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泥土
自是一番不舍话别。
热热闹闹近一个时辰,待至辰时三刻,吉时已到,府中的几位长嫂再为她们整发髻,图个好彩头,之后管事嬷嬷引着她们往谢府门外行去,再在府门外遍洒喜钱、喜糖。
待她们二人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沿着长街而行,两侧围观百姓热闹熙攘,不但图个喜庆,也为了图谢氏高门的赏赐。
谢府内还有许多前来贺喜的贵客,家主谢蕴与男子们在府中琼华园设宴,谢夫人则与府中的各房夫人们在玉兰园里待客,因着谢老夫人不在,桃漾与谢嫣她们分开后,便往存玉堂里回。
行至存玉堂左侧的灶园时,桃漾抬步走进去,将怀中抱着的两大油纸袋的糖果瓜子搁在灶房,与在厨房里忙活的婆子们道:“今儿府上两位姑娘大喜,你们没能出去瞧瞧热闹,吃些喜糖瓜子罢。”
这处灶园里共有两个婆子,四个打杂婢女,是谢老夫人专
用的灶房,府中虽热闹,她们这里却是清静,桃漾把油纸袋搁下后,其中一位掌事的婆子眉开眼笑,对桃漾连连道谢:“本以为只能听听热闹,没想到还能吃上喜糖呢,还是五姑娘想着我们。”
桃漾对她轻笑,抬步往园外走,这婆子便走出来送她,待要走出灶园的门时,桃漾停下步子侧首看向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怕是要劳烦嬷嬷帮个忙。”
这位嬷嬷姓王,闻言自是爽快道:“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就是了。”桃漾随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身边的丫头白芦,昨日夜里不知为何哭了,一大早的起来眼睛都是肿的。”
“我是想着,祖母说晚膳想用五柳鱼,嬷嬷一会儿出门去购置食材,可经过袁府么?”白芦跟在桃漾身边这些日子,桃漾对她的出身已了解,白芦的父母都在凤阳街上的袁府做活,她还有一个弟弟,也在那府上。
王嬷嬷笑回:“经过,不但经过,我与白芦的父母还颇有些交情呢。”桃漾对她莞尔:“如此再好不过了,还望嬷嬷经过那里时,与白芦的父母说上一声,让他们尽快来谢府看看白芦。”
桃漾再从荷包里取了两颗碎银子递给王嬷嬷,此等小事,王嬷嬷自是应下。
桃漾出了灶园,便回了存玉堂。
存玉堂离得琼华园和玉兰园都颇远,晨起时的热闹如灭了火的滚水,早已清静下来,她和谢韵在谢老夫人身侧陪了有半个时辰,谢老夫人这两日忙活太久,也有些累了,对她们道:“我上榻歇会儿,你们也去热闹罢,不必在这陪我了。”
谢韵和桃漾服侍着谢老夫人上榻歇下后出了屋门。
谢韵神色欢喜的问桃漾:“适才谢夫人身边的婢女还前来,说让我和桃漾妹妹也一道去玉兰园,可别耽搁了。”桃漾对谢韵莞尔:“韵姐姐,你帮我和夫人说上一声,我这两日身子也有些乏,昨儿夜里不知吃了什么,总是觉得不舒坦,也想回屋里躲会儿懒。”
谢韵见她秀眉微蹙,面色确实不太好,便应下她:“桃漾妹妹既是身子不适,回屋里歇着便是,若不得好,可要请大夫来瞧瞧。”桃漾对她颔首,回了她的厢房。
厢房内,白芦和拂柳都在。
桃漾坐在妆奁前,吩咐白芦:“为我梳发罢,我上榻躺会儿。”白芦闻言上前,刚拿起梳篦,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拂柳早几日在城外别苑回了趟陵水镇,回来的时候却是一不小心摔了腿,至今走路都是瘸瘸的,白芦再搁下梳篦来到门前。
一婢女与她道:“白芦姐姐,你母亲在西门外等你呢,瞧那神色,还挺急呢。”白芦闻言也是心中一紧,早些日子她弟弟跟在袁四公子身边被人欺负,母亲曾给她来过封信,她一直不得前去相看,闻言神色瞬时暗下来。
白芦回到屋内,再拿起梳篦为桃漾梳发,只是,她已有些心不在焉,桃漾‘哎呀’了一声,凝紧了眉头,白芦急忙道:“对不起姑娘,奴婢扯疼您了——”
桃漾侧身来看她,问:“可是你家里人出了什么事么?”见桃漾主动问起,白芦点了点头。
桃漾神色温和道:“既是家里人寻你有事,你便去罢,左右我忙了这么久躺枕上就能入睡,也用不到你。”白芦心里着急,闻言就对桃漾施礼道谢,急忙出了存玉堂。
桃漾起身进了卧房,上榻后对拂柳吩咐:“晚些时候我要做莲子糕,你的腿脚如今不便,去次间把昨儿刚摘的一篮莲蓬剥了罢,记住,莲心得去干净了。”
拂柳见她神色困倦,掩着手打了哈欠,上前来给她落下床帐后,就瘸着腿去了隔壁次间。
次间内点了香,拂柳记得这香早些日子就每日都点上,姑娘说是用来熏蚊虫的,她便没在意,坐下来剥莲蓬,手中莲蓬刚剥好了一支,便觉头痛昏昏,靠在桌腿上就睡下了。
桃漾在榻上换好早几日就准备好的布麻衣衫,以外面的华丽锦服遮挡,她身量纤细,丝毫瞧不出繁冗,发间无多余首饰,只一套金玉步摇,穿戴好后,她在榻上唤了几声‘拂柳’,不见人应后,起身下榻穿好鞋袜。
随后手中拿着一本书来到负责谢满谢清出嫁具体事宜的孙嬷嬷屋门前,孙嬷嬷这两日忙活的累,刚在谢四夫人那里讨了赏,用了点小酒在屋内躺着,听到敲门声,略有不耐。
她帮着谢四夫人给两位姑娘准备出嫁,忙忙活活费尽心力,谢四夫人给了她半日的假,她神色不满对着门口道:“哪个?”桃漾语气温和,在门外道:“孙嬷嬷,我是桃漾。”
孙嬷嬷闻言,自榻上起身,上前来拉开门,笑脸盈盈的对桃漾见了礼:“五姑娘这个时辰寻老奴,可是有事么?”桃漾将手中贴了大红喜字的《列女传》递在孙嬷嬷面前:“清儿妹妹和满儿妹妹都出嫁了,我一时心里不舒坦,就去她们屋中走走,却在满儿妹妹枕下发现了这个。”
大红喜字落在孙嬷嬷眼中时,孙嬷嬷已面色煞白,神色惶惶,从桃漾手中拿过《列女传》翻开看了看,‘哎呀’一声直跺脚,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新婚的嫁娘当夜必须得把这《列女传》拿给夫君瞧,这,这——若是——”
孙嬷嬷刚拿了赏,正欢喜着呢却遇到这种事,心中一时慌乱不堪:“我,我得赶快去给满儿姑娘送过去——”桃漾拦住她,神色从容道:“嬷嬷要如何去?”
孙嬷嬷被这句话问的懵了。
她是谢府奴仆,坐奴仆用的马车根本出不了淮阳城门。
孙嬷嬷一时急的跳脚。
桃漾给她出主意:“不如我帮嬷嬷去送罢。”见孙嬷嬷犹豫,桃漾再道:“嬷嬷忙活了这么些日子,可谓是辛苦,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如今送亲队伍应是刚出了城门,我送过去便回。”
这是个好主意。
桃漾早些日子时常听拂柳她们说起府中事,也听过不少关于孙嬷嬷的。
她为人争强好胜,最爱在夫人们面前得面子,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不希望被人知道。而且,谢府中看守南门的家仆,是她的表亲兄弟,孙嬷嬷听到桃漾这样说,当即道:“五姑娘随我来。”
桃漾跟着她很快就绕近道来到府中南门,今儿府中热闹,正在待客,处处都显得格外的寂静,来到南门处,孙嬷嬷与她的兄弟悄悄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那人就牵出一匹华丽马车,让桃漾上车。
门阀士族规矩森严。
不止府中家仆出入府门需要木牌,桃漾她们这些女郎出入也是要有谢老夫人或是谢夫人以及家主谢蕴的手牌,如此,桃漾坐上马车,径直往东城门的方向赶去。
行至城门前,跟着送亲队伍的百姓刚刚散去,城门守卫也得了喜钱喜糖,面色上都沾染了喜庆之意,负责驾马车的人与孙嬷嬷的兄弟往日亦交好,只知道车内是府中贵人,却并不知是哪一个。
他驾着马车跟在前面几个出城的百姓后,桃漾听秋霜说起过,只要是谢府中主子用的马车,出淮阳城门向来是便宜的,桃漾在马车内,头戴帽笠,虽面色清淡,落于腿上的手还是不由得攥紧。
待前面几个百姓行过,他们的马车上前,桃漾听到车夫对守门将士道:“贵人外出办事。”只一句话,守门将士未有言语,马车刚欲再走,桃漾便听一人问:“车内坐的是哪位贵人?”
桃漾听的出来,是空渊的声音。
他时时刻刻都守在他家公子身边,怎会在这里?
第39章
出逃桃漾妹妹是要去哪儿啊?
车夫再道:“是府中的女郎。”
空渊在马车上看一眼,颔首不再问。
马车辘辘出了淮阳城门,桃漾心中松了口气。
待行出城外三里,桃漾对车夫道:“等下必定会遇上三郎君和五郎君回程的车队,咱们不走官道,绕道走。”车夫对她应是,改了别的路走。
行上有一刻钟,桃漾再与车夫道:“这路不平,颠簸的我有点难受,你慢些赶路。”待车夫将车速减慢,桃漾手中握了只砚台,趁车夫不注意时,推开马车车门,砸在了他的头上。
她用力不重,却也足够让车夫昏迷上
几个时辰,待车夫倒下,她上前捩停马车,跳了下去。
随后往一片柳树林中行过去,那日,她在陵水镇上雇好的马车早已等在这里,见她过来,一头戴草笠的中年男子自马车上跳下来,给她搁了脚蹬:“姑娘来了——”
桃漾神色强撑着镇定,对他轻‘嗯’了声,提裙快速上了马车,与他道:“往南行,到庆阳郡。”中年男子应一声‘好咧’,随后跳上马车,在马腹上挥鞭,马儿扬长而去。
桃漾在马车内脱去了身上的锦衣华服,只身着普通衣衫,把发髻作妇人状盘起,往面颊上再涂了黝黑的脂粉,待一切都收整妥当,马车已驶出了淮阳三十里开外,桃漾推开窗看了眼窗外的景致,心中不禁又慌乱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对中年男子道:“再赶快些。”
这男子再应一声,又是一阵挥鞭。
行至午后申时,马车已入了庆阳郡的地界,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前来追赶,桃漾心中稍稍平缓,让车夫把马车停下,推开车门问:“让你带些银子,可带了么?”
那日,桃漾前去车马行雇车,车马行向来有自己的规矩,雇车也要看文牒,桃漾拿不出,车马行的掌柜便不欲雇给她,桃漾便给了他足够多的银两,在商言商,做生意的,无不为利。
当即便应下了桃漾。
只不过,桃漾怕他不守诚信,只给了他一半的金子,剩下的一半则是雇车当日再给,那时,掌柜的为他寻来了如今的这个男子为车夫,桃漾离开时托他做了另一件事,并与他道:“你家中有多少银子那日可全带着,有让你赚钱的买卖。”
她不知道这人会不会将家中所有的银子都带着,只能堵人心的贪婪。
中年男子自怀中掏出满满一袋银子递在桃漾面前,问她:“姑娘说的赚钱买卖是什么?”桃漾将发间戴着的金玉发簪递给他,道:“我只欠你们掌柜的一副金簪,你拿给他。”她再取下发间的金玉步摇:“这些可能换你的银子?”
中年男子见状一惊,立即点头,桃漾再把那身锦衣华服也递给他:“这个也给你吧,应该也能换不少银子。”和这男子换好物件后,桃漾就要离去前,回身再与他道:“若是有人寻到你,他问什么,你只管如实回他,这些东西才能是你的。”
中年男子应了她一声,赶马离去。
——
申时的日光依旧很盛,桃漾站在原地,看着中年男子赶着马车逐渐消失于视野后,才将那只装了《列女传》的包袱挎在身上,沿着官道一侧的山路往庆阳郡驿站处走。
若她估算的不错,自她适才下马车的位置到驿站只须走上一炷香的时辰便能到。
桃漾不敢耽搁,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官驿去,这些日子她在淮阳城外别苑,整日里上山下山已练就了一副好体力,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就瞧见了驿站的白墙青瓦。
谢怀砚与南蛮商队购置那头小象时,有位南蛮的先生来到鹿鸣山教她如何饲养,那时,这位先生的时间赶得急,桃漾与他问起过:“先生自南蛮而来,一路辛苦,这一趟走下来是否到年关才能再回到南蛮?”
先生回她:“正是,我们的商队在各个州府停留,所行之处皆有时日,每到年关必回家乡。”
桃漾再问他:“你们这支商队接下来要往哪儿走?停留几日。”
先生再回她:“往南行,沿途会在各个地方停留,十日后到达庆阳郡,停留五日便再往司州方向走。”昨日便是他们在庆阳郡待的第五日,桃漾心中提着口气,直到跑入驿站,见到南蛮商队的车马,心里才松下一口气来。
南蛮商队中人正在收整行李,打算出发往下一个州府行,桃漾虽是换了发髻,掩了面容,那位见过桃漾的先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神色很是震惊:“竟然是你。”
那日,桃漾用南蛮语告诉这位先生:“若有位南蛮人需要你们的帮助,先生可愿在庆阳郡驿站等上她一日?”
“她定以重金相谢。”
南蛮人每年往返于南北朝,做的是生意,图的是真金白银,先生见桃漾不似与他说笑,再望了眼当时谢氏的府宅别苑,这样的生意他自是愿意做的,只是,他未曾想到,桃漾口中说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桃漾换上南蛮商队的服饰,并未坐在马车里,而是钻进了拉货物的牛车中,先生赶着牛车问她:“姑娘是南蛮人?”桃漾挤在一堆锦缎丝绸中,回他:“算是半个南蛮人罢。”
先生再问:“那你是要去何处?”
桃漾随口扯了个地方:“建康城。”
先生再问她些问题,却不见她再答,便只顾着赶牛车了。
车马不停的行驶了一个多时辰,天幕逐渐暗下时,先生敲了敲车门,往牛车里递给桃漾一块胡饼和一只水壶,与她道:“姑娘路赶得急,咱们这一路不在驿站再停,用些吃食罢。”
桃漾自他手中接过来。
拿起胡饼撕开一小块,在口中就着清水嚼了嚼咽下。
待用完吃食,桃漾躺在货物上,阖上眼眸,在心中思忖着。
如今,她身上只剩下一副金玉首饰和一袋银子,她给了南蛮商队两幅首饰,一副是捎带她前去司州的酬金,一副是让他们沿途各处都不再停留直往司州城赶的补偿金。
夜间静谧,她听着车马行驶的‘哒哒’声,心中依旧不安。
谢满在城外三十里被劫婚的事应是已闹得满府人尽皆知,大家都在忙着这件事,无人会留意到她。
孙嬷嬷为了自己,也会尽力帮她瞒住。
谢怀砚不在府中,她在床榻上搁了些被褥软枕,只要拂柳白芦不掀开床帐是发现不了的——她对她们说午后不再去谢老夫人那里侍奉,她早些日子也在拂柳面前表现出了起床气,拂柳若无事不敢轻易再唤她。
次间的香炉里她搁了迷香,足够拂柳睡上几个时辰了,待白芦见了家人回去,只当拂柳偷懒睡了过去,亦不敢轻易去卧房唤醒她。
桃漾想过,她可以代替谢满嫁出去,可心中只是有了这样的一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谢满嫁入的人家虽也是门阀士族,可毕竟不如竹陵桓氏,谢怀砚敢那样对待桓恒,她代替谢满嫁出去,实不是明智之选。
她只能让自己离开淮阳,离得越远越好。
夜幕深重,月光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