都是陡坡,桃漾头一回上却月峰,对此间山路不熟,行走的格外小心,大概走上有一炷香的时辰,终于登上却月峰。
谢怀砚负手而立,吹着山间凉风。
行了这一路,他身上的五石散消了大半,眸色墨黑,眼尾绯红,端谨矜贵的气度显得有些妖冶。
桃漾站在
他一侧,望着远处数以万计的星星点点,观淮阳万家灯火。
她往日里只站在热闹街市仰望过如此盛景,却从未这般俯瞰过坊间喧嚣。
心中倒是生出几许别样的意味。
她掀眸轻轻看向谢怀砚,见他神色温和,周身气场也不再冷沉,心中松了口气,他应该是不生气了,还有几日就要回阳夏,万万不可再出岔子才好。
一阵清风吹过,拂在面靥。
带来阵阵湿意,高空悬挂的上弦月本是明亮,却忽然被一团乌云遮蔽,山间更显昏暗。枝叶被风吹的簌簌作响,不过片刻,便有‘嗒嗒’声与之相和。
落雨了。
桃漾抬眸往乌暗天幕望上一眼,口中不觉道:“下雨了。”她看向谢怀砚,夏日里衣衫单薄,若任由雨水一直这样打在身上,淋个湿透,实在是不妥。
谢怀砚侧首看她,似能观透她的心思:“先去那里躲雨,等下会有人来送伞。”谢怀砚口中所说的位置是这山巅的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挂鸟笼用的鸟舍,房间不大,此时是夜间,里面是仆人搁满了的各色鸟笼。
屋内未点灯,桃漾走进去时只能借鸟舍外灯罩里的光分辨位置,里面密密麻麻,不好下脚,桃漾就寻了靠近窗户的一个位置站下,以此来避雨。她在里面刚站稳,就听到窗牖外淅淅沥沥越来越急促的雨声。
夏日里的雨就是这样急又毫无预兆。
桃漾下意识朝谢怀砚在的地方看过去,他依旧站在那里,背影高大颀长,从天而落的雨水打在他身上,桃漾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看向不远处的一棵繁茂榕树,开口道:“二公子也避避雨罢。”
谢怀砚闻言侧首,面庞在暗光下冷俊凉薄,他未往榕树下走,却是抬步往鸟舍这边走过来。
桃漾心中揪紧,这窄小的鸟舍站她一人就觉得和这些鸟笼拥挤了,他若再进来——桃漾正这样想着,就见谢怀砚站在了鸟舍外的窗边,以屋檐来遮雨,桃漾轻轻吐了口气,不知是雨声太过绵密,还是这一方窗舍前太过静谧,她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显得突兀。
谢怀砚听的清晰,隔着一道窗垂眸来看她,桃漾抿紧了唇,垂下眼来,不吭声。
谢怀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再未挪开,目光太过直视,让桃漾有些避无可避,她随口扯了一句话问他:“这里的鸟儿都是二公子养的么?”谢怀砚淡淡‘嗯’了声,未有再多的言语。
桃漾衣袖中的手蜷住,将头埋的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