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泥土
桃漾躺在货物中不觉间睡下了,天光微亮的时候,她隐隐听到车门外先生在和他的同伴说着话,他们用的是南蛮语,桃漾只简单懂得几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只能感觉到,他们似是在商讨着什么事。
赶了这么一夜的路,天光大亮时,终于出了豫州,到了司州境内。
桃漾躲在货物中,听着先生和司州城的守门将士说着话,拿出他们的通关文牒,言语一番后,守门将士放了他们通行。
南蛮商队在每个州府都有他们固定的落脚点,车马自司州城门沿着长街一直前行,到了一处三角巷子里,先生抬手敲了敲车门,道:“姑娘,赶了一夜的路下来歇歇罢,这里是我们的落脚点,很安全。”
先生的话说完,却不见车门内有人回应。
他再唤,依旧未有人应他。
先生抬手推开车门,却见货物之中早已没了女子的踪迹。
过了司州城门后,桃漾就挑了个热闹的地方跳了牛车,此时,她在一家汤饼铺子前,用了碗甜汤和半张胡饼,付银子时与店家道:“阿婆,这司州城内可有一户姓陆的人家,做布匹生意的。”
阿婆回她:“这司州城可大着呢,
夫人只问姓陆的人家,这倒是有几户,不过都不是做生意的,“阿婆想了想:“我在这里开店多年,倒是接待过几户鹊水来的商户,姓陆,也是做布匹生意的。”
桃漾听阿婆说了许多,再与路边人打探,说是姓陆的,常来司州城做布匹生意的人家不是在鹊水县就是在兰崕郡,桃漾再雇了辆马车,很快就到了司州城南的码头上,她下了马车后问码头的老伯:“阿伯,去鹊水的船几时走?”
守在码头前的阿伯扬声回她:“夫人去鹊水,上船吧,现在就走。”桃漾闻言心中一松,待坐上了去鹊水的船,只消一个时辰便可到达鹊水,她来回辗转,离了南蛮商队,应是再没了她的踪迹。
她对阿伯道了谢,径直往停靠在岸边的船上踏去,这艘船并不大,应是专用来搭载客人往返司州城与鹊水这段水路的,桃漾上了船后,阿伯也跟着跳了上来,松了船柱上的麻绳,船只划入水面。
桃漾赶了这么久的路,如今终于再上了船,身上很是疲倦,跟阿伯要了间上等舱房,想要安心睡上一会儿,阿伯引着她走进船舱,抬手推开一间上等舱房的房门,此时正值申时,外面的日光很盛,舱门被推开的那一霎,光芒迎面刺来,桃漾瞬时怔在茫茫白光中——
她乌眸放大,含着惊惧,很清晰的看到了端坐在屋内桌前气度矜傲的男人。
谢怀砚端正如鹤,一袭墨色锦袍坐于八仙桌前,神色不显情绪,抬手散漫的拿起茶壶再添了杯茶水,随着桃漾手中挎着的包袱‘砰’的一声掉落在木地板上,他抬眸朝她看过来,语气温和:“桃漾妹妹赶了这么久的路,应是口渴了,”他把手中杯盏搁在一侧:“过来用盏茶。”
桃漾眸光直直的看着他,撞入那双深邃晦暗的眼眸中时,垂于身侧的双手蜷握成拳,掐入掌心,她当即回身,舱门前已不知何时守了两名部曲将她拦下,桃漾咬紧了唇,只觉喉咙干涩堵闷。
舱房的门被合上。
桃漾回过身来,对他唤了声:“怀砚哥哥——”谢怀砚依旧坐在桌前,指腹在杯盏轻摩,问桃漾:“桃漾妹妹忽然不见,害的我好生担忧,”他抬眸盯着她:“妹妹是要去哪儿啊?”
桃漾直直的站在原地,默上许久,才低声问他:“为何就不能放了我?”她眼眸湿润,含满了委屈:“你身边明明可以有那么多有才情有样貌,身份尊贵的女子,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谢怀砚呵笑,起身朝桃漾走过来,宽大手掌拖住她的后脑,迫使她抬起下颌,微凉指腹粗糙的抹去她脸上的泪:“是我待桃漾妹妹不好么?我怜爱妹妹,所求必应,让你回到祖母身边,让你出城结识玩伴,我待你这样的好,你是怎样回报我的?”
“我心心念念等着桃漾妹妹的莲子糕,桃漾妹妹却给了我一份这样的惊喜。”
桃漾垂下眼眸不去看他,声线湿哑:“公子身份贵重,肯屈尊降贵待我,自是好的,可我只想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谢怀砚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想要的日子,是把自己打扮成这副鬼模样,还是钻进牛车里啃胡饼?”
他冷漠不屑,提着桃漾来了船舱后的甲板上。
“桃漾妹妹可认得他们么?”他声线冷硬,桃漾闻声抬眸,正看到南蛮商队的先生以及与他同行的五人,正被捆绑了跪在甲板上,桃漾心中一紧,抬眸去看谢怀砚:“别伤他们——”
谢怀砚冷呵一声,指腹在桃漾面颊轻抚:“桃漾妹妹惹了我不悦,可我不舍得伤了妹妹,既然他们帮了妹妹出逃,总要处置。”他话落,拔出身侧部曲腰间的配剑,直刺在身前一位南蛮人的心口。
鲜血四溅,溅了桃漾满脸温热。
桃漾惊慌中不由得‘啊’的喊了一声——面色惊惧,眸光怔怔,直直看着眼前已咽了气的南蛮人。
她身上开始不由得发抖,清泪抑制不住的自眼眶流下,谢怀砚随手将利剑扔下,将她颤抖着的身子揽在怀中,指腹温柔为她擦去面上血迹,低声问她:“桃漾妹妹这便怕了么?”
他低笑一声:“敢欺骗我的人,可不止是这样的下场。”他揽着桃漾上前一步,站在那位先生面前,自袖中抽出一把明亮匕首,塞入桃漾手中,见她指节颤动,宽大手掌包住她的手,冷声命令:“杀了他——”
桃漾惊慌挣脱开他的手,匕首‘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被谢怀砚再塞入手中,低沉问她:“桃漾妹妹不是很厉害么?设计了这么一出出逃,现在知道怕了!”他握住桃漾的手,对准先生的心口:“你以为他们是善人,再差也不过是唯利是图的商人,”
“给够了他们钱财,他们就会帮你,带你走,可妹妹不知,人心都是贪婪的,你给了他们如此贵重的首饰,”他贴在桃漾耳边,冷声鄙夷:“他们只会商议着若是把妹妹送给我,会得到更大一笔钱财,”
“这样黑心想要害你的人,你不杀了他么?”桃漾闷声啜泣,对谢怀砚低声道:“你心中有怒,何必迁怒他们,我任由你处置。”谢怀砚呵笑:“既然桃漾妹妹不敢,我来教就是。”
他握住桃漾的手,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其实,人和牲畜无异——”他将匕首对在先生的肩骨:“《庄子》庖丁解牛,桃漾妹妹可读过?刀尖碰到皮肉沙沙作响,犹如乐曲一般美妙,这样,”他把匕首猝不及防的刺入先生肩骨,桃漾只听到匕首入皮肉,与肩骨相撞的声响:“刀刃就这样沿着筋骨的间穴穿行,好听么?”
先生发出一声震天惨叫——
谢怀砚微微蹙眉,显出不悦:“这么美妙的声响怎能被惊扰,不如,先割了他的舌头——”他垂眸认真的询问桃漾,桃漾再忍不住,腿下发软,在谢怀砚怀中倒下去,谢怀砚松开她的手,站直身子,冷眼看着她在地板上瘫成一团。
他拔出先生身前匕首,取来绢帕将上面血迹擦拭干净,将匕首扔在桃漾身上:“这把匕首便送给桃漾妹妹,”他蹲下身,再次帮她抚去面颊上的清泪,贴在她耳边,低声:“纪念桃漾妹妹第一次杀人——”
“我没有——”桃漾闻言对他大声喊道,而身侧的先生已昏死了过去。
谢怀砚冷笑一声,不再理她,大步回了船舱。
日落西山,灿灿红光与面前鲜红相融,桃漾瘫倒在木板上怔怔的出着神,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子有些僵硬,她在木板上强撑着站起身,靠在护栏前望着一望无际的江水。
凉风拂面,船只还在不停的行驶,不知要开到哪里去。
天光暗下,船舱外点满了烛火,桃漾不觉低笑一声,在一众部曲的注视下,攀上护栏,在滚滚江水上一跃而下,如同一块不起眼的石子,坠落水中时也未能带起太多的水花——
第40章
别碰我就这么恨我么?
一望无际的江面,被黑夜笼罩,船上所有的部曲纷纷跳下水去,沿着船只四周去搜寻桃漾的身影,可那道身影坠入水中,似是就此蒸发,夏日的江水在夜间微凉,部曲们在水下寻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见有任何的身影。
江水汹涌,打在船板,部曲首领浑身湿漉上了船来,跪在长身玉立周身冷寒的男人身前,喘声回禀道:“公子,船只四周上百米皆已搜寻,未见——未见女子身影,”部曲首领神色迟疑,若是不会游水之人沉入水底,很快就能被江水冲去别处——
他再道:“可要属下带人往水流冲击的方向去寻?”
谢怀砚负手而立,就站在桃漾攀上护栏跳下去的位置,他眸光幽邃,深深盯着那片江水,开口吩咐:“带人上岸去找,沿途所有村镇都不得放过。”
她不会如此不顾惜性命。
从前在鹿鸣山,他们一同在温泉池,也沉溺的
在水下过,他知道,桃漾是会游水的—-
部曲首领应是,带领数十部曲下了船,在江水两岸的林中以及附近的庄子中搜寻。
江水涌动,推着桃漾往前游,她自船上跳下后,沉入水底,再浮至水面时,趁着夜色朝江水南面的岸上游过去,已是晚夏,江岸两边的植物郁郁葱葱,很是繁茂。
她在水下草丛中穿梭,很快就游到了岸边,四周阒黑一片,只有不远处星星点点的有座村庄,凑着村庄里的光亮可见庄子后是一座矮山。
桃漾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发丝全都湿透,游上岸费了她好些力气,她把湿漉的衣服拧出水来,再随手在林木间捡起一根木棍,拿在手中支撑着往有光的地方去。
有光亮的地方瞧着并不远,可走起来却是直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她绕过村子,往后面的矮山中去,这时,月光已出来,皎洁明亮,能照亮些前进的路。
桃漾沿着山中村民们往日里踩出来的山间小道往山的另一面行去,已是夜间,山中很寂静,就连猎户的身影都不见,只时不时的传来几声鸟啼,以及不知是什么小兽的叫声。
桃漾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大步往前走,好在被人踩出来的路都是近道,很快,她就看到了山后面的镇子,与村庄里的寂静不同,镇子上这个时候依旧烛火通明,很是热闹,桃漾心中稍安,快步往镇上去。
夏日身上衣衫单薄,待到走进镇子时,她身上的衣服已半干,青丝潮哒哒的披散在肩上,倒是也未有人注意到她,她上前去问一位妇人:“阿婶,这附近可有雇车的地方?”
阿婶上下打量她一眼,抬手给她指了指:“那里就是。”桃漾对阿婶道了谢,往雇车的车马行走去。
她身上的银子和金玉首饰都在那只包袱里,落在了船上,好在她跳下船时,将谢怀砚扔在她身上的匕首带在了身上,她将匕首上的镶金玉珠用石块砸下来一颗,在车马行雇了辆马车。
车马行掌柜的命人给她牵来马车时,掂了掂手中的金子,再去看桃漾,与她道:“瞧着姑娘风尘仆仆的,想是还未用晚膳吧?不如就在我这里用些吃食,我再命人给姑娘拿身干净衣服来。”
桃漾看他一眼:“多谢,不用了。”她上了马车,就让车夫出发往鹊水县的方向赶,车夫见她路赶的急,在马腹扬鞭,快马赶路。
马车行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桃漾坐在车内惴惴不安,推开车窗往外望去,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道路上星星点点,来回走动,似是被人拿在手中的火把。
她急忙对车夫道:“停车!”车夫闻言急忙捩停,回身问她:“姑娘,发生何事了?”桃漾跳下马车,对他道:“我要去的地方到了,你回去吧。”
车夫闻言看了看这空无一人的山路间,欲再问上一句,却见桃漾已往山中走去,背影逐渐掩于夜色中,他抬眸往前方不远处看了眼,调转马头,正欲离开时,有马蹄声朝这边而来,待骑马之人行近,他扬声问:“大哥,前面发生何事了?”
骑马经过之人回:“有官兵封路,过不去。”
——
桃漾再走进山中,她身上已没有了力气,在一棵粗壮的榕树下坐下,轻轻喘着气,她秀眉紧凝,神色清淡,在这里歇上一刻钟后,再支撑着身体起身,再往山中走。
她不知她走了有多久,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停,必须再往前走,每走出一步,就能离得谢怀砚再远上一些,她累的脚下步子越来越沉重,就要再提不起来。
天幕隐隐有光亮时,桃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摔倒下去。
……
山脚下的老大夫家,一妇人对着老大夫急道:“这姑娘到底怎么样了啊?”老大夫给桃漾把过脉后,让他的徒弟去煎药来,随后问这妇人:“你这是在哪将人捡回来的?”
妇人回:“晨起时上山挖菜,看到她昏倒在那里。”老大夫点了点头:“她身上起了高热,心气郁结,脉象虚弱,先用了药试试罢。”
老大夫起身,再对妇人道:“那里有碗白粥,你先喂给她。”妇人闻言急忙端起白粥来,见榻上的女子面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不禁摇了摇头,拿起木勺往她嘴里喂粥。
桃漾还昏迷着,虽然白粥不浓稠,可妇人手中的汤勺喂进她口中,却是难以下咽,妇人一边喂着,一边犯着愁:“哎呦,姑娘呀,往下咽呀,你得吃点东西—-”
妇人急得不行,最后也只勉强喂进去几勺,之后,徒弟煎好了药,再来喂桃漾,半碗药喂进去,却是全都再吐了出来,连带着适才喂进去的白粥也吐了个干净。
最后,老大夫给她施了针,才算是把药给喂下。
只是,药虽喝下,桃漾的高热却迟迟不退,老大夫再给她施针,依旧无用,最后神色紧凝对阿婶道:“带她去镇上吧,我这里怕是医不好她。”
阿婶闻言犯愁:“孙大夫啊,我哪有银子带她去镇上啊,咱们这庄子在这山里,离得镇上可远着呢。”老大夫也很无奈:“只能再给她用些药,看看能不能行。”
老大夫话音刚落,破旧的木门‘咣当’一声自外被人打开,身着黑衣银甲的部曲很快涌进这座小院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气度矜傲神色冷沉的男人。
谢怀砚大步走进屋内,看了眼床榻上面色煞白,额间沁满汗液的桃漾,俯身将她抱起,径直回到马车中,身后的老大夫和阿婶面面相觑,不敢有一言。
马车刚行出几里外,部曲已快马加鞭带回了一位大夫,大夫提心吊胆的进了马车内,为桃漾再搭了脉,将药箱里带来的最珍贵的药材在茶炉上煎上。
待药煎好,依旧是喂不进桃漾口中,谢怀砚搁下手中汤碗,拿绢帕在桃漾唇边擦拭,侧首朝大夫看过去:“出去。”大夫自进了马车后没见他说过一句话,却是被他身上的冷沉骇的浑身不安,闻言急忙连连点头,没等马车停住,就跳了下去。
谢怀砚再端起汤碗,凝眉看着桃漾,苦涩的药汁入他口中,他俯身而下,贴在桃漾唇边,撬开唇齿,将汤药一点一点给她喂进去,再迫使着她咽下。
待一碗汤药喂完,谢怀砚神色依旧冷沉,看着桃漾拧紧的眉头,抬手将手中汤碗摔在了车板上。
怎就生了一副这样强硬的性子,敲不碎的反骨,害人害己——他敛眸凝着她,许久,就非要她不可么?
桃漾再用了药,待马车行至离这里最近的鹊水县时,她身上的高热已逐渐退下,只是仍旧昏迷不醒,谢怀砚抱着她下了马车,在鹊水县的一处别苑住下。
夜里,谢怀砚再喂她喝了一次药,随后出了卧房,回到他寝居的书房内落座,口中依旧有汤药的苦涩味道,他抬手用了一盏又一盏的茶水。
夜幕深重,他在书案前休憩,不过半个时辰,再从梦中醒来,自得到她,那个困扰他多年的梦已许久不再出现,谢怀砚修长指节按在额间,眉心凝住。
已是夜半时分,他在书案前起身,再来到桃漾屋内,他刚踏进来,就隐隐听到床帐内窸窣的声响,当他来到榻边挑开床帐时,榻上的人却紧阖眼眸。
谢怀砚垂眸看着她,语气淡淡:“醒了。”
过上片刻,桃漾才睁开眼眸,没有看他,眸光只是直直的盯着帐顶,谢怀砚在榻边坐下,微凉指腹落在她额间,被桃漾抬手给打开:“别碰我。”
谢怀砚眸光变冷,深深凝着她:“豫州、司州,整个南朝,你走到哪,都逃不掉,你以为跳下船去,就能逃走么?”他冷笑一声:“如此愚蠢的做法,只会伤了你自己。”
桃漾神色淡漠,苦笑:“逃不掉又如何,只要能有一丝希望,有一点一毫的机会能远离你,我都不会放过。”她的语气很轻,带着身上的无力,说出口的话却坚毅如石。
谢怀砚神色晦暗,沉声问她:“你就这么恨我么?”